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1]二十一年九月初,我接受了一个男士的来访。
总之,这个男人很伟大、很了不起。根本没有一点儿可取之处。
我去年遇到灾难,来到这津轻的老家避难,几乎每天都诡秘地将自己关在里面的房间里,偶尔也有地方上的什么什么文化会的,什么什么同志会的邀请我去演讲或是让我出席什么座谈会的事儿,我总是推辞说:“总该还有很多其他更合适的人选。”然后一个人偷偷地喝酒,睡大觉,就这样从早到晚过着假隐居一般的生活。在这之前十五年的东京生活中,我曾出入于最下等的居酒屋,饮最劣质的酒,和所谓最下流的人打交道,对于大多数的无赖汉我也习以为常了,可是唯独对这个男人我却束手无策,总之是厌恶到了极点。
“你忘了吗?”他露出白牙笑着说。我对这张脸似乎有些印象。 欢迎到看书
“知道,进来吧。”那天,我对他确实是个轻薄的社交家。
他脱掉草鞋,进了堂屋。
我苦笑着给他倒茶。
“什么‘是吗’?你看,我这手背上还有伤疤呢,这是被你抓伤的。”
可是我左边的腿肚子和右边的腿肚子上没有一处他所说的那样的伤疤。我只是暧昧地微笑着,倾听他的话语。
“不,不多。一个人没有二升不够意思。”
“可能凑不来这么多,不过我试试吧,别担心。可再怎么说是乡下,最近这酒也不便宜啊,这个还得靠你了。”
我心领神会地站起身,走到里间,拿出五张大纸币。
“给你,先把这些拿去。剩下的,再说。”
“等等,”他把纸币塞还给我,“这不对,我今天不是来向你要钱的,是来商量事儿的,就想来听听你的意见。反正得让你掏一千来块钱的。可今天是来找你商量,顺便看看你这个老朋友的。啊,行了,你只管听我的,把这些钱收回去吧。” 本文来自
“是这样。”我把纸币收进上衣口袋。
“有没有酒?”他突然问。 本文来自
我禁不住又看了看他那张脸,他瞬时间现出难堪而又晃眼的神情,嚷嚷起来:
“我听说你这儿总有两三升的,拿出来喝了吧,大嫂不在家吗?我想让大嫂给斟一杯。” 欢迎到看书
“好吧,那,这边请。”
我站起来,心里没趣极了。
“不知道。”
简直文不对题,我甚至怀疑他是否词汇不够用。不过也并非如此,后来他还是显现出了老奸巨滑的一面。
“那个由来是什么呢?”
他诡秘地一笑,装模作样地说道:
“下次告诉你柊树的由来。”
我在东京住过很久,接待过很多客人,可从未有客人这样对我说话。
“老婆不在。”我撒了个谎。
如果他所期待的是大都市的女人,高雅而妩媚,那么对他对老婆都很可悲。老婆虽说是大都市的女人,但颇为土气,又不好看,并且待人一点儿都不热情,所以要把她叫出来,我心里很不痛快。
他一口将酒喝干,咂了咂嘴,说: 欢迎到看书
“像是蝮蛇酒。”
不过,这种不愉快,未必是因为这个男人才初次体味到的。东京文坛的评论家、还有其他形形色色、甚至已经成了友人的人也曾让我吃过苦头,因此,我可以充耳不闻、一笑置之。此外,我意识到这个农夫模样的男人,把这视为我的一大弱点,乘虚而入,我又感到他的这种用心是多么卑鄙,多么无聊。
“我讨厌政治,”话题突然转向政治,“我们老百姓最好不要懂什么政治,在我们现实生活中,谁做了对我们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利益,我们就跟从他,这样就行了。谁把东西拿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攥着,我们就跟他,这样不就行了嘛。我们老百姓是没有野心的啊,有多少恩就报多少恩,这就是我们老百姓的诚实之处。什么进步党、社会党,管他呢!我们老百姓只知道种田、耕地,这就行了。”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什么突如其来地说出这样神秘的话来,可是他的下面这番话让我判明了真意,不禁苦笑起来。
“不过,上次选举,你也为你哥哥活动过吧?”
