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去那个疗养学校呀,博登先生?我们在马德拉斯都待了六天了,可我对弟弟的情况还是一无所知。”
“耐心点儿嘛,琼,”博登吃着煎牛排,喝着啤酒,答道。一个英国人不论到哪儿,他的餐桌上都会有他喜欢的英国式的酒水和菜肴。“我不是已经跟您说了吗,那个学校现在正在进行疫情检查。这个该死的国家老是闹各种瘟疫。一不小心就会传染上疟疾,这还是最轻的呢。在这儿每走一步都会碰上传染病菌。侍者给你端上精美的菜肴,可能就连霍乱一起送上来了;卖报的土著递给您最新一期报纸,可能就送来鼠疫了。”
“鼠疫不是由啮齿类动物和它们身上的昆虫传播的吗?”琼问道,她在浏览自己藏书中关于印度的书籍时读到过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她把一盘没吃完的鱼随手推到一边。
“最可怕的就是肺鼠疫啦,它能借助任何东西传染。难道您连这一点都不知道吗?我不就因为这个缘故,才劝您别出门,别看报嘛。”
“我这不跟囚在单身牢房里的囚犯一样了吗,”琼叹了口气,说道。“到了印度,除了这些屋顶,我是一无所见。”琼朝“黑城”区的方向摆了摆手。“黑城”是本地人居住的贫民窟,库瓦姆河对岸那乱糟糟的一片就是。
他们坐在饭店八层大楼的屋顶凉台上,这里的陈设全是欧洲式的。黄绿条纹相间的遮阳棚挡住了灼热的阳光。餐桌之间摆着桶栽棕榈和插在花瓶里的鲜花。一张张桌子上的电扇嗡嗡响个不停。一个个白铜桶里盛满冰镇饮料。
饭店离河不远。琼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就可以把“黑城”的生活情景看得清清楚楚。
狭窄而曲折的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各种颜色皮肤的人都有,有黑皮肤的、棕色皮肤的、红黄色皮肤的;穿着打扮更是五花八门。琼竭力回忆所读过的书的内容,想判断出这些人的种族来。
骡马牛驴来来往往,大车吱扭吱扭响个不停,野狗到处乱窜。
卖冰水、柠檬和花串的小贩尖声叫卖。传来了刺耳的笛声和沉闷的鼓响,乞丐们扯着嗓子讨施舍,“圣徒”们抑扬顿挫地吟诵着赞美诗,招徕听众;半裸的孩子们像一只只灵活的猴子一样到处乱钻。
白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屋顶平台上空无一人。太阳一下山,空气就渐渐变得凉爽一些,天上亮闪闪地出现了几颗巨大的星斗,月亮也升起来。印度的月亮颇有异国情调,它给大地送来宛如梦幻一样的幽幽青光和乌亮黝黑的阴影——街上已然空空荡荡,屋顶平台上人越来越多,他们出来纳凉,呼吸一下夜晚的清爽空气。
人们把凉席、枕头和盛着吃食的盘子都拿到这里,你一言我一语,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大天儿。一些新闻被扯着嗓子从一个屋顶传到另一个屋顶: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家长里短、买卖盈亏……当日新闻就通过这样的“无线”电话传遍“黑城”的各个角落。
要是琼能听得懂当地话,她就会听出人们沸沸扬扬聊的是有关飞人的趣闻。可惜这些到了琼的耳朵里都成了莫名其妙的“高声刮噪”,只能刺激她的神经而已。
有时——甚至是常常——看到出殡的队伍从街上经过。笛子尖厉的哀鸣推心裂肺,伴着尸体出城去焚化,穿着白丧服的女人号啕大哭给他们送行。
