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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文观止》卷八(唐文)柳子厚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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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韩愈      

【题解】

墓志铭是一种悼念死者的文体,包括“志”和“铭”两个部分。“志”一般用散文写出死者的姓名、籍贯、生平。“铭”则以韵文安慰、赞颂死者,统括全篇。本文是韩愈为故去好友柳宗元所写的墓志铭。

【原文】

子厚讳宗元[1]。七世祖庆,为拓跋魏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奭,为唐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俱得罪武后,死高宗朝。皇考讳镇,以事母弃太常博士,求为县令江南。其后以不能媚权贵,失御史。权贵人死,乃复拜侍御史。号为刚直,所与游,皆当世名人。

子厚少精敏,无不通达。逮其父时,虽少年,已自成人。能取进士第,崭然见头角,众谓柳氏有子矣。其后以博学宏词,授集贤殿正字[2]。俊杰廉悍,议论证据今古,出入经史百子,踔厉风发[3],率常屈其座人,名声大振,一时皆慕与之交。诸公要人,争欲令出我门下,交口荐誉之。

贞元十九年,由蓝田尉拜监察御史[4]。顺宗即位,拜礼部员外郎。遇用事者得罪,例出为刺史。未至,又例贬永州司马。居闲,益自刻苦,务记览,为词章,泛滥停蓄,为深博无涯涘[5],而自肆于山水间。元和中,尝例召至京师,又偕出为刺史,而子厚得柳州。既至,叹曰:“是岂不足为政邪?”因其土俗,为设教禁[6],州人顺赖。其俗以男女质钱,约不时赎,子本相侔[7],则没为奴婢。子厚与设方计,悉令赎归。其尤贫力不能者,令书其佣[8],足相当,则使归其质。观察使下其法于他州[9],比一岁,免而归者且千人。衡湘以南为进士者,皆以子厚为师。其经承子厚口讲指画为文词者,悉有法度可观。

其召至京师而复为刺史也,中山刘梦得禹锡亦在遣中,当诣播州[10]。子厚泣曰:“播州,非人所居,而梦得亲在堂,吾不忍梦得之穷,无辞以白其大人,且万无母子俱往理。”请于朝,将拜疏,愿以柳易播,虽重得罪,死不恨。遇有以梦得事白上者,梦得于是改刺连州[11]。呜呼,士穷乃见节义。今夫平居里巷相慕悦,酒食游戏相征逐[12],诩诩强笑语以相取下[13],握手出肺肝相示,指天日涕泣,誓生死不相背负,真若可信。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阱,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此宜禽兽夷狄所不忍为,而其人自视以为得计,闻子厚之风,亦可以少愧矣。

子厚前时少年,勇于为人,不自贵重顾藉,谓功业可立就,故坐废退。既退,又无相知有气力得位者推挽,故卒死于穷裔[14]。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使子厚在台、省时[15],自持其身,已能如司马、刺史时,亦自不斥。斥时有人力能举之,且必复用不穷。然子厚斥不久,穷不极,虽有出于人,其文学辞章,必不能自力以致必传于后如今,无疑也。虽使子厚得所愿,为将相于一时,以彼易此,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

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卒,年四十七。以十五年七月十日归葬万年先人墓侧。子厚有子男二人,长曰周六,始四岁;季曰周七,子厚卒乃生。女子二人,皆幼。其得归葬也,费皆出观察使河东裴君行立。行立有节概,重然诺[16],与子厚结交,子厚亦为之尽,竟赖其力。葬子厚于万年之墓者,舅弟卢遵[17]。遵,涿人,性谨慎,学问不厌。自子厚之斥,遵从而家焉,逮其死不去。既往葬子厚,又将经纪其家,庶几有始终者。

铭曰:是惟子厚之室[18],既固既安,以利其嗣人。

【注释】

[1]讳:避讳。古人在死者名字前面加“讳”字表示尊敬。

[2]集贤殿正字:官名。掌管整理、校正书籍。

[3]踔(chuō)厉风发:精神奋发,议论纵横。

[4]蓝田尉:蓝田县的县尉,掌管缉捕盗贼等事。监察御史:官名,掌管监察百官,巡检州县的刑狱、军戎、礼仪等事。

[5]涯涘(sì):水的边际。

[6]教禁:教化和禁令。

[7]相侔(móu):相等。

[8]佣:这里指按劳动算报酬。

[9]观察使:唐代中央派往地方考察州县官吏政绩的官员。

[10]播州:今贵州遵义。

[11]连州:今广东连县。

[12]征逐:朋友相互邀请过从宴饮。

[13]诩诩:说大话,能说会道。

[14]穷裔:穷困的边远地方。

[15]台省:御史台和尚书省。

[16]重然诺:讲信用。

[17]舅弟:舅父的儿子。

[18]室:指墓穴。

【翻译】

子厚,名宗元。他的七世祖柳庆,是北魏的侍中,封济阴公。曾伯祖柳奭,在唐朝曾出任宰相,与褚遂良、韩瑗一同得罪了武后,在高宗时期死去。父亲柳镇,为了侍奉母亲,放弃了太常博士的职位,请求到江南去做县令。后来又因为不能献媚于权贵,失去了御史的官职。直到那个权贵死了,才重新被任命为侍御史。他为人以刚正耿直著称,所交往的都是当时的名士。

