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龙吟》12
对门是一面三曲屏风,左右写着诗,当中画着一株苍松,虬枝屈伸,松枝上两支白鹤,一支垂首轻啄着肋下翎毛,一支展翅欲飞未飞。
松鹤之外,还有一轮明月,那绝无疑问是出自高手笔下,松鹤俱都栩栩如生,活灵活现,便是那一轮明月,亦有如真的一样,散发着清冷的光华。
皇帝就坐在这面屏风之前的地毯上,身上仍穿着那件写满了字的白衣。
他的眼睁着,呆呆的望着屏风上那一轮明月,一面的表情似笑非笑,那种表情绝难在正常人的面上发现。
景王等走到他身旁,他仍然没有回头,仿佛并没有发觉他们接近。
看见皇帝仍能够那样坐着,景王才放下心来,一拜跪倒,膝行上前,方待开口请罪,皇帝已然发出笑声。
那种笑声说不出的怪异,就像是一个人清早醒来,突然发觉前后左右,全都堆满黄金。
景王从未听过这样的笑声,怔在那里。
徐阶亦不例外,他在景王身后一旁跪下,听得笑声,先自一怔,随自膝行上前。
“父王――”景王终于叫出了这一声。
皇帝继续笑,双肩耸动,衣衫阔大,人却是那么消瘦,使他看起来,活脱脱就像是一支大猴子。
景王又一怔,霍地回颐望着张九成:“你们到底怎样了?”
张九成伏地道:“这与我们没有关系,皇上醒来便是这个样子。”
景王怒道:“你若不说清楚……”
“王爷息怒――”张九成随即解释:“皇上平日为求长生不老,不住练丹吃药,那种东西吃得多了,对精神难免有些影响,蓝田玉的召鹤之术,令皇上更大感兴奋,由此而陷身幻境,不能自拔。”
“胡说八道!”景王仍然怀疑。
张九成不敢抬头,接说道:“王爷大概还记得,高义的父亲,太仆卿高大人曾经说过,皇上坐朝都是恍恍惚惚,有时候无故发笑,言谈举止完全不能够自我控制。”
“高大人不错是这样说过。”
“也所以高大人才会不惜冒死上疏。”张九成又道:“那些药若是真的能够长生不老,那邵元节陶仲文两个道士也不会为病魔所缠,疾逝真人府,但若非能够引导皇上进入幻境,皇上也不会如此信任他们。”
景王目光转向徐阶,自从被迁出皇城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皇帝,但徐阶身为首辅,侍候帝侧,应该清楚。
徐阶轻叹一声:“这是事实。”
景王垂下头去,徐阶接道:“幻境之中,有什么事不能够从心所欲,道士之所以得皇上宠信,也就为他们能够令皇上得到现实生活中不能够得到的满足。”
“可不是――”张九成接道:“九成曾经冒险吃过那些丹药,虽然不太多,却已有飘飘欲仙,不知人间何世的感觉。”
徐阶道:“那些丹药下官也曾找人小心研究过,主要的成份,都是一些有麻醉作用的生草药,一般拿来疗伤止痛,外敷的多,甚少内服,多服了令人思想反应变得迟钝麻木,亦意料中事。”
景王怔怔的聆听,膝行上前,皇帝始终一些反应也没有,自顾在怪笑。
那种笑声有时显得很兴奋,有时却透着淫邪的意味,他们并不难听得出皇帝到底在幻想什么。
景王大着胆子膝行到屏风之旁,总算看清楚皇帝的表情。
皇帝一面淫邪的神色,笑得却像是一个白痴,一双眼睛睁大,眼神却是一片白痴的空白。
景王突然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他再呼一声:“父王――”
皇帝毫无反应,景王招手在皇帝前摇了一摇,皇帝连眼珠子也不一动。
景王的手停在半空。
张九成又拜倒,沉声道:“皇上宠信道士,落得如此下场。裕王爷一样与道士混在一起,若是由他来继承,大明天下,是没有希望的了。”
景王颓然放下手,点点头。
张九成接道:“微臣就是看见再也迟不得,乃出此下策。”
徐阶缓缓道:“事已至此,王爷也不用犹疑了。”
景王喃喃道:“你们是要迫本王大逆不道?”
