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木俊三的家,其实应该说白井敬子的家,一楼有带套间的和式客厅和兼做餐厅的内厅,连着庭院围成一个“コ”形,此外还有西式房间。门廊连着会客室。书房里放着一张床,这是清的卧室。走廊从和室前面经过,尽头是朝子和弓子的起居室兼卧室的西式房间。敬子经常外出,又起得晚,睡在二楼。
朝子的房间两侧各放一张矮床,窗旁的桌子上摆着粉红色灯罩的台灯、毛线做的偶人、漂亮精致的小盒子,以及姑娘们都喜欢的各种小饰物。
闹钟一响,朝子醒来,房间里明亮的光线晃得她直眨眼睛。她从枕头旁边的架子上取下闹钟,靠近一看。“八点了。”
小闹钟是德国货,红色的外壳,打开盖子可以当座钟,盖上盖子可以放进旅行包里做旅行闹钟。这是敬子送给她的。
现在是八点十五分。朝子本应八点起床,她在床上赖了十五分钟。
弓子已经上学去了。朝子起得晚,所以才上了闹钟。她穿着碎花宽袖长睡衣坐在床上,伸一个懒腰,再伸一个懒腰,熟练地点燃一支洋烟,吐出一口烟雾,站起来。
她打开对着院子的窗户。明媚的阳光流淌进来,空气新鲜清爽。
“开了。”朝子脱口而出。
名叫“初恋”的粉红色蔷薇卷曲着外层花瓣婀娜颤动,以去年来日演出的女高音歌唱家特劳贝尔的名字命名的蔷薇新品种也羞答答地初绽蓓蕾,还有老品种如美国红蔷薇、大朵的威廉·哈伯蔷薇都丰姿绰约、流光溢彩。朝子忘却了困倦。
“蔷薇会。嗯……从二十号开始。”朝子想起母亲收到请柬时兴高采烈的样子。她还把请柬给朝子看。
记得请柬上写着:“日本蔷薇会”全国两千多名会员,蔷薇一年一度盛开的五月又已经来临,今年拟在银座松坂屋百货店举办蔷薇春展,还有各种文艺演出。银座六丁目的各家商店亦将举办“银座蔷薇节”,为本次蔷薇春展锦上添花。
敬子住在这里以后,每年都种蔷薇苗木,精心栽培。蔷薇要施大肥,为了在冬天施肥,爱干净的她还在路上拾过马粪。弓子不忍心想帮忙,敬子就说:“大小姐不要去拾马粪,有失体统。”
“那妈妈你呢?”
“妈妈不在乎。那场战争要是再打下去,说不定还会拾马粪吃呢。也许就是因为在战时吃过苦,后来又在车站的小卖店干过苦活,亲眼看到战败以后的凄凉景象,妈妈才想经销珠宝,才想养花种草。”
敬子一天到晚忙忙碌碌,还要抽空照料蔷薇。
蔷薇品种越名贵,越容易得病。发芽的时候要剪枝,要治病,要捉虫。但花一开,敬子满心高兴,也许是对日常生活不满的自我安慰。
敬子一般不让女儿剪花,她说:“花是活的……”她自己会剪一两枝插在雕花玻璃瓶里,摆在三面镜前像端详珠宝一样欣赏。
不过有时候,也许是花该剪了,也许是心血来潮,她会剪一小束放在瓶子里送到女儿的房间。
“这么多蔷薇,开起来一定可香了。”正如岛木的妻子所说,开花时,满屋芳香馥郁。左邻右舍有人称这家是“蔷薇宅”或者“美人宅”。
虽然敬子也有几分姿色,但朝子和弓子两个妙龄女郎进进出出,尤其引人注目。
弓子清纯雅静、人见人爱。朝子则全盘西化,喜欢西式打扮,令人流眄顾盼。
不论多么刺眼花哨的颜色、大胆奇特的式样,穿在朝子身上都十分合适得体。她就是有这种独特的天性,或者说是才华。比如头上一顶饰有红樱桃的黄草帽,身上是荷兰式刺绣的白罩衫,再配一条深绿色无袖连衣裙,鲜艳明丽、活泼可爱如西方少女。
如果弓子也这身打扮,就不得体,所以不能一味模仿。
最近,弓子看朝子的服装总是花样翻新,就说:“姐姐穿什么都好看,好羡慕啊。”
“你还是学生。等毕业以后再和我比吧。”朝子回答。
朝子对化妆也很讲究,化完妆后,总要对着镜子从各个角度打量端详一番。
睡衣从肩膀上滑落下来,朝子穿上带花边的贴身背心,套上衬裙,接着在衣柜里挑来挑去,最后挑了一件灰地带红褐色与淡绿色粗格花纹的纯羊毛连衣裙。白色皮带紧束细腰。一照镜子,清新优雅,觉得很满意。
她正用尼龙梳梳理短发的时候,门开了。清穿着学生制服走进来。
“正在梳妆呀。”
“几点走?”