子厚小时候就聪敏非常,通晓百事。当他父亲还在世时,他虽然年轻,却已经自立成人。能够考中进士,崭露头角,众人都说柳家有个成器的儿子。以后又通过了博学宏词科的考试,授集贤殿正字。他才智出众,端方刚勇,发表议论时旁征博引,精通经传史籍以及诸子百家的著作;他意气风发,议论深刻犀利而有见地,经常使在座的人为之折服,声名因此而大振,一时间人们都向往与他交往。那些公卿显要们,争着想要把他收作自己的门生,并且一致推荐称赞他。

贞元十九年,他由蓝田县尉晋升为监察御史。顺宗即位后,升至礼部员外郎。这时遇上了与他关系密切的当权者获罪,他也按例被遣出朝廷去做刺史。还未到任,又按例再被贬为州司马。他闲居散职却更加刻苦用功,专心记诵,博览群书。他写的诗词文章,文笔汪洋恣肆,气韵雄浑内敛,精深博大有如江海之无边无际,但只能纵情于山水之间罢了。元和年间,朝廷曾将他和一道被贬的人召回京城,又将他们一道遣放出京去做刺史,子厚被分派到柳州。到任之初,他曾经感叹说:“这里难道就不值得施行政教吗?”于是根据当地的风俗,推行教化,制定禁令,柳州民众于是顺从并且信赖他。当地的风俗是向人借钱时以儿女作为抵押,如不能按约定的期限将人赎回,等到应付的利钱与本钱相等时,就没收为奴婢。子厚为借钱的人筹划万全之策,让他们全都能将子女赎回。其中尤其贫穷而实在无力赎取的,就让债主把被质押的人每天的工钱记录下来,等到工钱足以抵销借款的本利时,便要债主归还人质。观察使把这个办法颁行到其他的州,刚到一年,免除了奴婢身分而归家的人就有近千人之多。衡山和湘水以南考进士的人,都把子厚当作老师。那些经过子厚亲自指点而写文章的人,文章中都可以看到很好的写作法度。

当子厚被召回京城而又复出为刺史的时候,中山人刘梦得禹锡也在遣放之列,应当前往播州。子厚流着眼泪说:“播州,不是人所适宜居住的地方,而梦得还有老母在堂,我不忍心看到梦得的处境困窘,以至于无法对母亲说这件事,况且也绝没有让母子同赴播州的道理。”于是向朝廷请求,上书皇帝,愿以柳州换播州,即使因此再次获罪,虽死无恨。此时正好又有人将梦得的事禀报了皇帝,梦得因此改做连州刺史。唉!士人在困窘时才最能表现出节义。当今的人们平日里同居于街巷之中,互相敬慕要好,竞相设宴邀客游戏娱乐,强作笑颜以示谦卑友好,握手倾诉以表明要肝胆相照,指着苍天太阳痛哭流涕,发誓要生死与共,不相背离。情之真、语之切好像这一切皆发自肺腑。然而一旦碰上小的利害冲突,哪怕小得仅如毛发一般,就会反目相向,好像从来都不认识一样。若是你落入陷阱,他不但不伸手援救,反而乘机排挤,往下丢石头,这样的人到处都是。这都是禽兽和野蛮民族都不忍心去做的,而那些人却自以为自己的算计很是成功。当他们听到子厚的为人风度,也可以稍稍知道羞愧了吧。 

子厚过去年轻,为人不顾一切,不知道保重和顾惜自己,以为可以很快地成就功名事业,因此遭到牵连而被贬黜。被贬以后,又缺少了解自己并且正得其位的权贵推荐提携,所以最终死在穷乡僻壤之间,才能不为当世所用,抱负也未能得到施展。假使子厚在御史台和尚书省的时候,能够对自己的言行有所把握,像后来做司马、刺史时候一样,也就不会遭受贬斥了。假使遭受贬斥之后,有人能够极力保举他,也一定会重新得到起用而不致陷入穷困的境地。然而子厚被贬斥的时间如果不长,其穷困如果没有到达极点,他虽然能在功业上超越别人,而他的文学辞章,必定不会因为自己的刻苦不息而传诵于后世,这一点是确定无疑的。即便是子厚满足了个人心愿,在一个时期内出将入相,但用那个交换这个,哪个是得,哪个是失,人们是能明辨的。

子厚于元和十四年十一月八日去世,享年四十七岁。他的灵柩于元和十五年七月十日迁回万年县祖坟安葬。子厚有两个儿子,长子名叫周六,刚刚四岁;次子名叫周七,子厚死后才出生。还有两个女儿,都还幼小。子厚能归葬于祖坟,费用皆出自现任观察使的河东人裴行立。行立有节操气概,讲求信守诺言,和子厚交情很深,子厚对他也是尽心尽力,最后全靠他出力料理。把子厚安葬在万年县祖坟的,是他的表弟卢遵。卢遵是涿州人,生性谨慎,做起学问来孜孜不倦。自从子厚被贬斥以来,卢遵就一直跟他住在一起,直到他去世,从没有离开过。送子厚归葬以后,又准备安排料理子厚的家事,他可以说是一位有始有终的人了。

铭文:这里是子厚安息的地方,既稳固又安宁,但愿一切有利于他的后代。

【解读】

写墓志铭一般称美不称恶,然而也要客观公正才足以留世。此篇抑扬隐显不失实,饱含朋友交游无限爱惜之情。“士穷乃见节义”以下数言,也扣合着作者对于世道人心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