张九成叩着头,说道:“王爷如若并无此意,大可立斩九成,将九成的人头与皇上一并送到裕王府就是。”
景王长叹:“纵然如此,兄长也未必会饶本王的性命。”
徐阶道:“只要王爷肯解散部属,入住裕王府,相信裕王爷也会念兄弟之情,不为已甚。”
景王摇头:“本王若是肯依附兄长,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徐阶道:“王爷以为还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景王道:“本王想不出,徐大人以为,有没有?”
徐阶笑笑道:“下官不敢肯定,只是下官也一样想不出来。”
张九成接道:“王爷立大志,做大事,便应该有做大事的果断、气魄。”
景王道:“本王实在想好好的考虑一下,可惜,已没有时间给本王考虑。”
张九成目光一亮:“王爷的意思?”
景王毅然站起了身子:“这就是地狱,本王也与你们携手共赴就是了。”
张九成眼泪淌下,叩头不已,徐阶随亦拜倒在景王之前,一连叩了三个头。
景王慌忙伸手扶起,接问道:“徐大人以为我们目前应该怎样做?”
徐阶道:“看皇上的情形,短期内是不会清醒的了,留皇上在这儿,随时都会出事……”
景王道:“徐大人莫非还有更安全的地方!”
“没有。”徐阶叹息:“除了皇城之外,没有地方安全的了。”
景王道:“那本王便立即将父王送返皇城。”
徐阶道:“对于这件事,王爷又准备如何解释?”
景王沉吟不语,徐阶又说道:“即使王爷想得出一个很好的理由,裕王爷方面亦未必会让王爷将皇上平安送回皇城去。”
景王摇头叹息道:“这倒是最重要的问题。”
徐阶道:“由这里到皇城虽然路程不算太远,可是也不怎样好走,随便的数来,便已有七处可埋伏袭击。”
张九成接道:“而且裕王爷必定会倾全力攻击我们,到时我们非独要保护皇上,还要兼顾王爷的安全。”
景王又一声叹息,徐阶随又道:“就算我们将皇上成功送回皇城,对于整件事情来说也没有太大的帮助。”
“徐大人的意思……”
徐阶沉声道:“这件事一了,王爷必须能够继承帝位,才算得成功。”
张九成点头:“两全其美最好不过,只不知……”徐阶道:“办法还未有,一错不能再错,我们这一次必须从详计议,每一个问题都必须兼顾,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张九成连连点头:“不错,不错……”
徐阶接道:“在还未找到妥善的办法之前,皇上还是留在这个密室之内,加重守卫。”
张九成愕然道:“南宫绝还会再到来袭击?”
“有备无患。”徐阶沉着声:“替裕王爷安排一切计划的是欧阳易,这个人城府深沉,每一种可能我们都得考虑在内。”
张九成绝对同意,徐阶接又道:“这时候他想必正伴着裕王爷在来此途中。”
景王诧异的望着徐阶。
“南宫绝一得手,裕王爷定必会立即到来。”徐阶淡然一笑:“南宫绝这时候与他们纵使还没有遇上,消息相信也已经送到去。”
裕王果然已经在欧阳易的安排下到来,随行的还有三百侍卫亲兵,等候在离开景王府不太远的草原上,只要南宫绝一有消息,立即直闯景王府。
――根据景王府总管刘丰密报,本王知道父王被景王府的人在真人府掳去,只恐有什么不测,所以立即赶到景王府一看究竟,哪知道去到的时候,父王已经在景王府遇害……
这绝无疑问,是一个很堂皇的理由,欧阳易甚至连说话也已替裕王拟好。
每一个人都已经作好准备,骑来的也都是百中选一的骏马,一声令下,便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去景王府。
欧阳易看来是最紧张的一个,背负双手,踱来踱去,内心的焦急,表露无遗。
裕王反而显得很平静,他与景王就表面看来,已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完全没有景王那种威猛的气势,凤目龙眉,面如冠玉,唇若涂丹,姣好如女子,十指纤细,亦是有如春葱,坐在马上,弱不禁风的模样。
欧阳易与张九成又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张九成一睑正气,完全就是一个智深远虑的谋臣,欧阳易却尖嘴削腮,倒吊眉,三角眼,活脱脱就是一个卑鄙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