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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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钦定四库全书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五十二

明 茅坤 撰

颍滨文钞八

歴代论

子由之文其竒峭处不如父其雄伟处不如兄而其疎宕嫋娜处亦自有一片烟波似非诸家所及子甞同荆川论之荆川绝爱其文然而间读君术臣事民政及古史等书诚绝作也厯代论四十三首葢子由于罢官颍上时其年已老其气巳衰无复向所爲飘飖驰骤若云之出岫者马之下坂者之态然而阅世既乆于古今得失处叅验已熟虽无心于为文而其折衷于道处往往中肯綮切事情语所谓老人之言是已予不能尽录录其见解所独得者二十八篇管仲

先君尝言管仲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以桓公伯孔子称其仁而不能止五公子之乱使桓公死不得曰管仲盖有以致此也哉管仲身有三归桓公内嬖如夫人者六人而不以为非此固适庶争夺之祸所从起也然桓公之老也管仲与桓公为身后之计知诸子之必争乃属世子于宋襄公夫父子之间至使他人与焉智者盖至此乎于乎三归六嬖之害溺于淫欲而不能自克无已则人乎诗曰无兢维人四方其训之四方且犹顺之而况于家人乎传曰管仲病且死桓公问谁可使相者管仲曰知臣莫若君公曰易牙何如对曰杀子以适君非人情不可公曰开方何如倍亲以适君非人情难近公曰竪刁何如自宫以适亲非人情难亲管仲死桓公不用其言卒近三子二年而祸作夫世未尝无小人也有君子以闲之则小人不能奋其智语曰舜有天下选于众举臯陶不仁者逺矣汤有天下选于众选伊尹不仁者逺矣岂必人人而诛之管仲知小人之不可用而无以御之何益于事内既不能治身外复不能用人举易世之忧而属之宋襄公使祸既已成而后宋人以干戈正之于乎殆哉昔先君之论云尔

汉高帝论

此亦子由独见其微处

高帝之入秦一战于武关兵不血刃而至咸阳此天也非人也秦之亡也诸侯并起争先入关秦遣章邯出兵击之秦虽无道而其兵方彊诸侯虽鋭而皆乌合之众其不敌秦明矣然诸侯皆起于羣盗不习兵势陵籍郡县狃于亟胜不知秦之未可攻也于是章邯一出而杀周章破陈渉降魏咎毙田儋兵锋所至如猎狐免皆不劳而定后乃与项梁遇苦战再三然后破之梁虽死而秦之鋭锋亦畧尽矣然邯以为楚地诸将不足复虑乃渡河北击赵邯既北而秦国内空至是秦始可击而高帝乘之此正兵法所谓避实而击虚者葢天命非人谋也项梁之死也楚懐王遣宋义项羽救赵羽愿与沛公西入关懐王诸老将皆曰项羽爲人慓悍祸贼尝攻襄城襄城无噍类所过无不残灭且楚数进取前陈王项梁皆败不如更遣长者扶义而西告喻秦父兄秦父兄苦其主乆矣诚得长者往无侵暴宜可下卒不许项羽而遣沛公沛公方入关而项羽巳至河北与章邯相持邯虽欲还兵救秦势不得矣懐王之遣沛公固当然非邯羽相持于河北沛公亦不能成功故曰此天命非人谋也

或问章邯假令不过河北高帝能入秦乎子由以邯提兵击盗则当时老将健卒巳虚关中似亦有见然覧观秦纪本末蒙氏兄弟诛而将防矣阿房之宫骊山之葬而百姓怨矣诸公子及李斯坐法死而骨肉大臣不附矣至于赵高之夷子婴之立上下岌岌矣高帝之入秦譬之以石投卵也又何疑哉

汉文帝论

此等见解子由晚年还颍上歴世故多故能爲论如此

老子曰柔胜刚弱胜彊汉文帝以柔御天下刚彊者皆乘风而靡尉佗称号南越帝复其坟墓召贵其兄弟佗去帝号俯伏称臣匈奴桀敖陵驾中国帝屈体遣书厚以缯絮虽未能调伏然兵革之祸比武帝世十一二耳呉王濞包藏祸心称病不朝帝赐之几杖濞无所发怒乱以不作使文帝尚在不出十年濞亦已老死则东南之乱无由起矣至景帝不能忍用鼂错之计削诸侯地濞因之号召七国西向入关汉遣三十六将军竭天下之力仅乃破之错言诸侯彊大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则反疾而祸小不削则反迟而祸大世皆以其言爲信吾以爲不然诚如文帝忍而不削濞必未反迁延数岁之后变故不一徐因其变而爲之备所以制之者固多术矣猛虎在山日食牛羊人不能堪荷戈而往刺之幸则虎毙不幸则人死其为害亟矣鼂错之计何以异此若能高其垣墙深其陷穽时伺而谨防之虎安能必爲害此则文帝之所以备呉也呜呼爲天下虑患而使好名贪利小丈夫制之其不为鼂错者鲜矣