兄妹俩同时开口。
“我想上十点的课。”
“那一节课女学生多吗?”
“和女孩子坐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吃早饭了吗?”
“一个名叫朝子的人早晨起得最晚。这个人今天上哪儿去?”
“我去电视台。”
“又要演什么吧?”
“可能。去了才知道。说是十一点和我在演播室见面。姓加藤,是电视戏剧部制片人。”
朝子喜欢表演。化妆打扮也许都是她的表演。
上学院高等科的时候,她参加过戏剧社团的活动,毕业后又成了某话剧研究会的成员。虽然自己不能在舞台上演出,但研究会公演的时候,她总是废寝忘食地热心帮忙。她从台前幕后的气氛中感觉到戏剧的强烈魅力。但自己是否具有演员的素质和表演艺术的修养,好像还没有成为迫切的问题。
“女孩子只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到外面走一圈,总会打发掉的。”清对朝子既不鼓励也不制止。
敬子对清这种轻蔑的冷嘲热讽当然觉得刺耳,不能充耳不闻。她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心头发冷。
“那你说男孩子怎么才能打发掉?”敬子不动声色地问。她不能不考虑两个孩子的现状。
“没什么怎么的,打发不掉。”清若无其事地回答。
“‘打发掉’是什么意思?”朝子问。
“就是嫁人嘛,这种说法不是早就有了吗?”清说。
“那男的呢?”
“男的嘛,对了,就是死了。比如说,那小子被打发掉了,或者说把那小子打发掉……就是这个意思。”
“清,说正经的。”敬子说。
“好吧。把男的打发掉就是学校毕业后让他就业呗。要真说正经的呀,还真没地方打发。”
“如果清这么说,是因为现在的年轻人对生活苦恼迷惘,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但是,朝子就这样打发掉行吗?”
“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行,但也未必一定就没有好结局。如果真能找到一个好小伙儿,也可能很不错。”
“你也变坏了。”
“我变坏没那么容易,但指责别人变坏的人,自己首先必须有良心。”清顶撞道,“朝子成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招摇过市,妈妈成天出去推销珠宝,不是都一样吗?”
“什么都一样?你觉得哪儿不顺眼?”
