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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一寸灰》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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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寂静的黄昏,窗外飞舞着雪花,一阵紧似一阵,低垂的帐帷中传出的苦痛呻吟,一声惨似一声!我黑暗中坐在火炉畔,望着药壶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乱丝般的脑海里,令我想到关乎许多雪的事,和关乎许多病友的事,绞思着陷入了一种不堪说的情状;推开门我看着雪,又回来揭起帐门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为什么这样不安定而彷徨?我该诅咒谁呢?是世界还是人类?我望着美丽的雪花,我赞美这世界,然而回头听见病友的呻吟时,我又诅咒这世界。我们都是负着创痛倒了又扎挣,倒了又扎挣,失败中还希冀胜利的战士,这世界虽冷酷无情,然而我们还奢望用我们的热情去温暖,这世界虽残毒狠辣,而我们总祷告用我们的善良心灵去改换。如今,我们在战线上又受了重创,我们微小的力量,只赚来这无限的忧伤!何时是我们重新扎挣的时候,何时是我们战胜凯旋的时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炉祷祝他给与我们以力量,使这一剂药能医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驰驱赴敌再扫阴霾!

黄昏去了,夜又来临,这时候瑛弟踏雪来看病友,为了人间的烦恼,令他天真烂漫的面靥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这真是不幸的事,不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战,这同时也在一件极平淡而庸常无奇的事吧!

我又何必替众生来忏悔?

给她吃了药后,我才离开绿屋,离开时我曾想到她这一夜辗转哀泣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爱怜,同情,我真不愿再提到了,罪恶和创痛何尝不是基于这些好听的名词,我不敢诅咒人类,然而我又何能轻信人类……所以我在这种情境中,绝不敢以这些好听的名词来市恩于我的病友;我只求赐她以愚钝,因为愚钝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赋她以伶俐聪慧以自戕残。

出了绿屋我徘徊在静白的十字街头了,这粉装玉琢的街市,是多么幽美清冷值得人鉴赏和赞美!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严的天安门,萧疏辽阔的什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镇天被灰尘泥土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这里许多年,四周只有层层黑暗的网罗束缚着,重重罪恶的铁闸紧压着,空气里那样干燥,生活里那样枯涩,心境里那样苦闷,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厦外,啼饥号寒的呻吟。然而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叹,纵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

过顺治门桥梁时,一片白雪,隐约中望见如云如雾两行挂着雪花的枯树枝,和平坦洁白的河面。这时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只听见犬吠的声音,和悠远清灵的钟声。沙沙地我足下践踏着在电灯下闪闪银光的白雪直觉到恍非人间世界。城墙上参差的砖缘,被罩着一层一层的白雪,抬头望:又看见城楼上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底下现出一个深黑的洞,远望见似乎是个不堪设想的一个恐怖之洞门。

我立在这寂静的空洞中往返回顾而踟蹰,我真想不到扰攘拥挤的街市上,也有这样沉寂冷静时候。

过了宣武门洞,一片白地上,远远望见万盏灯火、人影蠕动的单牌楼,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污浊和丑恶。在这里是十字街头了,朋友们,不少和我一样爱好雪的朋友们,你们在这清白皎洁的雪光下,映出来的影子,践踏下的足踪,是怎么光明和伟大!今夜我投身到这白茫茫的雪镜中,我只照见了自己的渺小和阴暗,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洁;因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污浊,我认识自己只是一个和罪恶的人类一样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轻薄的心理去责备人类,和这本来不清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忏悔了!

爱恋着雪夜,爱恋着这刹那的雪景,我虽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什刹海,北海,公园,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志,我的足踪忽然走向天安门,过西安门饭店的门前时,看见停着的几辆汽车,上边都是白雪,四轮深陷在雪里,黑暗的车厢中有蜷伏着的人影,高耸的洋楼在夜的云霄中扑迎着雪花,一盏半暗的电灯下照出门前零乱的足痕,我忽然想起《赖婚》中的一幕来,这门前有几分像呢!

走向前,走向前,叮叮当当的电车过去了,我只望着它车轮底的火花微笑!我骄傲,我是冒着雪花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于什么而达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前。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现着浅红,疏疏的枝桠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只有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的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映在我面上,我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效!

十六年一月十四日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