“黑城”里的人,死的几乎比生的还要多。
琼赶忙离开窗口,她可不想目睹死神的大丰收。
博登轻而易举就把姑娘吓唬住了。自打到了马德拉斯之后,她只是参观过一次植物园。那些数不胜数的热带植物使姑娘看得目瞪口呆。归途上她还碰到一头大象,它的身上披着一条象被,上面坐着一个赶象的人。
“大概这是一头从马戏团来的象吧?”姑娘暗自想道。
“这么多天多塔勒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她一边漫不经心地剥着香蕉皮,一边说道。她如今除了香蕉、鸡蛋,别的食物几乎概不入口,她认为这两样食品最保险,不容易带上细菌。
“多塔勒先生和我一样没有闲着,”博登说道,他已经喝上了他喜欢的鸡尾酒和蜜酒。“我希望他很快就能给您带来好消息……”
博登和多塔勒两人的确没有袖手闲呆。至少他们的脑袋瓜都在勤快地工作着。
还是在前来印度途中,两个老对手就都开始仔细研究敌方的性格和弱点。他们的目标迥然相异:博登的理想是奥勒留精神失常,但得活着;而多塔勒的最大愿望是巴不得奥勒留死掉,这样一来,死者的财产就要转归到琼名下。多塔勒已经持有琼的全权委托书,管理她的一切事务。他大可利用她缺乏生活经验,稳稳当当地把她的钱财搂进自己腰包。
博登思量的时间可真不短:路上,他的对面缺了久已看惯的老搭档的那对猫头鹰眼,弄得他事事首尾两端,拿不定主意。
怎么办呢?是跟琼摊牌,让她看清多塔勒所包藏的祸心呢?还是同他暗中结盟?最糟糕的是,琼现在根本不信任博登和赫兹朗,即使她同多塔勒闹翻了,也决不会再把财产交给这一对可敬的老搭档管理。那么,用什么办法才能把多塔勒拉过来?博登、赫兹朗、多塔勒三人秘密结盟,来个利益均沾?但奥勒留的财产比他姐姐多得多,对博登和赫兹朗来讲,三人结盟不合算。得另想高招才行。缺了赫兹朗的那双眼睛,博登可真有点儿力不从心了!
博登还是开始试探,想跟多塔勒达成协议。但多塔勒对此佯佯不睬。他在马德拉斯要执行一条独立自主的方针。
博登瞒着琼每天同皮尔斯暗中见面。有一天,皮尔斯给博登露了个口风,说多塔勒已经暗示过他:如果能找到奥勒留而且还是死的,皮尔斯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接着,这个老滑头皮尔斯就暗示博登说,阿里埃尔是死是活将取决于一个条件:谁给的钱多——是博登,还是多塔勒。
“首先得找到阿里埃尔,”博登对皮尔斯说。
“找到了您准备拿他怎么办?”皮尔斯问。
“通过法律程序证明他患了精神病,是个无行为能力的人,然后把他带回伦敦,关进一个牢靠的城堡里。您不要忘记,我是他的监护人!”博登气呼呼地说道。
这个回答不能使两面三刀的雅努斯①——皮尔斯—勃哈拉瓦满意。飞人是神智学协会,也就是说,是他皮尔斯个人手中的无价之宝,让阿里埃尔离开他的手心就跟杀掉一个样,对他一点儿好处都没有。退一步讲,放就不如杀。
①雅努斯,罗马神话中的门神,有前后两副面孔。常用他比喻两面派和伪君子。
皮尔斯没有把这些话对博登说出口,因为他心中还是认定,最后还是同博登做交易是上策:就让博登掌握着阿里埃尔的终生监护权,支配他的产业好了,神智学协会还可以想法再把阿里埃尔弄回来,就算花上一大笔赏金,伦敦的中心也会同意的。
不过,最要紧的是必须得找到阿里埃尔。皮尔斯已经听说,阿里埃尔和沙拉德曾经坐在飞向马德拉斯的一架客机机翼上飞行,直到离城不远才离开。在这以后,逃亡者就下落不明了。
“看来他们就在马德拉斯郊区,”皮尔斯说,“饥饿会逼着他们去见人。各个村子我们都派了人。”
