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方又拈一小块枣泥,搁在左手里的捏成杯子似的面团中心,把它捏拢来,用一根圆滑木棍“擀”成饼,摆在旁边第二行第十块饼之旁的时候,忍不住又打一个呵欠。觉得颈子俯得很酸痛,他便把驼下的腰背伸直起来,捶捶后颈,把颈骨捶得痛了,这才好像轻松一些。他于是两眼闷闷地看看对面的华光。
华光是隔着面前这一张白木案桌打横坐着的,正和玉方面对面;他也沉默地闭住嘴,两手不断地在案上动作着,捏弄着面团,——他的手旁边已摆了三行饼子。他的背正逼着楼窗的窗框,窗上缘还挂有一张蜘蛛网,光线就从这窗框射入;他的头一动一动的,就使得光线一闪一闪,好像房外吱吱吱拖得很长的蝉声都在随着闪动,他的额角于是流汗,但他仍然沉默地两手动作着。玉方望着他皱皱眉头,就把脸掉向右手方的案桌头,看了坐在那儿的光头阿元一眼。
阿元也沉闷地闭住嘴,仍然拿着刻有“枣泥”两字的木戳,向案桌上装红的小盘里蘸着红,印在一个个的饼子上。他老是感觉到眼皮很重,像挂了两块铅似的老要往下垂,于是眼前一个个的饼子都忽然变成双的,自己的手也是双的,手上拿的木戳也是双的,随即就甚么都没有了,眼前忽然呈现出一盏赶工时的玻罩煤油灯,灯火光黄黄地一跳一跳地。他立刻警觉这是昨晚熬夜赶工时留的印象,知道自己已快入梦了,于是赶快把自己从这样的梦境拉回,努力睁大眼睛,这才又看见面前的饼子,就又拿起木戳印了起来。他的脸子显得和屋子里的颜色一样灰黄。玉方又对着这灰黄的脸子皱皱眉头。他想:“这可多无聊呵!”于是又抓起一小块面团捏弄起来了。望着那蹲在案桌当中那一团灰黄发光冬瓜那么大的面团,呼吸都立刻窒塞起来。
没有风,蝉声更大声地叫起来了;吱——吱吱——眼前的一切就更加显得灰黄,气闷,玉方于是觉得额角在湿漉漉地流下几条汗水,自己就像坐在蒸笼里似的。他便用袖子擦了额角,长长地嘘一口气。但他立刻两眼发光了,其时他忽然看见光头阿元就那么坐得端端地睡着了,两眼半闭着,嘴巴半张开,拿着木戳的手搁在红盘子上。他的头慢慢地慢慢地向前送,那搁在盘上的手也跟着慢慢地向前送。玉方忍不住嘻开嘴笑了,很当心地用指头蘸了些红,想抹在他脸上,开开心。但突地街上的另一种声音把他吸住了,他立刻竖起耳朵。
街,就在他背后的那一方。距他坐的地方有五六丈远便是临街的方格小窗,窗上的纸污黑而破烂,被戳着许多眼孔,街上的声音就从那儿传了进来。他直直地站在案旁,偏着脸把耳朵紧紧对着那纸窗,仔细听,仔细听,终于辨清了那渐渐响近来的确是军号声:
“大——达大达低——。大——达底低达——。大——达大达底低达低大达大达——……”
“吓,过军队!”玉方很高兴地说着,便向临街的纸窗走去,把眼睛贴到那沾有黑尘的窗眼上。
阿元被那号音和玉方的脚音惊得一抖,醒转来了,张大一对眼圈慌张地左看右看。
“喂,玉方,别耽搁了!你看还有这许多面团啦!”华光抬起脸来喊道。
玉方掉过脸来给他摆摆手,挤挤眼睛,又掉过脸去贴在窗眼上。
“喂,玉方!看老板来呵!他来就总说我!”华光又皱着眉头喊道。忽然听见老板在楼下天井旁向谁说话的声音,他便把脸掉向背后的窗框,向着窗外楼下的天井边一看,见老板正向梯子走来,他又赶快掉回脸来:
“喂,老板来了!”
阿元已听见楼梯响,赶快拿起“枣泥”木戳,一面向饼子上印字,一面赶快说:
“喂,玉方!真的来了!”
