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发生在一个礼拜天。
牧师在一半座位空空荡荡的教堂里布道,讲的题目是:信仰、奇迹和上帝会干预凡间琐事。
“上帝无所不能,他之所以不下凡济世,仅仅是因为人在信仰不够虔诚之际就向他讨这讨那。所以我要真诚地告诉大家,只要你们像圣经所言,心中有一点真正的信仰的话,那么,你们若对山说:‘从这儿移到那儿’,山就会移。你们就没有办不到的事……”
他的话音刚落,坐在前排凳子上的本—阿里埃尔突然走到教堂正中,只见他紧握祈祷书,仰面向天呼道:
“主啊,我相信你能实现我的愿望。让我离地而起吧!”
突然,大家都看到这个青年的身体晃了一晃,便徐徐升空而起,脚掌离开地面足足有两英尺高。他在空中停了片刻,随即缓缓降下,大声感谢上帝。
牧师紧紧抓住讲经台上的圣经架,这才没有跌倒在地。只见他脸色煞白,下颚抖个不停。
教堂刹时鸦雀无声,连窗外几只燕子飞过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人们惊得呆若木鸡。随后就爆发了难以想象的混乱。歇斯底里的狂呼乱叫声震得教堂四壁发颤。听众纷纷从自己座位上蹦起来。有的昏了头,大呼小叫、你推我搡地朝门口扑去;有的扑到本的面前跪下,向他伸出双手;有的捶胸顿足,又哭又笑地狂叫:
“有上帝呀!有上帝呀!真有哇!”
这场面真该让皮尔斯瞧瞧!怪不得他和伦敦中心都对飞人寄托了那么大的希望呢!
阿里埃尔站在那里,露出了腼腆的微笑,就好象他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儿一样。
牧师抬起手臂,想让大家恢复秩序,但他自己受的惊吓一点儿不亚于旁人。他痉挛地摆了摆手,就从讲坛上爬下去了——他的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他已经被这个奇迹唬得懵头懵脑,下去之后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喘起粗气来。
苏珊娜头上戴了一顶黑包发帽,穿着一身骑马服,骑着一匹浅黄色的小马晨游归来。每当人们在教堂里祈祷和聆听她父亲讲道时,她就骑着马在田野里东奔西驰。
苏珊娜向来我行我素,刁蛮任性,给金斯利先生添了不少麻烦。她对家务事恨之入骨,终日沉醉于打猎、骑马、英国人的业余戏剧演出和照相之中。她嘲笑弗洛伦丝姑姑的乐善好施,还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听得她父亲不寒而栗。比方说,她公开宣称,所有的哲学中她就佩服直言不讳讲究实际的斫婆迦派①的观点,因为它证明了灵肉一体。她憎恨印度,朝思暮想回伦敦。牧师把女儿的这些乖张言行归咎于印度的气候对欧洲人有害和女儿的微妙年龄。
①斫婆迦派,印度哲学学派,即顺世派,认为灵魂是肉体的属性,不存在与肉体分离的灵魂。
“一嫁了人,这股子傻气就会烟消云散,”牧师自我安慰道。
弥撒还没有结束呢,怎么这些人就大喊大叫,挥舞着手臂挤出教堂大门来啦。别是失火了吧?苏珊娜用马刺刺了小马一下,跑了过去,她看到了那个叫帕列什—约翰的小家伙。牧师收留他表面上是为了让他“巩固对基督的信仰”,其实是叫他把各种粗活全包了,大概这也是为了培养基督教的逆来顺受精神吧。
“喂,吉卜赛!”苏珊娜勒住马头,像唤狗似的叫了一声。苏珊娜认为“这只小猴子”根本不配像英国人那样用约翰这个名字,所以就叫他“吉卜赛”。她认为所有印度人都是吉卜赛人,当他父亲表示不以为然时,她就说:“您去看看拉采尔②的《民族学》是怎么写的吧!”
②拉米尔,F.Ratzel,1844—1904,德国地理学家,著名作品有《人类地理学》和《政治地理学》。
约翰听见叫声,连跑带跳地奔到苏珊娜跟前。
“那儿出什么事啦?”她用鞭梢向教堂一指。
“哎呀,小姐!那儿吗,小姐,出了那种事,小姐,简直,小姐……”
苏珊娜不耐烦地扬起马鞭在约翰头顶上一甩。
“本……比诺伊,小姐,跳到了空中啦,小姐,大家全吓坏了,”小家伙好不容易憋出这么一句。
“别胡说八道!”
“真的呀,小姐!真是这么回事……”约翰开始蹦来蹦去,“他干得可绝啦。他就好象站在一把看不见凳子上一样!”约翰说着又蹦开了,竭力离得苏珊娜的鞭子远点儿。
这时,牧师搂着教堂看门人的肩膀,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教堂。
“爸爸!出什么事啦!”苏珊娜赶忙问道,她开始有点儿担心了。虽说她心里不满意父亲的软弱性格,但她毕竟是爱他的。
牧师默默地朝家里走去,她策马跟在他身旁,不时用鞭子轻轻抽打着马脖子。
“你倒是说话呀!”