“我哪儿都看不顺眼。”
“说话别没分寸,我是认认真真地生活。”
“当然很认真。妈妈开小卖店的时候,我就坚信妈妈在拼命干活,和朝子两个人看家……”
“……”
“朝子也是这样,对类似女人本能的东西,要说认真也可以说认真。就是坏人和罪犯,也活得很认真呀。”
清越说越别扭,越胡搅蛮缠,敬子感到难以捉摸的不安。本来是担心朝子的事才跟他谈起来的,现在清反而更让人担忧。
敬子非常疼爱这一儿一女。战争最吃紧的时候,她一个人把这两个孩子拉扯大,孩子就是她的心头肉。而且在经营小卖店的那四五年间,天天半夜三更才回家,孩子照顾不过来,总觉得欠了他们的情,所以现在对孩子有求必应,尽量满足。其实,物质匮乏的那些年头,因为敬子认识跑黑市的人,她的孩子跟社会上一般孩子比起来,并没有缺吃少穿。
孩子的欲望没有满足的时候,再加上大人一味娇惯,就不知道有所节制。敬子和俊三住到一起以后,连大手大脚生活铺张的俊三都感到吃惊:“你的孩子奢侈浪费得可怕。”
“花的都是我们挣的钱,再奢侈浪费也到不了哪儿去。”
“不是买什么东西的问题,而是心理上奢侈浪费。有一千日元,买一百日元的东西不算奢侈。但只有一百日元,还要买一百日元的东西,这不是奢侈又是什么?”
“你说得也许有道理,但孩子可怜。有时候我身上只有十日元,还给他们买过一百日元的东西。”
“我对弓子就没有这么惯。”
“做父亲的就是这样。”
“其实应该倒过来。父亲让孩子大手大脚地花,母亲收得紧。”
“你不懂得在这年头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的母亲的心情。”
“孩子们懂得就好了。”
清和朝子也不是不懂这些道理,只是从小就养成了习惯,的确缺少自制力。而且敬子和俊三一起过日子以后,对自己的孩子有所疏远,偏爱俊三的女儿弓子,这样对清和朝子就更不好多管了。
最近由于俊三经营不顺,导致敬子手头发紧,清和朝子的不满情绪便在脸上流露无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从小养成的奢侈的恶习在兄妹俩身上以不同的形式表现出来。清主要是精神上的不满,朝子主要是物质上的不满。她变成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姑娘。
一次偶然的机会,朝子在关东电视台的节目中扮演了一回跑龙套的角色,拿了不到一千日元的演出费。这下子,她大做起广播电视明星梦来。
今天早晨因为制片人加藤把她叫去,她就觉得是个好兆头,心情激动,跃跃欲试。
“好,挣得多多的,给我补贴点。”清带着嘲弄的口吻说,“妈妈现在手头拮据,指望不上。”
“你知道吗?妈妈有好事,把翡翠和百达翡丽表都卖出去了。”
“这可是新闻。”清摇晃着学生帽出门去了。
朝子一个人在餐厅慢慢地吃着烤面包加咖啡和水果的早餐。收音机里的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二十三度。
好像是敬子从楼上下来,在喊弓子。朝子装聋作哑,搅化杯底的砂糖,喝完咖啡。
哼,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叫弓子……朝子耸耸肩,然后慢慢地走出餐厅。一看,母亲在院子里,穿着白地紫格睡衣,外面披一件短外褂。
“弓子不在,早去学校了。你不是知道吗?”
“朝子,蔷薇开花了。你看,这么漂亮。”敬子装作没听见朝子话里带刺,愉快地说,“出来看呀。”
“我早就看过了。”
“是吗?”
“妈妈,给我钱。”朝子看敬子今天情绪不错。
“你今天也出去吗?”
“今天谈工作,说不定要参加广播剧演出。”
“钱、钱,一见我的脸就是这个字。我可没钱。哪有啊……”敬子俯身看花,背对着朝子,“过来看看花呀。”
“我看过了。”朝子像小孩一样晃着肩膀苦着脸,“妈妈,你不是把珠宝卖出去了吗?”
“珠宝是卖出去了,那钱也不是我随便能花的。”敬子趿着拖鞋走上走廊,“是店里的钱,暂时放在我这儿。而且……”
“手表不是也卖了吗?”