玉方刚刚转身,圆胖脸的老板已在楼口出现了。他一看见玉方,便把脸沉下来,瞪着一对眼睛,把玉方看得顺下眼睛,埋着头,从临街的窗边就一直把他瞪回案桌边,才发话道:
“哼,在看甚么!过军队,有甚么看场?!”他一面愤愤地说着,一面就逼近玉方的背后,“事情不好好的做,你看你吃午饭以后才做这二十几块!我不早给你们说过么,今天非赶出四百个不行,人家明天就要拿去的!你看,你这做的甚么?”他伸手就在那二十几块饼子中拿出一个压扁了的饼子来。“这成甚么样子呀!年轻人做事就这样马马虎虎!哪,重做过!”他手一扬就抛到玉方面前去;玉方气得把嘴嘟起来,懒懒地拿起那扁饼。老板又在枣泥盘子里拈出一块枣泥来了:“你看,你们弄的枣泥心子这样大!这生意像这样做法,恐怕只有关门了!哪,把它们分小一点!——你,华光!”
华光惊了一下,望了站在玉方背后的圆胖脸老板一眼,觉得老板那瞪得圆圆的眼珠很可怕,赶快就顺下眼睛。
“你,华光!”老板不断地说道,“你是他们的师哥!你应该催着他们做。哪,你看你才做一,二,三,四,五,……”他伸出一根指头指点着案桌上的饼。“……二十九,三十,这半天也才做三十个!不行!像这样做不行!”
华光于是把两手的动作加快起来了,脸沉着,做出这也并不难的神气。
玉方老觉得背上背了一个人,像要被压倒似的沉重,头顶上感到老板那一股股热热的带有葱味的鼻气。他也一面加快着手上的动作,一面肚子里骂道:
“妈的,还不走!还不走!”
阿元只是两眼呆呆地望着自己手上捏的木戳,蘸着红,一个又一个的印着。但眼皮仍然像铅似的重,老要向下垂;他于是伸手来揉了揉,竭力地睁大着。
老板这才走动起来了,右手摇着一把蒲扇。玉方如释重负地深深透一口气,把脸掉过去一看,却就和老板的眼光碰着,于是又只得赶快掉回来。老板瞪着一对眼睛站一站,终于从鼻孔“哼”一声,又才慢步地走起来。他就在玉方的背后走着,走过去,站一站;又走过来,站一站;又走过去。每一经过背后,玉方就感到毛骨悚然一下。他于是嘟起嘴看了华光一眼,肚子里却说着:“妈的,你看他!”
华光向他瞪一下眼睛,指指面前的面团,轻声地说:
“快点吧!”
阿元的头忽然弯下,弯下,点在桌上了,砰!玉方一看见,忍不住嗤的笑一声,华光赶快就瞪玉方一眼。
“甚么?”老板忽然掉过胖脸来了,站在玉方的背后。玉方和华光又赶快埋着头,加快了手的动作。阿元吓得脸流汗水,不敢拿手去揩,直把木戳一个又一个的印着。
“阿元!你看你那睡不醒的样子!昨晚上虽然熬夜,但你今天上午……”老板忽然把下面的话缩住了,因为他记起前天阿元请假回家去了,回店来的时候,送来一块腊肉。于是他就转身,开始下楼梯。三个人都同时感到一种轻松,都深深地透一口气,一面肚里说着,“妈的,我道你不走呢!”一面都同时把脸向楼梯口旋风似的掉过去。老板已经只现了半身,但立刻又转身走上来了,全身都现了出来;大家又赶快把脸掉回去,俯着,加快着手上的动作。
“玉方!”老板喊道。
玉方赶快掉过脸来,斜着身子。
“你家爹,说是把你的口食钱给我送来送来,到现在还不送来!嗯?”
玉方觉得很惶愧,迟疑了一下才从喉管底里答道:
“不晓得。”
“哼,不晓得!听说他今天进城来了,有人在赌场碰见他!你给我找找来……”
玉方脸上装着一种很不高兴的神气,肚子里却暗暗喜欢,马上放下手上这讨厌的面团,就站起来。
“哦哦,不。”老板忽然说,“我不是叫你现在去,我是说叫你把货赶起来再找罢。”
玉方立刻又嘟着嘴坐回去。
老板终于转身走下去了。
大家这回才真正地深深透一口闷气,又才很清楚地听见房后不断的蝉声,好像那蝉声把房间里都特别叫明亮了起来。
三个人互相看了看,都不期然而然地透一口气,说道:
“唉!”