“等一等,我的孩子,”牧师有气无力地答道,“我得……得稍为清醒一下。”
“要想了解教堂里的事,最好上教堂里去,”看门人反感地看着被剪得短短的马尾巴,小声嘟囔了一句。
苏珊娜甩了一个响鞭,叫道:
“吉卜赛!小鬼!”
接着她就一跃跳下马来。
长得的确很像吉卜赛小孩的约翰,听到叫声,手里拿着抹布从厨房里跑了出来。
“把马牵到马厩里去,”姑娘吩咐道,顺手展了展骑马服上的褶子,“您也出来啦,弗洛伦丝姑姑!我总算能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啦。您哭啦,姑姑?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是因为高兴呀,苏茜。上帝赐福给我,让我看到了奇迹。”
“奇——迹?”苏珊娜拖长音调说道,“比诺伊跳了一跳——这也算是个奇迹?”
姑姑黑下脸来,马上又吓白了。
“不许这么说话!上帝会惩罚你的!你自己没有亲眼看见。本是个大圣徒!他不是跳,是腾空而起。大家都看见这事啦。上帝是因为他的伟大信仰显了灵。”
“我早就料到您会变成这样!”苏珊娜叹了口气说道,“我想过不知多少次了,弗洛伦丝姑姑一天比一天狂热,迟早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这个不信上帝的无知丫头!”老处女勃然大怒,但马上又息事宁人地加上一句,“不责人者不被人责。愿上帝宽恕你,也宽恕我这个罪人,上帝是仁慈的,”说完她就进屋了。
苏珊娜站在屋前花园的小径上沉思起来。一群人朝着房子走了过来。“圣徒!菩萨!给我祝福吧!摸一摸你的孩子吧!让我碰一碰你的双脚吧!”人群里不断传出喊声。
在离花园篱笆几十英尺的地方,农夫们站下了——他们不敢走近房子。只见本—阿里埃尔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农夫们鞠躬恭送他的大驾,然后就七嘴八舌、激动热烈地说着话往回走了。
阿里埃尔低头进了花园,向凉台走去。
“听我说,比诺伊,本,或者就像他们刚才叫你什么来着……”苏珊娜叫住了小伙子。
阿里埃尔停下脚步。
“你在教堂里玩了什么花招?”
“牧……金斯利牧师先生说,一个人只要精诚所至,就会无所不能。基督教的上帝有这种神力。我刚才虔诚地向上帝祈祷,请他助我离开地面,上帝成全了我。就这么回事。”
“这么说,是上帝亲手把你举起来的?是托住了你的胳肢窝还是揪住了你的头发?”
阿里埃尔没有吭声。苏珊娜也沉默片刻,接着她冷笑一声,突然气呼呼地大叫起来:
“纯粹胡扯!我不相信!来,你要是不想让我骂你是骗子,你就当着我的面再变变这套戏法!”
阿里埃尔叹了口气,朝小栅栏门看了一眼,又朝栽着石竹的花圃看了一眼,就轻轻地站到一个花骨朵上,而花儿在他脚下居然连弯都没弯一下。他就这样踩着一个个花骨朵沿花圃转了一圈,然后停在小路上,谦恭地望着苏珊娜。
“这戏法挺有趣,”苏珊娜说道,她竭力想掩饰自己的窘态,“不过你还是别指望我会相信你真有本事创造出什么奇迹来。”
“我只是做了您要我做的事,”阿里埃尔简短地答道。
“那么……好极了!你想利用这戏法干什么?”
“上帝会给我指路。”
苏珊娜跺了一下脚。
“我现在可不想听你装腔作势!”她大叫一声,接着又沉思着说道:“就算你不知是用了什么妙法真的做到了这点,就算这不是什么催眠术。那么,以后呢?难道你变这套戏法的目的,就是为了在教堂里把那些老头儿老太太弄得歇斯底里大发作?就是为了像只蝴蝶似的在花圃上飞来飞去让那些傻丫头大惊失色?要不,你或许打算到集市上耍把戏挣几个小钱?男子汉应该干大丈夫的事业!我要是你,就去参加消防队。对!去消防队!飞上连云梯都够不着的高楼大厦,把人们从着了火的房子里救出来。要不就参加水上救生队,而不是装神弄鬼扮演什么显圣者,到穷乡僻壤来骗人家的饭吃。”
“也许我以后会这样做的,”阿里埃尔答道,接着低低鞠了一躬,走进了屋子里。
“聪明的骗子!”苏珊娜望着鲜花,心中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