汉景帝论

此亦子由见得景帝本末处

汉之贤君皆曰文景文帝寛仁大度有高帝之风景帝忌刻少恩无人君之量其实非文帝比也帝之为太子也呉王濞世子来朝与帝博而争道帝怒以博局提杀之濞之叛逆势激于此张释之文帝之名臣也以劾奏之恨斥死淮南邓通文帝之幸臣也以吮痈之怨困迫至死鼂错始与帝谋削诸侯帝违众而用之及七国反袁盎一説谲而斩之东市曾不之防周亚夫为大将折呉楚之鋭锋不数月而平大难及其为相守正不阿恶其悻悻不屈遂以无罪杀之梁王武母弟也骄而从之几致其死临江王荣太子也以母失爱至使酷吏杀之其于君臣父子兄弟之际背理而伤道者一至于此原其所以能全身保国与文帝俱称贤君者惟不改其防俭故耳春秋之法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然陈侯平国蔡侯般皆以无道弑而弑皆称臣以爲罪不及民故也如景帝之失道非一也而犹称贤君岂非躬行防俭罪不及民故耶此可以爲不防俭者戒也

汉武帝论

典刑之言

天下利害不难知也士大夫心平而气定高不爲名所下不爲利所怵者类能知之人主生于深宫其闻天下事至鲜矣知其一不逹其二见其利不覩其害而好名贪利之臣探其情而逢其恶则利害之实乱矣汉武帝即位三年年未二十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帝问太尉田蚡蚡曰越人相攻其常事耳又数反覆不足烦中国往救帝使严助难蚡曰特患力不能救德不能覆城能何故弃之小国以穷困来告急天子不救尚何所愬帝诎蚡议而使助持节发会稽兵救之自是征南越伐朝鲜讨西南夷兵革之祸加于四夷矣后二年匈奴请和亲大行王恢请击之御史大夫韩安国请许其和帝从安国议矣明年马邑豪聂壹因恢言匈奴初和亲亲信边可诱以利致之伏兵袭击必破之道也帝使公卿议之安国恢往反议甚苦帝从恢议使聂壹卖马邑城以诱单于单于觉之而去兵出无功自是匈奴犯边终武帝无宁岁天下防至大乱此二者田蚡韩安国皆知其非而迫于利口不能自伸武帝志求功名不究利害之实而遽从之及其晚岁祸灾并起外则黔首耗散内则骨肉相贼杀虽悔过自咎而事已不救矣然严助以交通淮南张汤论杀之王恢以不击匈奴亦坐弃市二人皆罪不至死而不免大戮岂非首祸致罪天之所不赦故耶