玉方用袖子揩了脸上的汗水,马上站起来,跑到阿元背后的一个茶几旁,拿起茶壶来含着嘴子喝茶,他看见那茶几上有一根灯草,他便拈起来搁在阿元的后脑勺上。
“你又这样!”华光带一种责备眼光看着玉方。
玉方向他挤挤眼睛走回来,一面抓起一小块面团,一面唱起来了:
“哪个的头上有根草,猴子摸跳蚤!”
华光也笑了,和玉方一同怀着一种需要发泄的心情,准备看着这光头的阿元会怎样狂怒的跳起来。
阿元搁下木戳,伸手就在后脑勺上准确地拈下那条灯草来笑道:
“我晓得的。你刚才在我背后喝茶的时候,我就晓得你在干甚么把戏。”他说完,就把灯草丢下地,依然又拿起木戳,埋下他的头去。
但玉方和华光终于也哈哈笑了,可是立刻也就觉得没有甚么可笑的,各人又注意手上的工作。一种可怕的沉默又笼罩了全房间,笼罩了每个人的心。加重这沉默的是从房后送进来的那吱——吱吱吱——的蝉声。
华光看看自己旁边摆了三行的饼,又看看蹲在案桌当中的一大团灰黄的面团,忍不住就打一个呵欠,一面说:
“唉唉,天气真长,不知道又是多少时候了!这半天才做他妈的三十几!四百块,够赶呢!”他于是伸一个懒腰,便向背后方窗口转过头去,向着楼下的天井边一看,只见那块斜方的黄闪闪的阳光好像一方透明的金黄布似的贴在靠天井边的壁脚,好像天天都贴在那儿似的。“唉,闷人的天气呵!”
“阿元!阿元!”老板的洪亮声音忽然在楼下喊起来了。
阿元应声着,放下木戳。玉方和华光立刻又射出羡慕的眼光望着他。
“阿元,来一下!”
“来啦!”
玉方就在经过他旁边的阿元屁股上捶了一拳:
“妈的,又是你去快活!”
阿元也捶他背上一拳,说:
“嘻嘻,你去哇!”
“妈的,老板总不叫我哇!又是去帮老板娘买东西的罢?”
阿元没回答,立刻就下梯子,他知道自己的背上一定又是死盯着两双眼睛,——那种带着忌妒的眼睛。他叹一口气,就一直走下去。
李大师忽然从那边楼上脸涨红着,双手抱着一大团冬瓜似的面团走过来。
“吓,又来啦!”他喊着,便把面团抛在案桌上,砰的一声。
玉方恨恨地就给那面团一拳,打得面团凹进一个坑。
“怎么又来啦!我们这里还有这样多!”