“而且,这钱准备用来买新手表或者物美价廉的珠宝放着。现在家里这种状况,你也该节俭点。”
敬子在说“而且”的时候,犹豫了一下,她想起弓子来。弓子的亲生母亲来了,万一要把弓子带走,敬子打算买一个墨西哥猫眼石戒指送给弓子做纪念。圆鼓鼓的宝石玲珑可爱,红的绿的紫的宝石透出一种清纯动人的光焰,跟弓子很相称。
“我也知道妈妈的脸上不会掉钱。”朝子的小鼻子两翼皱起细纹,笑着说。
其实朝子肚里想说,“妈妈你不该是这个样子,你不是常挂在嘴边,说要让我们过上幸福的日子、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吗?其实你就是跟岛木在一起以后才每况愈下的。还有弓子,更是多余的小丫头……”但她极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妈妈,别以为我开口就是要大钱,给交通费就行。”
“拿去吧。我的手提包里两三百日元大概还有。”敬子终于无可奈何,接着提醒一句,“朝子,早点回来,免得我担心。”
“事情办完就回来。这大概就是家庭吧。”
敬子感觉朝子已经不知不觉从母女的纽带中脱离出去了。
敬子从朝子的脚步声里听出她满心怨气。她坐在餐厅里自己的位置上,也没垫上坐垫,早晨欣赏蔷薇的愉快心情立刻消沉下去。
俊三好像也很早就出门去了,家里只剩下敬子一个人。女佣在后院扫地。敬子心不在焉地看着院子,自言自语道:“花随心绪变。”满院竞相怒放的蔷薇花现在似乎与这个家不相称了。
俊三出门的时候,大概不会看一眼蔷薇花的。
天快亮时,敬子睡得迷迷糊糊,听见俊三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便问道:“怎么啦?”
“没什么。一睁眼,忽然觉得心慌。”
敬子连句安慰的话都没说,又睡过去了。早晨起床一看,旁边的床铺已经空荡荡的。
敬子给公司打电话,俊三不在。公司一共四个人,就俊三不知去向。她翻了翻手提包,看朝子拿走多少钱。卖珠宝的钱当然另放别处。
“身上只有三百日元……”敬子担心朝子钱不够。
但是,朝子乘国营电车在有乐町下了车,进入市中心,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她连走路的姿势都装模作样。阳光灿烂,短袖羊毛连衣裙似乎有点热,但还不觉得气温已经上升到二十三度。现在正是春夏交替的季节。
宽阔的电车道上,穿一身闪闪发亮的淡赭色制服的骑马交警正抓住一辆私家车。大概是超速行驶吧。
朝子从栗色马的屁股后面绕过去,走进关东广播大楼,对传达室说十一点约见加藤制片人。内线电话很忙,总打不通。朝子周围的其他人一个个都被叫进去了,也有人不通过传达室联系径自而入。她看见来录制“从六月一日开始允许钓香鱼”消息的名作家,还有经常参加广播问答节目的日本舞舞蹈家。那人一身和服,袖子颜色鲜艳华丽。
“白井小姐,请到三楼休息室。”传达室的姑娘叫她。
三楼休息室里已经坐着几个男客人,很熟悉地交谈着。朝子初来乍到,恭恭敬敬地坐在角落里。
加藤中等身材,性情活泼爽朗。他拿着一叠糙纸缀订的材料匆匆忙忙走进来。“啊,对不起,让你特地跑一趟……其实这次请你来,事情并不大。”加藤说话很得体,但显然是事务性的语调,“有一个名叫‘创造美人’的介绍美容方法的电视节目,想请你参加演出。不知道你是否同意?”
“是演戏吗?”
“也算是吧,情节比较简单。香月镜子女士介绍她从美国引进的最新的全身按摩美容方法。编了一些情节。你看看脚本,用铅笔画出记号的地方是你扮演的角色。”说完,加藤把脚本交给朝子。
的确,这部剧几乎没有什么故事情节。
一对恋人在银座一家装饰一新的百货商店游逛。姑娘让小伙子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美容院,经过水压式螺旋淋浴、全身按摩、红外线照射、整发、修指甲等一番美容后出来,着急等待的小伙子竟然没认出来出现在眼前的就是自己的恋人。因为姑娘焕然一新,判若两人,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之后两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喝着鲜柠檬汁。
一直到喝完柠檬汁,朝子的台词只有四句。
“这个……接受美容的人是让我扮演吗?”
