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埃尔莎同卡钦斯基两人单独相对。
她非常激动。刚才卡钦斯基说的那一番话中,使她感到特别震惊和开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卡钦斯基能否恢复施蒂纳往昔的意识,能否再把施特恩变成从前的施蒂纳,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她非常希望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这她自己也未必能说得清楚。
“我想知道戈特利布惨死之谜,”她心里这么想道。可是,这并非她渴望重见原来的施蒂纳的唯一原因。也许,在她的潜意识当中有一种女性的情感在作祟,这种情感无法容忍一个爱过她而又以独特方式自我毁灭的人在扼杀自己个性的同时,也抹去了对她的爱。
也可能……也可能她在经历了这一番奇特曲折的感情波澜之后,真的爱上了这个人。她默默地坐着,不知道如何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请问,卡钦斯基先生,”她犹豫不决地开了口,“您能不能就在这儿,在我们的住宅里,试验一下您的治疗方法,让施特恩恢复他从前的意识?这能办到吗?”
“既能又不能。一般说讲,恢复一个人的记忆是完全有可能的。医学上这类例子有很多。
这样的事例在战时发生过不少,人在受过严重内伤之后,完全丧失了对过去的记忆,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忘掉了,但后来记忆又渐渐恢复。
这样的事例在施催眠术中也可见到。
至于彻底丧失记忆的情况,只有在大脑记忆中枢遭到器质上的破坏时,才可能发生,这就是所谓的外伤性记忆丧失。这就毫无希望了。
具体到施特恩来说,他的脑组织未必受到过什么损伤,不然的话,在他所有的心理活动中是会有所反映的。而他除了丧失了过去的记忆之外,其他方面都很正常。
我可以用我自己的例子来做个说明。在我当初同施蒂纳交锋的时候,他曾经弄伤了我的大脑平衡中枢,叫我瘫成一团稀泥一般,可我最终还是恢复了平衡感。”
“这就是说,行?”埃尔莎兴奋起来,“那您刚才为什么要说‘既能又不能’呢?”
“一般说来是可以办到的,但是……您刚才不是也亲耳听施特恩说,他本人不愿意接受这个试验么?这是第一点……对了,您为什么对施特恩原先的意识那么感兴趣呢?”
“这是因为,我觉得……我跟这个人是熟人……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熟悉……可他把我忘了,就像忘掉一切往事一样。我非常想唤醒他对一件事的记忆,然后……了解一个秘密,一个非常重大的秘密,这秘密他本想告诉我,但没有机会了……”
卡钦斯基惊讶地望了她一眼。
“是段罗曼史?”他暗想。
“十分遗憾,没得到他的同意,我不可能满足您的好奇心。”卡饮斯基回答道。
埃尔莎皱起了眉头。
“这不是什么好奇,这是一件非常严肃的事,”她道,声音里带着几分委曲。“正因为它关系重大,所以我才请求您不征求他的同意而做一次试验。总共就10分钟。不管他过去是什么人,10分钟后他还得变成施特恩,而且对您做过试验一事一无所知。而且这里没有任何犯罪的因素在内。我请求您,恳求您!”
这一回是卡钦斯基皱眉头了。
“如果我自己就率先开始违反我们保障他人思想自由的原则;这恐怕说不过去吧。”他板着脸说道。
埃尔莎也恼了。
“这个卡钦斯基不明白这件事何等重要!我得让他知道,这里有比女人的好奇更为严肃的事情!”她寻思了一会儿,就开口说道:
“刚才听施特恩讲,您制服了一个叫施蒂纳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请您讲给我听听好吗。”
卡钦斯基讲了一遍。
“这么说,您在那玻璃大楼里见过施蒂纳一面?”
“不,我没有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当时戴着密密的金属网做的面罩。”
“既然您这么固执,不答应我的请求,我就只好揭开一个秘密:施特恩就是施蒂纳,而我就是他的妻子,出嫁前叫埃尔莎·格柳克,婚后随丈夫姓——施蒂纳。”
卡钦斯基大吃一惊。
“难道真叫克兰茨说中了?”他呆了一下,说道。
“这个克兰茨是什么人?”
“克兰茨是个侦探。他把寻找施蒂纳作为自己余生的目的。前不久他在莫斯科见到了施特恩,对我一口咬定说这就是施蒂纳。当时我费了好大劲儿才说服克兰茨,他是被两人外貌上的相似搞糊涂了。”
“现在,我希望您不会再认为我的请求毫无理由了吧?”埃尔莎问道,她对产生的效果非常满意。
“施特恩就是施蒂纳!”卡钦斯基只说了这么一句,就苦苦思索起来。
埃尔莎期待地望着他。
“怎么样,行还是不行?”
“不行!”
“要是施特恩—施蒂纳自己同意试验呢?”
