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和风阵阵,棕榈树的叶片在风中轻轻摇曳,宛如被看不见的手挥动的巨大蒲扇。虽说还是清晨时分,太阳却已经毫不留情地烤开了。棕榈树在地上投下蓝黑色的阴影。
山坡上有一栋平顶小房,宽敞的凉台冲着大海。房子的后面就是一片热带森林。房子周围是密密麻麻的棕榈树,宽大的树叶挡住了炎炎暑气。离房子再远一点儿,是一圈用带刺植物栽出来的篱笆,在房子周围圈出一个院子。
这是一栋孤零零的住宅。翻过一道不高的山脊,就是一座小城。
凉台上坐着一位正在喝晨咖啡的年轻妇女,一头淡褐色头发,身着白夏装,赤脚穿着一双本地产的编结凉鞋。
“要不要再来一杯?”一个老仆问她,他也是身着白衫白裤,脚上穿的也是同样质地的凉鞋。
“不啦,汉斯,谢谢您。把咖啡端走吧。您的腿怎么样,汉斯?”
“谢谢您,好极啦。这儿的太阳治病呱呱叫,我彻底好啦。再过些日子我就能跳舞啦!”
“施米特戈夫太太在家吗?”
“她去采购食品啦,就该回来了。您还需要点儿什么吗,夫人?”
“不要,谢谢,什么都不要啦。”
汉斯走了。
埃尔莎舒了口气,拿起一把棕榈叶做的扇子,把轻巧的藤椅转了转,正对着大海,然后徐徐摇起扇子,开始眺望沐浴着清晨的阳光而明光闪烁的水面。
她同埃玛、埃玛的儿子,还有求她把自己也带上的施米特戈夫太太,移居到这里已经有3年了。
她在这儿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汉斯,卡尔·戈特利布的老仆。他就是施蒂纳出走之前委托照应埃尔莎的人选。
施蒂纳曾经用力量强大的思想波尽力“巩固”汉斯的忠诚。当时施蒂纳在如何进行具有长期效力的思想暗示研究上取得了很大成功,因为他那时就已经有了对自己进行终生“个性转换”暗示的想法。汉斯是这方面的第一个试验品。当对汉斯的试验结束,进一步的测试又证明效果完全牢靠之后,施蒂纳微笑了,对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现在要把人变得忠诚老实有多么容易呀!”他心中暗想,把汉斯打发走了。
但这种用人为暗示加以巩固的忠诚,不过是预防性措施。其实就是不暗示,汉斯十之八九也是忠心耿耿,会不折不扣地去完成施蒂纳下的所有命令。
施蒂纳用汉斯的名字在离此地最近的一个城市的银行里存了一大笔款子。但这笔钱和房子的全权主人却是埃尔莎。她非常喜欢这个僻静的角落,远离闹市,没有任何能叫她触景生情、回想起往事的东西。她只有一个心愿:让人们尽快把她遗忘。
当初他们往这儿搬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出逃。去向对谁都没露口风,走得也非常突然,事先一点儿都没有声张,而到了这里之后,连姓名都改了。埃尔莎称自己姓贝克尔——这是小时候收养她那位善良老太太的姓氏,埃玛则用了自己故世母亲的娘家姓——施皮尔曼。只有施米特戈夫太太还用原来的姓。
“我这个姓用了快一辈子,改动不得啦,一改连我自己都会弄混。再说……这么做也许不合法呢,我害怕有人会追查。”她说道。