“噢。想请你担任这个角色。全身按摩的地方,包括后背,还有脚都要特写。”
“脚也特写?”
“对。稍微往上抬点……特写的地方还有修指甲的手和化妆的脸部。”
朝子虽然开放,毕竟是良家女子,并以此自豪。因为自己没有表演才能就让人耍弄、丢人现眼,这种事她不乐意。再说她的同学家里差不多都有电视,要是知道她当美容模特儿,在电视里大露特露后背,人家会怎么议论呢?
朝子不想接受这个角色,但又不好明确拒绝,便无精打采地闷头坐着。
“说是‘创造美人’,要是人长得不漂亮,根本就谈不上。本来就漂亮,再一美容就更漂亮,这才有效应。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加藤探出身子,“不仅仅脸蛋漂亮,身材和手脚都要漂亮。像你这双手,让人过目不忘,没有一个比得上你,都夸你呢。”
“啊。”朝子稍稍抬起手端详着。
“对,对,这手的表现力有多好。脚露得太多,显得粗俗,观众就会说‘什么呀,这双脚本来就很漂亮嘛’。修指甲要把你好看的手指和指甲突出特写出来,感觉就非常美。当然需要演技,你也有上电视的经验。创造美人。经过美容,将推出你全新的丽人形象。所以我们不找服装模特儿,就要起用具有清新纯洁之感的新人。”
“……”
“怎么样?以后还要请你参加电视剧演出,这次能答应扮演美人角色吗?”
“什么时候?”朝子茫然地问。
“十七号晚上播放。如果你同意,明天下午一点试镜头。试演就一次,紧接着正式开拍。”
虽然没有明确表态,看这架势终归要答应下来的。
演出费两千日元,扣除所得税,只有一千六百日元。朝子大失所望,站起来。加藤连忙说:“演播室正在排练电视剧,去看看吧。”
朝子心情沮丧,不想立即回家。她走进电视演播室。好像是酒馆的布景,几个头发用金粉染成金黄色、身穿欧洲古代服装的男女演员正在彩排。很窄小的地方挤着几组布景,显得比戏剧和电影的布景要小。这是儿童电视连续剧《悲惨世界》的布景。脚下各种电线纵横交错。
“摄影机位置很高,演播室的杂音都听得见。请大家安静。”调度室不断提醒大家注意。
朝子悄悄走进调度室。
调度室用玻璃与演出场地隔开,中间摆着A摄影机、B摄影机、演播室输出机和三台电视放映机,左右稍隔一段距离各摆一台放映机。五台放映机前面的机器上有数不清的按钮。朝子对这些一窍不通,好像就靠这些按钮调整图像和音响、切换场面。当两部摄影机中的一部拍摄的时候,另一部就为下一个拍摄场面作准备。这从调度室的A、B两部摄影机中可以显示出来。A摄影机拍戏时,B摄影机还映照出导演和布景员等人的形象。调度室通过扩音器向舞台布景发出各种指令。
演戏的演员有的也到调度室来观看。
朝子心想排一台戏,除了演员外还需要很多人,便小声问身旁的演员:“这儿有多少人?”