“他不可能同意。”
“那咱们走着瞧!我自己去找他谈。请您在此稍候,我马上就回来。”
卡钦斯基留在凉台上,注视着埃尔莎离去的背影。
只见她下到岸边的帐篷前,开始同施蒂纳说了些什么,他聚精会神地听着,接着便点了点头。
“难道她真这么快就说服了他?”卡钦斯基寻思道,“可每当我建议他做恢复以往记忆的试验时,他总是神色惊恐地一口回绝。”
埃尔莎叫上施蒂纳跟她过来了。
“他同意了,”埃尔莎一边上凉台一边说道,“他同意了,甚至还亲自前来求您!”
“您同意了?”卡钦斯基问道,他还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非常乐意,我毫不反对。”施蒂纳回答说。
卡钦斯基暗中盘算起来:“反正我能随时熄灭施蒂纳对过去的记忆。我自己监视着他。”
“那好,就悉听尊便吧。”卡钦斯基说道。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小盒子——放大器,把它贴到自己的太阳穴上,开始用眼睛凝视着施蒂纳,心里暗暗下了命令:
“坐吧,睡吧!”
施蒂纳乖乖坐下,马上就进入了梦乡,眼睛紧紧合着,脑袋耷拉下去。
“通常我们不用催眠术,”卡钦斯基转身对埃尔莎说道,“但这是一项困难的手术。我总共只让他恢复10分钟以前的记忆……”
“20分钟!”埃尔莎说。
“好吧,15分钟,不能再多。我希望他在15分钟之内不会闯出什么大乱子来。为了以防万一,我得从房间里监视着他,这一点您还应当谅解。这15分钟一过,他就重新变回施特恩。”
卡钦斯基住了口,开始凝神聚气,死死瞪着施蒂纳。
“他这就醒。我去了。”
卡钦斯基走进屋里,躲在门背后,这样从凉台上就看不到他了。
施蒂纳长叹了好几声,这才微微睁开眼,但马上又闭上了:阳光灿烂,太刺眼。离开戈特利布大楼里的那间昏暗大厅,猛然间就到了阳光明媚的大海,这一变化太突兀了。终于,他睁开了眯缝着的眼睛。
“这怎么回事?我在哪儿?埃尔莎?是你吗?……”他扑到她跟前,拉住她的双手吻了起来。“亲爱的埃尔莎!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怎么这么乱哪……”
“您坐下,路德维希,”埃尔莎温柔地说道,“先听我说,别打断我……我们这次会面只有15分钟……我会对您解释这一切的。您在那个暴风雨之夜变成了施特恩,从此销声匿迹。可现在你我又重逢了。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我们一会儿还能剩下时间的话,我会告诉您的。而现在,请您尽快告诉我一件事,这件事一直在折磨着我,都三年啦。”
“三年啦?”施蒂纳惊诧地重复了一声。
“您对我说实话:您对卡尔·戈特利布之死有没有罪?”
“我不是告诉过您了吗,埃尔莎。戈特利布的确死于一个偶发的不幸事件。”
“可从他立第二份遗嘱到不幸身亡只有一个月时间。这难道也是偶然的么?”
“不,这不是偶然的。在这一点上,如果您想知道的话,那我是有罪的。确实是我促成了戈特利布赶紧立下后一份遗嘱,因为他当时已经时日无多,别看他外表红光满面,其实已经病入膏肓,是心脏病。医生没有告诉他这一点,却对我——他的代理人——讲了。医生说他已经活不长,顶多一个月。所以我就暗示他尽快立下遗嘱。为什么要把遗产送用您而不是我呢,我好象是对您说过了。这条‘曲线’离目标更近。”说着,他的嘴边又泛起那种令人眼熟的、嘲讽的微笑。
“可遗嘱里还提到我对戈特利布效过劳?……”
“这是真的,当然,我也许是稍微把它夸大了点儿。有一次我交给您几张需要我们兑现的期票,卡尔·戈特利布已经签好字了,可是,您也许是无意之间发现了这个签名的笔迹和往常不大一样,就给我提了个醒。
我当时对您没露声色,可事后却进行了周密调查,又发现了十来张这样的期票。它们全是假票。
它们是从哪儿来的?是什么人伪造的?通过长期、谨慎的侦查,我确信这事出自奥斯卡尔·戈特利布,即已故卡尔的弟弟之手。我拿到不可抵赖的罪证之后,都交给了我们的卡尔老头。
这样一来,就等于您为他效了力,尽管我并没有告诉他,是您第一个发现了伪造——您使他看到弟弟的下流行径。
卡尔暴跳如雷,当时就对我说,他要剥夺奥斯卡尔的遗产继承权——这个想法可不是我暗示给他的。
卡尔还给奥斯卡尔写了封信,骂得他狗血淋头。奥斯卡尔回了一封信,低声下气地苦苦哀求宽恕他,他认了错,但又为自己分辨一番,说他穷得过不下去了。照说这封信应该保存在戈特利布的一个保险箱里……”
“这封信也找到了!”埃尔莎叫道,“这是真的……现在我相信您了!”