“别吼。”李大师举起手掌一晃,随即伸出一根指头指指楼下,“老板说过,今天还要赶夜工!”又指指对面那间楼房,“那边还有这么一大团没拿过来呢!”他把嘴使劲一嘬,头就摇一个圆,走回对面他们也在那儿工作的楼房去。
玉方和华光对望着,苦笑了一下。
“老板今天既然又要赶工,干吗老是把阿元喊下去!”玉方愤愤的说。
华光也愤愤地说:
“人家那天送一块腊肉呀!所以——”
“所以阿元就快活了!”玉方把手上的一块饼愤愤地打在案桌上,啪的一声。他想象着那闪烁着黄黄的阳光的街,街上幢幢来往的人影,光着头的阿元现在是多么快活地就在这阳光下的人丛中走去。而且这人丛中还有那尖下巴络腮胡子的爹,这时候一定是在赌场上的人堆中挤着,皱着两道浓眉两眼不瞬地盯着牌宝。玉方于是叹一口气,看华光一眼。华光已没有先前那么快的动作,也在懒懒地捏弄着面团,两眼的眼皮垂下着,好像要瞌睡似的。而华光背后的窗框,被天井边的阳光反射上来的阳光映得灰黄黄地,挂在窗上缘的蜘蛛网仍然丝丝明亮静静地张着。蝉声是闷人地不断送来,叫得眼前的一切灰黄都更加灰黄。于是一种可怕的沉默又袭在他心上来了。很闷气。那黑黄黄的屋顶就像要压下来似的。很想打甚么,或者吼甚么。他举起两手来就大声地畅快打一个呵欠。随即他就一面捏着面团,一面唱起来了;华光骨碌着一对眼珠看着他。
月儿弯弯照楼台,
打个呵嗐瞌啊睡来,
瞌唾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瞌睡虫闹上床来,
嗳哟,嗳唷,……
华光很有味地看着他,嘴巴带笑地张了开来,手都停止了工作。玉方于是越唱越忘情了。声音渐渐高了起来:
叫你不嫖你要嫖,
把个——
“在唱甚么!”老板忽然在楼下大声吼起来了。
两个都吓得对伸出红舌头,好久都缩不回去。接着就听见老板走到天井里的声音。华光以为他上梯子来了,掉过脸去一看,却就和站在天井边的老板的眼光碰着。他呆了似的,不知道马上把头缩回来的好,还是不忙缩回来的好。
老板仰着他那涨红的圆胖脸,圆睁着一对眼珠,伸出一手指着窗口吼道:
“哼,你们!”他看见了华光的脸,“哼,华光!你也这么大了,比他们谁都大!你倒领头唱起小曲子来了!哼,我这是规规矩矩的店子,又不是妓院!哼,唱!唱唱唱,打滥仗!”他指着吼着,双脚跳了起来,“你们这些进城学生意的,好的没有学着,倒学着这些怪名堂!”
华光赶快缩回头来,脸发青,瞪着一对眼珠看着玉方,轻声地埋怨道:
“看嘛!唱,唱得好干我屁事,倒说是我!我说不唱不唱你总要唱!”
玉方苦笑一下,说道:
“好好,对不住,对不住。”
“华光!”老板还在下面吼道,“你当心,下回再给你说!”
华光愤愤地掉过半面脸去说道:
“又不是我!”
天井里已没有了声音。
“妈的,你告!”玉方忽然愤怒了,鄙夷地看了华光一眼。“你去告哇!你告了,老板顶多骂我一顿,但是你——”
“我怎么?”华光愤愤地瞪着两眼看着他。
玉方只是报以鄙夷的一眼,立刻又埋着头捏起面团来。
于是又是沉默,沉默得只听见各人很粗的呼吸声。
阿元走上梯子来了,脸晒得红红的,汗水珠数不清地在额上鼻尖上冒了出来,身上穿的一件短汗衣,也给汗水浸湿成一片。他一到楼口,便喘着气说道:
“哎呀,好疲倦!妈的,我道叫我甚么事!是叫我去同一个伕子抬糖!妈的好热!”他用袖子揩着额上的汗水珠,“那东西重得要命。一连抬他妈几趟。”他说到这里,忽然张开嘴巴了,诧异地看着面前这忽然菩萨似的不说话的两个。他看看华光的脸,又看看玉方的脸。但他自己觉得两腿很酸,全身很疲倦,很想躺下来睡他一觉,于是不再说甚么,就坐在自己的坐位上,靠着背后的茶几,扇着一把破芭蕉扇,长长地嘘一口气。
好一会儿,——大概又做了六七块饼的工夫。
玉方渐渐觉得大家这么僵着,很闷气起来了。“刚才的唱,当然是我的不对,我怎么怪他呢?”他这么不安地想,就抬起脸来,希望和华光的眼光碰着,顺便笑一笑,大家就又可以仍然谈起话来,冲破这闷人的沉默。但一看,华光却仍然埋着头,两手动作得更快起来了。停一会儿,再看看,华光仍然埋着头。他想:“妈的,充甚么神气呀!老搭着师哥架子!”他就愤愤的把脸掉开,但他立刻忍不住嘴的一声笑了,其时他看见坐在案头的阿元靠着背后的茶几就睡着了,两眼半闭住,嘴巴大张开,额上鼻尖上珠子似的钉着几十粒汗水,手上还捏着破芭蕉扇。
“妈的,舒服啦!”玉方埋怨地说道,“还有这许多面团呢!”他忽然伸两个指头到红盘子里去了,蘸了红起来。
“喂,你又这样!”华光赶快说。
玉方不看他,就在阿元的嘴唇边上面画了一个红八字胡。阿元立刻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了一声,脸转动了一下,同时举起破芭蕉扇来在嘴边摇一摇,但随即又停住。
“吓,你真是!”华光又说。
玉方偏不看他,随即又在阿元的鼻尖上抹上一块红。阿元又眼不睁开地从鼻孔“唔唔”起来了,脸转动了一下,把破芭蕉扇摇一摇,同时把手背揉揉鼻尖,立刻鼻尖的一块红和嘴上的八字胡都给揉成一片糊,这才给了大家一个很开心的畅笑。玉方笑得赶快伸手遮着嘴;华光笑得前仰后合,两手按着自己的肚皮。
忽然老板又在楼下喊起来了。
玉方和华光都呆了一下。
“阿元!阿元!”