“四十多个。后台需要这么多人,跟拍电影的差不多。”
这时,演员身后有人叫了一声:“朝子。”
那个人戴着高高的假鼻子,眉毛抹成金色,粘着假胡子。在昏暗的调度室里,朝子认不出来。
“我是小山呀。”
“啊。”朝子快活地叫起来。
“是来参观的吗?拍完后,你稍等一会儿,一起走。”
卸装以后的小山是个一头整齐黑发、眼睛明亮,如小河流水般清新的小伙子,轻轻松松地穿着鲜艳的上衣。
一对青年男女进门参观,很引人注目。
“这儿用热带鱼做室内装饰,店名叫‘神仙鱼’。老板在家里养热带鱼。”小山进了门站住,看着镶嵌在红砖墙里的水缸。
“啊,真漂亮。”朝子看着小热带鱼。
“这叫霓虹灯鱼,颜色像霓虹灯,听说一条要三千日元。”
果然,两条就像红色霓虹灯和绿色霓虹灯的光带,从小鱼的腹部通过。
朝子往餐馆里一看,忽然发现俊三面对着正中间的大鱼缸坐着。虽然俊三看见自己和小山在一起没什么了不起,但还是不想让他看见。
“小山。”朝子小声叫他,打算往外走。
但小山被热带鱼吸引住了。“那儿还有各种各样的鱼。”他说着往大鱼缸走去,而且就坐在鱼缸边的桌旁。
大鱼缸摆在店的正中间,两边摆着桌子。因此朝子是透过鱼缸的玻璃看俊三的桌子。
“你知道哪种是神仙鱼吧?”
“嗯。”
“这种身上有小珍珠斑点的是珍珠鱼……这种像小虫一样的叫野蜂鱼,你看身上有蜜蜂一样的条纹。这是缅甸斗鱼……”
朝子随着小山的说明观看热带鱼,脸就要转向俊三的方向,弄得她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
“嗯……躲到哪儿去了?据说全日本就这么一条。”小山的目光在寻找,“找到了,找到了。草根那儿,像鲶鱼或者小娃娃鱼,一动不动。那叫清道夫鱼,是亚马孙河里的鱼。水草叫亚马孙剑草,形状跟剑一样。”
“你知道的真多。”
“哪里。刚在这店里学来的。鱼的形态会变化,但色彩总是鲜艳的、热带式的。”
“嗯。”
朝子一直注意俊三的桌子,还能听得见说话声。俊三好像在向和他在一起的人诉苦,老说期票、期票什么的……
“到了这个地步,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那个人半是安慰半是无奈地说,“前些日子,你把债清点了,先搁置起来,也没缓过来呀?纸张费、广告费什么的……你人太好,经营不下去的时候,不知道采取什么对策。背了一屁股债,别整天想着债权人,替他们苦恼……”
“公司跟家庭一样,不是什么时候想不要就能随意甩手扔掉的。”俊三抱怨着。
自己想不干,却被公司的其他人拖着后腿,他们有的孩子多、生活困难,有的老两口就指望公司过日子,有的职工还在生病疗养。只要公司存在,总能想方设法活下去。公司一倒,就会被这些生活毫无着落的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到了最后关头,我也豁出去了。但还有一件事,无论如何请你帮帮忙。”
“什么事?”
“我想把自己身边的事清理一下。”
“是不是为破产作准备,隐匿财产?”
“哪儿话?我打算跟京子分手。矢代,你能替我跟她谈一谈吗?”
朝子大吃一惊。
“还是要分手……”
“嗯。其实早就该分手了。”俊三使劲吸一口烟,“一直想等京子病好以后再提这事,结果拖到现在。”
“那你打算跟现在这个,是叫敬子吧,跟她结婚?”
“不。”俊三做了个否定的手势,“现在没有这种心情。”
“跟京子分手以后再说吗?”
“不,我想一个人过。”
“一个人过?也不跟敬子一起过吗?”
“……”
“也要跟她分手吗?”
“可能吧。”
“公司可能要倒闭。”那个人笑着说,“破产之前,先把自己变成独身一人。你不是准备逃跑吧?”
“哪能呢。”
“那弓子怎么办?”
“交给敬子。其实弓子好像也愿意跟着敬子。说起来可笑,敬子和弓子就像真正的母女一样,真不可思议。”
俊三认为京子缺乏生活能力,把弓子托付给生活能力强的敬子,自己就可以无牵无挂地死去。自我毁灭不是最轻而易举的吗?