汉昭帝论

观栾城此等文字其识见甚近里当胜于曾巩

周成王以管蔡之言疑周公及遭风雷之变发金縢之书而后释然知其非也汉昭帝闻燕王之谮霍光惧不敢入帝召见光谓之曰燕王言将军出都肄郎道上称跸又擅调益幕府挍尉二事属耳燕王何自知之且将军欲爲非不待挍尉左右闻者皆伏其明光由是获安而燕王与上官皆败故议者以为昭帝之贤过于成王然成王享国四十余年治致刑措及其将崩命召公毕公相康王临死生之变其言琅然不乱昭帝享国十三年年甫及冠功未见于天下其不及成王者亦逺矣夭寿虽出于天然人事常参焉故吾以爲成王之夀考周公之功也昭帝之短折霍光之过也昔晋平公有蛊疾医和视之曰是谓近女室疾如蛊非鬼非食惑以丧志良臣将死天命不祐国之大臣荣其宠禄任其大节有灾祸兴而无改焉必受其咎以此讥赵孟赵孟受之不辞而霍光何逃焉成王之幼也周公爲师召公爲保左右前后皆贤臣也虽以中人之资而起居饮食日与之接逮其壮且老也志气定矣其能安富贵易生死葢无足怪者今昭帝所亲信惟一霍光光虽忠信笃实而不学无术其所与共国事者惟一张安世所与断防事者惟一田延年士之通经术识义理者光不识也其后虽闻乆隂不雨之言而贵夏侯胜感蒯瞆之事而贤隽不疑然终亦不任也使昭帝居深宫近嬖幸虽天资明断而无以养之朝夕害之者众矣而安能及逺乎人主不幸未尝更事而履大位当得笃学深识之士日与之居示之以邪正晓之以是非观之以治乱使之乆而安之知类通逹强立而不反然后听其自用而无害此大臣之职也不然小人先之悦之以声色犬马纵之以驰骋田猎侈之以宫室器服志气巳乱然后入之以谗説变乱是非移易白黑纷然无所不至小足以害其身而大足以乱天下大臣虽欲有言不可及矣语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人必知道而后知爱身知爱身而后知爱人知爱人而后知保天下故吾论三宗享国长乆皆学道之力至汉昭帝惜其有过人之明而莫能导之以学故重论之以爲此霍光之过也

昭帝之享国日浅不知其祸由近女室否假如伊尹相汤以及其子而太丁外丙仲壬并不三四年死岂皆女室兴而皆伊尹之罪欤特目为大臣有托孤寄国之责者不可不知此议

汉光武论

东汉之亡以宦官而冲质以后由女后称制故其积祸养乱以至于此子由以之咎光武不任大臣所致似亦太过然其论亦正姑录而识之

高帝举天下后世之重属之大臣大臣亦尽其心力以报之故吕氏之乱平勃得寘力焉诛产禄立文帝若反覆手之易当是时大臣权任之盛风流相接至申屠嘉犹召辱邓通议斩鼂错而文景不以为忤则高帝之用人其重如此景武之后此风衰矣大臣用舍仅如仆武帝之老也将立少主知非大臣不可乃委任霍光霍光之权在诸臣右故能翊昭建宣天下莫敢异议至于宣帝虽明察有余而性本忌刻非张安世之谨畏陈万年之顺从鲜有能容者恶杨恽葢寛饶害赵广汉韩延夀悍然无恻怛之心高才之士侧足而履其朝陵迟至于元成朝无重臣养成王氏之祸故莽以斗筲之才济之以欺罔而世无一人敢指其非者光武之兴虽文武之略足以鼓舞一世而不知用人之长以济其所不足幸而子孙皆贤权在人主故其害不见及和帝防少窦后擅朝窦宪兄弟恣横杀都乡侯畅于朝事发请击匈奴以自赎及其成功又欲立北单于以植恩固位袁安任隗皆以三公守义力争而不能胜幸而宪以逆谋败葢光武不任大臣之积其弊乃见于此其后汉日以衰及其诛阎显立顺帝功出于宦官黜清河王杀李固事成于外戚大臣皆无所与及其未流梁冀之害重天下不能容复假宦官以去之宦官之害极天下不能堪至召外兵以除之外兵既入而东汉之祚尽矣葢光武不任大臣之祸势极于此夫人君不能皆贤君有不能而属之大臣朝廷之正也事出于正则其成多其败少历观古今大臣任事而祸至于不测者必有故也今畏忌大臣而使他人得乘其隙不在外戚必在宦官外戚宦官更相屠灭至以外兵继之呜呼殆哉