“但阿里埃尔也可能飞走,”博登说。
“带着沙拉德他飞不远,而他决不会扔下沙拉德,”皮尔斯满有把握地说道。
但他俩无论哪个都没有料到,阿里埃尔和沙拉德已经随同返程飞机朝东北方向的孟加拉扬长而去了。
“现在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博登说,“您,皮尔斯,怎么也得跟高尔顿小姐面谈一次。我没法把她带到子虚乌有的什么疗养学校里去呀。您得扮演一回这所无中生有的学校校长了。”接着,博登就指点了皮尔斯一番这位校长该如何言谈举止,该对琼说些什么。
皮尔斯一身西装,戴这一副大玳瑁眼镜,仪表堂堂,颇有点儿令人难以起疑的正人君子模样。
他首先就未能早日登门拜访高尔顿小姐而表示歉意。没有办法呀,学校进行检疫来着。提到她那位患了精神病的可怜弟弟的情况时,皮尔斯露出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疗养学校为了恢复奥勒留的精神健康竭尽全力,采取了一切可以采取的措施,聘请最著名的精神病专家给他治疗,但他的病情太顽固了。尽管学校的看管极为严密,奥勒留还是在一次病症发作时逃出了学校。要知道大凡精神病人都狡猾得出奇,胆大包天不说,动作还利索得要命。他先是溜到了一栋房子的屋顶,又从屋顶跃到一棵树上,就这样溜之乎也,无影无踪了。不过,请高尔顿小姐放心。会找到奥勒留的。为此已经采取了所有的措施。
琼正想跟皮尔斯详细打听一下奥勒留发病的情况,突然之间,三天三夜不知钻到哪儿去的多塔勒突然闯了进来。他一脸倦容,情绪十分激动。他甚至没有顾上刮刮脸和换换路上穿的衣服。
“奥勒留找着了!”他连招呼都没跟大伙打,张口就嚷了这么一句,接着一屁股坐到安乐椅上。
“在哪里?怎么找到的?”众人异口同声问道。
“我快累死了。请先给我口喝的。”
琼递去一杯水。
“谢谢您。我是这么找着他的:我们飞到了马德拉斯之后,我当天就去拜访了一个同事——沃尔顿律师。他在印度生活了足有二十年,对这个国家了如指掌,而且,他的交际又很广。我已经跟他提了,叫他一得到有关飞人的新消息,就马上通知我。”
“关于飞人?”琼惊讶地问。
“对,飞人就是奥勒留。这是他的狂想病,难道没人跟您提起过?他想象他能飞……就在3天之前,沃尔顿先生把我叫到。他那儿去,他告诉我说,他刚刚接待过一个来自乌代布尔①的委托人。那个委托人从一个拜访过当地拉甲的朋友口中得知,拉甲府上去了个飞人。其他具体详情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总算抓到这条线索的一头。”
①印度西北部城市,有多座著名的以镶嵌艺术修建的宫殿。
“为什么您这事没跟我们说过?”博登不满地问。
“事情一分钟也不容耽误,这一点想必您自己心里也清楚,”多塔勒生气地反唇相讥道。
“那您在途中也该打个电报来呀,我们总可以助您一臂之力吧,”博登激动起来。
但多塔勒对他的话连理都没理,接着说道:
“我离开沃尔顿之后直奔机场,飞到了加尔各答,又从那儿赶到乌代布尔,在那儿又找到了沃尔顿的那个熟人,从他口中得知了那位拉甲的府邸所在,我就去那儿了。那个拉贾古马尔拉甲据说是个典型的东方暴君,为人刚愎自用,他根本就不让我见他。后来我买通了一个仆人,这才打听到飞人确实就在拉甲宫里,他是怎么跑到那儿的,人家没有告诉我。只说拉甲拿飞人取乐解闷,非常开心。我打听到这一切之后,立即动身往回赶,你们都瞧见了,我是直接跑来给你们通消息的。您有什么可以责备我的呢,博登先生?”