这块小小的殖民地上的日子过得宁静而和睦。他们害怕暴露身份,所以同谁都没有书信往来,甚至连报纸都不订。施米特戈夫太太和汉斯两人料理这个小家的家务。一个黑皮肤保姆帮着埃玛照料孩子。两个黑人在花园和菜园里干活儿,同时还喂着两匹马和一头驴。不过这两匹马几乎一点儿派不上用场。只是埃玛偶尔带儿子骑一回兜兜风,通常他们只在海边上散散步。
他们一个个都晒得黝黑,几乎很难叫人认出他们的本来面目。最黑的就是那个大家都管他叫小胖墩儿的小奥托。他长着一头黑卷发,几乎总光着屁股,皮肤晒成了古铜色,要不看他那欧洲人的脸型,简直跟当地土著的孩子一模一样。
初来乍到之际,埃玛因为离开了熟悉的大城市环境,颇感寂寞,但很快就爱上了这新生活。她整天忙着照料孩子,根本就没有多少时候让她闲得无聊。她的面颊上又出现了昔日的红晕,连晒黑的皮肤也遮不住。现在,她的笑声常常同孩子的笑声交织在一起,娘俩就像两个清脆的铃铛,给这栋不大的房子灌满了格格的欢笑声,晚上,埃尔莎有时弹弹钢琴:这个习惯她还没改掉。孩子睡下了。埃玛在埃尔莎脚边的草席垫上坐下,一声不响地待着。
她们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埃尔莎起床要晚一些。早晨喝咖啡的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微笑着,侧耳细听海岸边传来的清脆的欢声笑语。
小胖墩儿一整天一整天地在海边泡。
他拾贝壳,捡石子,捉螃蟹,把海浪卷到岸上的小鱼扔回水里。
胆小的埃玛一开始是什么都怕。怕刮台风时海浪冲走他们的小屋,怕蝎子和蛇爬进屋来,还怕狮子。当地确实有狮子,不过都在远远的密林深处出没。它们还从没到过小房子的附近。房子里的人只有那么一两次听见远处传来它们的吼叫声。吓得埃玛把埃尔莎都闹醒了……但后来她便对一切习以为常
埃尔莎慢悠悠地摇着扇子,看着海上的一艘白色大帆船开进海湾。海湾里的船平时倒是不算少,但都是土著渔民的独木舟。因此,来了一条欧式的帆船,对于这个僻静角落的居民来说,就是件大事了。海上的航线离这里相当远。偶尔有些不大的船只在地平线上出现,但它们不是路过的,就是开到附近小城的码头去的。而这一回,白帆船却拐进了海湾。
埃尔莎心中感到不悦,就像每一个不愿别人来搅扰自己的安宁,打乱自己的日常生活的人一样。
帆船摇摇摆摆地朝海岸边开过来。
帆船上飘着一面红旗。
“奇怪。”埃尔莎心中暗想。
这时,帆船已经靠岸。
传来抛锚时锚链的响声,帆放下来,帆船摇晃着下碇了。两个水手和3个身穿白西装、头戴软木盔的人下到了舢舰上。舢舨离开快艇。只见3个穿白西服的人上了岸,正好就在埃玛、小胖墩儿和黑保姆待的地方附近。
母子俩银铃般的笑声中断了。小胖墩儿偎在母亲怀里,害怕地望着那几个陌生人。
水手扛起舢舨上的大包,踩着齐腰深的海水把它们搬到岸上,放在一块儿。
一个白衣男子走到埃玛跟前,脱下盔形帽鞠了一躬,然后指着货物说了些什么。埃玛连连点头。于是水手和那三个男子就打开包,取出木椿、帆布和绳索。他们搭起帐篷。竟然安营扎寨啦!为什么偏偏在这儿?