俊三心慌意乱,忽然拿起刀子对着眼前的嫩煎鸡肉切下去。
“矢代,京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其实,前几天她忽然跑到东京来。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想这一次必须把身边的事彻底清理一下。可是京子久病初愈,心情很高兴,我不好说那些狠心话。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她心眼儿好,跟小孩子一样天真,我始终开不了这个口。”俊三转过身子,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朝子这个方向,但好像没有发觉。
朝子实在受不了俊三这种窝囊废样儿。她坐不住了。虽然俊三的话没有句句听清,但知道谈到了敬子、京子以及弓子。这个叫矢代的大概是俊三的姐夫,跟敬子家没有来往。
既然提到弓子,下面就会谈到自己。朝子站起来,绕着鱼缸走过去叫了俊三一声“叔叔”。
俊三吃了一惊。“啊?”他眉头一扬,介绍给矢代,“这是敬子的女儿朝子。”
朝子不再说话,回到自己桌旁。
一会儿,俊三临走时,过来把手轻轻放在朝子肩膀上,说:“我走了。”朝子抬头一看,俊三露出微笑,却显得愁眉苦脸。
小山也轻轻点头送走他们,问朝子:“他是你的叔叔?”
“嗯,算是吧……”
“长得挺善良的。”
“什么?他长得就那么善良?”
“有点悲哀的样子,又有点严肃……长得像耶稣基督。”
朝子刚才灵机一动,叫俊三“叔叔”,连自己都觉得可笑。小山以为他们是亲戚。
就像弓子叫不是生母的敬子“妈妈”一样,朝子后来叫不是生父的俊三“爸爸”。这两个外来语对她们倒是很方便。
朝子从一开始就叫俊三“叔叔”。那时候,俊三有钱,大方气派,给朝子买了钢琴。朝子不讨厌他。不能说朝子没有一点音乐才华,但她不用功练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马马虎虎。倒是弓子本来敲木琴,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弹起钢琴来了。但朝子始终认为这钢琴是属于她的。
小山说俊三长得很善良,朝子有点不以为然。“你说什么?他长得像耶稣基督?”
“我的意思是说他要上舞台,一定是个好扮相。”
“他现在可是穷光蛋。要说表情显得悲哀,大概就因为这个吧。”
“长得轮廓很深。”
“我看你的长相好。”朝子注视着他的脸。
“哪里。”小山摇摇头,“扮相不行,舞台人物没有性格、没有心理特色……可难了。”
这话倒有几分真。话剧的扮相和演技难度很大,像小山这样年轻貌美的小生反而不好安排,只好当配角。广播剧也是这样,但演出机会多,所以最近小山很忙。
“你喜欢研究,挺好的。”朝子说,“进了饭馆,一看到热带鱼就研究上了。”
“谈不上研究。”小山显得不好意思,“你瞧这神仙鱼,据说如果死了配偶,一辈子守寡,坚守贞操,但互相非常挑剔,可以说是恋爱结婚吧。一条几千日元,要是一对,就值几万日元。买十条也只有一两对,其他的都是单身。孵一个卵,就是结为夫妇的证据,价格立马上去。人也一样,没结婚的不值钱。”
朝子默默地看着神仙鱼。
下午五点,小山要到另一家民营广播电台排练广播剧。时间还有,朝子决定和小山先看一场电影,然后一起去排练场。
待在家里闷得慌,跟小山到处走走,乐得认识各方面的人,说不定还能遇上赏识自己的人。
但是朝子不想离开小山独自回家,恐怕不只这些理由吧。两个人热乎起来才一个月,就让小山请客,逞强好胜的朝子也想送他一条领带。今天小山叫她一起看电影,她想到自己囊中羞涩,心里不痛快。母亲太抠门儿,真可恨。还有那《创造美人》,叫人恶心,可又不好拒绝啊。
“我明天下午一点要试镜头。”她说完,脸羞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