“您不过是因为吃了那位拉甲的闭门羹,才不得不回来找我们求援,”博登反驳道。
“就算是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吧,”多塔勒不甘示弱,“要是拉甲接见了我,并且把奥勒留交给我的话,我们就一起回来了。如此而已。”
博登认为没有必要再跟多塔勒舌战下去。他和皮尔斯两人心里都明镜一般,多塔勒是想独揽一切线索。幸好他没能得逞。
但多塔勒的所见所闻和所作所为远非他自己说出来的那些。
他的确是打听到了奥勒留下落。而且他也知道奥勒留是怎么落进拉甲宫殿里的,虽说他还不相信奥勒留真的会飞。诡计多端的律师根本没有打算去见什么拉甲。他心中另有打算。多塔勒只是暗地里结识了拉甲宫里几个地位最卑贱,也最被人瞧不起的仆人。律师企图在他们之中找到能帮助他达到自己目的的一两块材料。他打算买通他们弄死奥勒留。但这些仆人平日里早就被吓破了胆,听见这位洋大人的建议,简直被吓得魂不附体。万一拉甲知道他们犯下了背叛之罪,他们这些土著仆人一定会受到最可怕的刑罚,而洋大人则会把罪责赖得一干二净。
“哪怕您送我一座高耸入云的金山,我也不会答应,”一个花白胡子的花匠对多塔勒说道。其他几个仆人的答复也如出一辙。
多塔勒立刻就明白了,跟这些人没办法做成交易。此外,他们若是害怕引火烧身,还可能会把他这个洋大人的阴谋报告给拉甲呢。在这种情况下,在拉甲的领地上久留可能招来麻烦。
多塔勒要是想见拉甲并不难,拉贾古马尔同当地所有的土王一样,都十分乐意接待洋大人。但他是否会放走奥勒留?这就是个问题了。所有的仆人都说拉甲拿飞人当宝贝。再说,就算拉甲肯放奥勒留,这对他多塔勒又有什么好处呢?他总不能把奥勒留接出来再亲手杀掉吧。律师办事一向十分谨慎,他可不能直接参与谋杀。如果奥勒留死在拉甲宫中,多塔勒就能置身事外。若是拉甲把奥勒留交到他多塔勒手里之后再失踪,那可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当然,多塔勒可以找个借口,就说奥勒留又逃了,接着就死于非命。但他这个律师可不是白当了那么多年的。他在实际中见得多了,有时一个小小的疏忽或是缺乏预见就会把罪犯置于死地,有的案子好象早就被人忘到脑后,可过几年又真相大白了。不,绅士的手不能沾上鲜血。这事得借刀杀人,让行家里手去干!
最后,让奥勒留活下去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当务之急是要把他从博登和皮尔斯手中夺过来。奥勒留马上就要成年,多塔勒可以利用琼,想法叫法庭确认奥勒留完全正常。撤消监护。小伙子同姐姐住到一块,当然就有可能像他姐姐一样把自己的事物全权委托他管理。
多塔勒已经想出了一个新方案。他多塔勒要同奥勒留的姐姐琼和监护人博登一起去见拉甲,宣布他们对奥勒留的权利,顺便亮出奥勒留是勋爵的后裔、英国大亨的儿子,强迫拉甲作出让步。琼当然不想再和弟弟分开。这样一来,一切就妥啦。
“我已经说过,”多塔勒在众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接着说道。“拉甲是个暴君,为人刚愎自用。不过,要是您琼小姐,还有您,博登先生,一块儿去见他……”
“我刚才说什么啦,”博登忍不住说道,“这事没我们办不成!”
“我不也是这么说的吗。您是不是想拌嘴玩呀,博登先生?”
“我也应该去,”皮尔斯宣称道。
“我看您没有必要去,”多塔勒皱皱眉头反驳道。
“非常必要,”皮尔斯坚持道,“奥勒留·高尔顿本在疗养学校治疗,我作为该校校长可以向拉甲证明,小伙子精神不正常,必须进行特别护理。”
博登权衡了一下形势,认为多塔勒是当前最危险的对手,就决定多拉一个盟友,把皮尔斯争取过来,便答应他一同前去。琼没有反对,多塔勒只得乖乖就范。
事不宜迟,他们决定当天就坐飞机去。
多塔勒担任向导。他们一路顺风地抵达了神奇的拉甲宫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