埃玛跟保姆说了句什么,保姆一把抱起孩子,接着3个人就匆匆上了那条石子山路,朝家里赶来。
埃尔莎的扇子摇得越来越快,焦急地等着他们回来。埃玛赶到了抱孩子的保姆前头,几乎一路小跑朝凉台奔来。埃尔莎看到埃玛神情激动、脸色灰白,不知为什么自己也不安起来。
“这是些什么人?他们到这儿来干吗?”埃尔莎见女友登上阶梯,终于来到凉台的浓密树荫里,便赶忙问道。
埃玛跑过这一段山路累坏了,再加上十分激动,一时间连气都快喘不上来了。几绺头发贴到了她湿漉漉的脑门上。
“今天没买到家禽,可买回一条挺好的鱼来!”埃尔莎听见身后传来施米特戈夫太太的声音,她买东西回来了。
“这是些什么人?”埃尔莎没接施米特戈夫太太的话茬,又问了埃玛一遍。
“来的是施蒂纳,带来的那两个人有点儿……”埃玛惊恐地瞪着女伴回答道。
埃尔莎的脸色一下子就白了,一失手,扇子啪嗒掉在地上,随即身子一软,靠到了椅背上。
“这不可能!你肯定是弄错啦,埃玛。”
“是他!是他!我敢保证,就是他!虽说他的面容变化很大,但那就是他。难道他那双眼睛能叫人忘掉吗!跟他来的那两个是陌生人,一个年轻点儿,另一个岁数大,有胡子。”
两人都不再说话。埃尔莎大为激动。
她的呼吸愈来愈急促,好象刚才跑上山来的是她自己,而不是埃玛。
“他跟你说了什么没有?”埃尔莎问道。
“他们是来打猎的,请求允许他们在这儿搭个帐篷。施蒂纳不知为什么说他叫施特恩。”
“施特恩!”埃尔莎惊叫一声,“对,这是他,毫无疑问是他。”
“那他为什么成了施特恩?”埃玛问道。
埃尔莎沉吟片刻,才回答说:
“他也跟我们一样,改名换姓了……”
“你知道这事,可一直不吭声?”埃玛责难道。
“我没料到我们有朝一日还能遇上他。比起我们来,他更有理由忘掉自己的过去,不堪回首。所以,我请求你,埃玛,还有您,施米特戈夫太太,也请你们事先跟汉斯打个招呼,万一施蒂纳到这儿来,我们谁也不要用他早先的姓名称呼他,也不要露出认识他的样子。无论他过去干过多大的坏事,如今毕竟已经洗心革面。他已经同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了,所以我们也应该替他保守这个秘密。”
“说不定他的同伴早就知道了这个秘密呢?”
“我不这么认为……”
“万一施蒂纳认出我们,自己憋不住呢?我想,他只要一见到你,埃尔莎,他肯定不会若无其事。这一切来得太出乎意外啦!”她两手一拍,像个孩子似的惊叹道,“这可真有意思呀!”她好象突然间又想到了什么,又担心地补了一句:“但愿他别再惹是生非啦……”
“别担心,他决不会再生是非。而且他也认不出我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来,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刚才他不就没认出你来吗?至于说到我和他……稍微有……有点儿像个曾经有过一面之交的陌路人而已……”这是她在想到什么之后,又补充的一句。“不过,也许他们根本就不会到这儿来吧?”
“会来,肯定会来的,”埃玛说道,“你想,施蒂纳刚才还对我说:‘我不希望我们的到来给你们造成任何麻烦,但是,假如你们家里的仆人中有熟悉地形的土著,那就千万请你们答应让他给我们当向导,一两天就行。’瞧哇,来啦!他们上这儿来啦!”她突然惊叫起来。“我这副披头散发的疯样他们反正是已经见过了,”埃玛无奈地把手一摆,“可你就是去换双鞋,穿上袜子也好呀!就这个模样可不行!要知道这个施蒂纳,呸,是施特恩,施特恩,施特恩,不管怎么说过去也是你的……”
埃尔莎没有把她的话听完,就赶紧抽身回房。她离开倒不是要去梳妆打扮,而是想单独待一会儿,让自己激动难抑的心情平静下来。
现在,她又得和施蒂纳,和这个难以捉摸的人面面相对了,他对她干了不少坏事,但也真挚地爱过她。
埃尔莎忙乱地从一个墙角走到另一个墙角。往事蜂拥而现,搅得她晕头转向。她自己都感到吃惊,怎么会激动成这个样子。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一切,往事早已一去不返。只是残留着一个谜尚未解开,偶尔还会折磨她:施蒂纳对卡尔·戈特利布的死到底有没有罪?而这个秘密在施蒂纳消失时,也被他一起带走了。埃尔莎走到镜子前,下意识地理理头发。
“我变得怎么这么黑!”她望着镜子里的脸想道。
“管它呢,反正他是认不出我来啦。”她嗫嚅着低低叹道。
从房子的附近传来了说话声。
“我这是怎么啦?”说完,她突然跑到衣柜跟前,开始挑衣服。“这些衣服在他看来,样式大概过时得厉害啦。”她想道。最后,她终于拣了一件薄薄的白连衣裙,急忙套上之后,又对着镜子端详一番,这才长出一口气,向凉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