“来啦!”阿元从梦中答应出来,张大一对眼睛呆呆地望了望面前的两个人。但立刻他就知道又是老板在喊了,便赶快偏偏倒倒地离开坐位,向楼下跑去。玉方这才好像忽然惊醒了,两眼发直,赶快起身追到楼口喊道:
“阿元!阿元!”
阿元已经在天井边了,仰起那红鼻子红嘴巴的脸说:
“等一息,我就来的。”边说就边转身走。
“喂喂,你的——”玉方抢着说。
阿元已跌跌撞撞地出去了。玉方立刻全身都紧了起来,背脊上的汗毛都根根倒竖。
“看嘛,我叫你别弄别弄!”华光也皱着眉头埋怨地说道。
玉方的心都捏紧起来了。随即就听见老板在楼下吼道:
“阿元!你这在干甚么的!”
“甚么?”是阿元的声音。
“哼,甚么!你拿镜子自己照照看!你这在发疯啦!跳神啦!”接着就是打了一个巴掌的声音——啪!
玉方简直发昏了。他两手抓住楼门口的门框,不知道怎么是好。接着楼下又是“啪”的一声。
“看嘛,老板一问,你又要拖累我的!”华光埋怨地说。
玉方好像感到受了侮辱似的,不看他,咬着牙就一直下梯子去,他一面想:“这算甚么!哼,累了你!我去承担了就是!”他刚刚走到天井边的门口边的时候,他忽然一愣地停住脚步了。因为他忽然看见柜房外正站着四五个街邻人在那儿哄笑地看着老板和阿元。他所有的勇气一下子又消失了。他犹豫着:“是出去的好呢?还是不出去的好?”
“你说呀!”老板瞪着一对眼珠向阿元喝道。“你脸上这些红是怎么涂的呢?嗯?好玩么?你不想想这些红是要钱买的么?拿了我这些钱买来的东西来寻开心!”他捏起拳头来凸出中指就在阿元的光头上凿几个栗凿。
阿元哭丧着脸,咬住牙,两手捧着自己的头,躲着栗凿只是向后退。
“你脸上这些红,是哪个给你弄上的?是你……你想变鬼了么?”老板又逼近一步喝道。
阿元两眼滚动着泪水,僵了。“是玉方呢还是华光?”他着急地想,“不,不行,说了是他们不是更糟么,是会问出我的睡觉来的!”
“你傻了么!怎么不说话?”
玉方又犹豫起来了,他站在门框后边,全身都出了汗:“不行,我得出去承认!”但他刚刚一动,却看见阿元的嘴唇颤颤地说起来了。
“那是我自己抹上的,因为印红的时候,红糊满我一手。”
玉方于是又立刻退回了,感到一阵轻松,但也感到一阵内疚,非常高兴而又非常痛苦地望着阿元那直直的身体。不知道自己应该对他怎样才好。
“哼,自己抹上的!”老板喝道,“去,去洗干净来,我再给你说!”
阿元刚刚一走进门,玉方便一把将他热烈地拉住,赶快伸手去抚摸他头上打红了的地方。
一九三六年三月
1936年4月15日载《作家》第1卷第1期
署名: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