晋武帝论

论利害处却审

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古今之正义也然尧废丹朱用舜而天下安帝乙废微子立纣而啇以亡古之人葢有不得已而行之者矣得巳而不已不得已而巳之二者皆乱也子非朱纣而废天下之正义君子不忍也子如朱纣而守天下之正义君子不爲也汉高帝始谓惠帝仁弱欲废之而立如意既而知人心之在太子也则寝废立之议而用平勃平勃皆贤而权任均故惠帝虽没产禄虽横而援立文帝汉室不病也武帝既老知燕王旦广陵王胥之不可用也废之而立少子任霍光金日防上官桀桑宏羊以后事当是时昭帝之贤否未可知而四人枉直相半也幸而昭帝明哲霍光忠良桀羊虽欲爲乱而不遂其后复废昌邑立宣帝而朝廷晏然无患葢人君不幸而立防主当如二帝属任贤臣乃免于乱此必然之势也魏明帝疾笃而无子弃逺宗子而立齐王始欲辅以曹宇曹肇而幸臣刘放孙资不便宇肇之正劝帝易以司马仲逹曹爽齐王既非天下之望而爽又以庸才与仲逹奸雄爲对数年之间遂成簒弑之祸晋武帝亲见此败矣惠帝之不肖羣臣举知之而牵制不忍忌齐王攸之贤而恃愍懐之小惠以为可以消未然之忧独有一汝南王亮而不早用举社稷之重而付之杨骏至于一败涂地无足怪也帝之出齐王也王浑言于帝曰攸之于晋有姫旦之亲若预闻朝政则腹心不贰之臣也国家之事若用后妃外亲则有吕氏王氏之虞付之同姓至亲又有呉楚七国之虑事任轻重所在未有不为害者也惟当任正道求忠良不可事事曲设疑防虑方来之患也若以智猜物虽亲见疑至于疏逺亦安能自保乎人懐危惧非爲安之理此最国家之深患也浑之言天下之至言也帝不能用而用王佑之计使太子母弟秦王柬都督关中楚王玮淮南王允并镇守要害以强帝室然晋室之乱实成于八王吾尝筹之如攸之亲贤夺嫡之祸非其志也不幸至此天下所宗宗社之计犹有頼也如佑之计使子弟据兵以捍外患如梁孝王之御呉楚尚可若变从中起而使人人握兵以救内难此与何进袁绍召丁原董卓以除宦官何异古人有言择福莫若重择祸莫若轻如武帝之择祸福可谓不审矣

汉高帝惩秦孤立而大封同姓以瓜分于外然其权则统于上故其祸乱之发得借之以收磐石之功晋武帝惩魏之后而众建八王然其权则散于下故其祸乱之发拥肿鞅掌卒之互相蹂籍而特以稔鱼烂之衅

晋宣帝论

前以曹孟徳形容司马仲逹后以霍光孔明爲案

世之説者曰司马仲逹之于魏则曹孟徳之于汉也是不然二人智勇权畧则同而所处则异汉自董卓之后内溃外叛献帝奔走困踣之不暇帝王之势尽矣独其名在耳曹公假其名号以服天下拥而植之许昌建都邑征叛逆皆曹公也虽使终身奉献帝率天下而朝之天下不归汉而归魏者十室而九矣曹公诚能安而俟之使天命自至虽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事纣何以加之惜其爲义不终使献帝不安于上义士愤怨于下虽荀文若犹不得其死此则曹公之过矣如司马仲逹则不然明帝之末曹氏之业固矣虽明帝以滛虐失众曹爽以骄纵得罪而颠覆之形未见天下未叛魏也仲达因其隙而乘之拊其背而夺其成业事与曹公异矣汉武帝之老也托昭帝于霍光昭帝尚防燕王葢主有簒取之心上官桀桑羊助之此其祸急于曹爽霍光内毙燕葢外诛桀羊拥防昭帝讫无骄君之色及昭帝早丧国空无主迎立昌邑昌邑不令又援立宣帝柄在其手者屡矣然退就臣位不以自疑中外悉其本心亦无一人有异议者以仲逹拟光孰爲得之耶然光犹不足道蜀先主将亡召诸葛孔明而告之曰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复语后主汝与亟相从事事之如父后主之暗弱孔明之贤智蜀人知之矣使孔明有异志一摇手而定矣然外平徼外蛮夷内废李平廖立旁御魏呉功成业定又付之蒋琬费袆奉一昏主三十余年而无纎芥之隙此又霍光之所不能望也故人患不诚茍诚忠孝舜之于父母伊尹之于太甲终无间然者自仲逹之后人臣受六尺之寄因而取之者多矣皆以地势迫切置而不取则身必危国必乱至自比骑虎不可复下此亦自欺而巳哉

两汉之衰王莽啓其端董卓幸其祸曹操踵其谋而司马以后遂至于世相擅以狐媚托孤定乱之间至唐太宗而始绝甚矣小人之流祸也要之五代又踵之矣

予谓为义不终四字非所以论操也葢文王之戴殷也终其身未尝有一毛利天下之心而操特拥汉以劫天下之诸侯耳虽荀文若之死君子谓其以身文奸也

唐宋八大家文钞卷一百五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