“究竟是谁找到的?”
“绍尔有钥匙。您走了之后。绍尔同鲁道夫·戈特利布吵了一架,因为鲁道夫重新提出了他的遗产继承权问题。而绍尔看来是想在所有方面对您来个取而代之,为了替我保住财产,他决定跟戈特利布打官司。
在查封保险箱之前,绍尔就打开了其中一个,找到了一捆伪造的期票和奥斯卡尔·戈特利布的那封回信,他把它们提交给检察官,以此证明卡尔·戈特利布剥夺弟弟继承权的遗嘱真实可靠。
鲁道夫·戈特利布一气之下开枪打伤了绍尔的肚子,绍尔后来死于腹膜炎。鲁道夫·戈特利布被判了10年监禁,现在正在服刑。
奥斯卡尔伪造期票一案刚一开始审理就被迫停止了,因为奥斯卡尔在第一次审问时就因突然中风而死去了……”
“祸不单行啊!”施蒂纳感慨道。“可对这些事我是没有罪责的,对不对,埃尔莎?”
“是的,虽说也许有间接的罪过。不过,我们不说这个了。现在请您告诉我,您为什么要到莫斯科去?”
施蒂纳耸耸肩膀。
“在考虑出逃之际我就断定,我的敌人们最不可能想到的,就是到莫斯科找我。而且莫斯科警察局呢,不用说,同我们的也没来往。于是我就决定把施特恩‘打发’到那儿去。至于施特恩后来的事,我就不得而知了。”
“这事我倒略知一二,我可以把我从施特恩那儿听来的告诉您。”
于是埃尔莎把施特恩的这段经历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施蒂纳,一直讲到他来此地,自始至终闭门未提的只是卡钦斯基的名字。
“可您是怎么能恢复我以前的意识呢?”施蒂纳问道。
“我是请您的新交之中的一位朋友帮了忙。我想同以前的施蒂纳谈一次,哪怕只有几分钟也好,我要弄清楚您刚才已经对我讲清的那些事。”
“我居然答应让他们给我恢复记忆了吗?”
“是的,您同意了。”
“奇怪,”施蒂纳说道。“这种可能我事先就料到了,所以在暗示自己改变个性的时候就给施特恩下过命令,叫他无论如何不能同意对他进行暗示。”
“这么说,施特恩不听您的,反而听从我。”埃尔莎微微一笑,答道。
“埃尔莎,埃尔莎,您为什么要干这种事呢?往事不堪回首,却偏偏让这沉重重的负担重新压上肩头!”施蒂纳说道,声音里满含凄苦悲凉。
“它很快又会从您身上卸掉的。”埃尔莎回答。
“是的,可我现在比过去更加同您难舍难分。而我得再一次忘掉您……”
施蒂纳站起身来,伸出手去,深情地望着她:
“埃尔莎!……”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目光和表情突然变得一平如水,他发现自己拉着她的手,感到十分尴尬,不好意思地说道:“这是怎么说的,贝克尔夫人,您愿意跟我们一起打猎去吗?我完全同意,想来我的同志们也不会反对。我们狩猎是绝对安全的。”
埃尔莎明白,此刻她眼前站着的又是施特恩了,时间到了。卡钦斯基手里拿着表走进凉台,问施蒂纳道:
“请问,施特恩,您刚才在海边同贝克尔夫人谈什么来着?就说说打猎的事?”
“那还用说,”施蒂纳惊奇地望着卡钦斯基,答道。“难道还能谈什么别的吗?贝克尔夫人走到我跟前,求我带她去打猎。她说您和杜戈夫全都答应了,就等着我一同意就行了。我也就答应了。我来这儿就是要说这件事的。是这样吧?”他问埃尔莎。
“对,就是这么回事。”她回答道,满脸是笑。
卡钦斯基责备地瞥了埃尔莎一眼,摇起头来。
“您干吗摇头哇,卡钦斯基?”施蒂纳问道。
“可一切都顺顺利利过去了。”埃尔莎对卡钦斯基说。
“什么事顺顺利利?二位,你们倒是在说些什么呢?”施蒂纳摸不着头脑了。
卡钦斯基把手一摆。
“啊,小事一段。贝克尔夫人为了去参加狩猎,耍了个小滑头……”他说着又责难地瞥了埃尔莎一眼。“而您……当真要去打猎?”卡钦斯基问埃尔莎。
“当然当真!”她笑着回答。
卡钦斯基又把手一摊。
“说定了,我们明天一早出发?”施蒂纳问埃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