“哎,别再说生硬的客套话了。夫人,来,靠近我,给我斟酒。”他也是个精明的社交家,背地里喊大嫂,见了面喊夫人。
他把老婆斟的酒,一饮而尽。
“夫人,我刚才也跟修治(我的幼名)说过了,如果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就上我家来。我家什么都有,芋薯、蔬菜、大米、鸡蛋,还有鸡。马肉怎么样?吃吗?我可是剥马皮的能手啊,想吃的话,就来拿,给你一只马腿让你背回去。还有野鸡怎么样?还是山里的鸟好吃吧,我还打猎呢。提起猎手平田,这一带没有不知道的,你要什么我就给你打什么。野鸭怎么样?如果要野鸭,明天一早我上田里立刻给你打下十只来。我还在吃早饭前打落过五十八只呢,你要是不信,就到桥边上的铁匠铺笠井三郎那儿问问,我的事他什么都知道。说起猎手平田,这地方的年轻人是绝对服从的。对了,明天晚上,喂,文学家!和我一起去八幡宫的夜间庙会看看吧?我来叫你。可能会遇到一伙年轻人闹事,谁叫这时局不稳呢。这时候我就会跳进去说:慢着。就好像幡随院的长兵卫[5]。我已经不惜生命了,即使我死了,我还有财产,不会苦了大嫂和孩子的。喂,文学家,明晚务必一起去吧,让你看看我的伟大之处。每天闷在这里头的房间,懒懒散散出不了好文学,应该多体验体验,你究竟在写些什么呀?嘻嘻,艺妓小说吗?你没吃过苦不行,我已经换过三次老婆了,越到后来越可爱。你怎么样?你也两个了?三个了!夫人,怎么样?修治疼你吗?别看这样,我也是个在东京生活过的男人呢!”
事情越发糟糕起来,我吩咐老婆去正房要点儿下酒菜来,借故把她支使开了。
他悠然地从腰间拿出烟荷包,又从烟荷包附带的腰包里取出装有火绒的小盒和打火石,咔嚓咔嚓要往烟管里点火,可是总也点不着。
“香烟这儿有好多呢,你抽这个吧,烟管儿很费事吧。” 本文来自
他见我这么说,望着我,抿嘴一笑,便把烟荷包收起来,不无自豪地说:
“我们农民总装着这个呢,你们可能看不上这玩意儿,可方便着呢!即使在雨天里,只要咔嚓咔嚓用打火石打几下,就能出火,我想下次去东京的时候,在银座的正中央,拿着这个咔嚓咔嚓地摆弄一番。你马上也要回东京吧?我上你那儿玩去,你家在东京什么地方?” 本文来自
“受了灾,还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好呢。” 欢迎到看书
“是吗,受了灾呀,我才知道。那一定拿到了各种特别配给吧?上次好像受灾者还分到了毛毯,把它给我吧。” 本文来自
我茫然不知所措,苦于无法理解他的真意。可是他好像并非在开玩笑,继续执拗地说道: 本文来自
“给我吧,我拿它做夹克。这毛毯好像挺不错,给我吧,在哪儿?我回去的时候带走。这就是我的作风,想要的东西,我说我要,就收下来。不过,你来我这儿的时候,也可以这么做。我不在乎,带什么走都没关系,我就是这种作风的男人,讨厌礼节之类麻烦的事儿,行吗?我把毛毯拿走了啊。”
毛毯只有一条,老婆视为宝贝爱不释手。住在所谓“气派的”房子里,在他看来,我们是应有尽有吧。我们就像住在不相称的大贝壳里的寄居虫,从贝壳里脱落出来,成了赤身裸体的可怜虫,夫妻和两个孩子,就得抱着特别配给的毛毯和蚊帐,在屋外晕头转向地爬来爬去了。无家可归的凄惨,哪里是农家和有田有地的人能够明白的!因这次战争而失去家园的大多数人(我想一定是这样的),头脑里终究会浮现出一两回企图全家人同归于尽的念头吧。
“毛毯,就算了吧。”
“你真小气。”
“啊,夫人。”他矛头一转,“给你添麻烦了,吃的东西什么也不要,到这儿来给我斟酒。修治斟的酒,已经不想喝了。小气不好,揍你一顿好吗?夫人,我呀,在东京的时候,可会打架了,还练过点儿柔道呢,就是现在,像修治这样的,不费吹灰之力。不管任何时候,修治要是对你逞威风,你就告诉我,我替你狠狠揍他一顿。怎么样,夫人?不管以前在东京还是来这里以后,没有人像我这样对修治肆无忌惮地套近乎吧?无论怎么说,我们是不打不成交的老朋友了。修治对我也摆不起臭架子来。”
在此,当我得知他的口无遮拦分明是刻意的努力,我的思绪越发索然无味了。让人请客喝威士忌,结果闹得天翻地覆,莫非他是想把这些作为愚蠢的自我吹嘘的材料?
我突然想起了木村重成和茶坊主的故事[6],同时也想起了神崎与五郎和马子[7]的故事。 本文来自
甚至想起韩信所受的胯下之辱。本来木村氏也好,神崎氏也好,韩信也罢,与其说我佩服他们的耐性,不如说想到他们对于那些无赖汉所持的缄默和深不可测的鄙视,反而只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生厌的矫揉造作。时常在居酒屋的争吵中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人因悲愤而怒吼的时候,另一个人从容地奸笑着,对四周的人使眼色,像是说:“麻烦了,耍酒疯呢。”然后又对愤愤不平的那人说什么:“哎呀,真对不起,向你道歉了,向你鞠一躬。”这真令人作呕!卑鄙无耻!这种态度,怎能不使那个悲愤的男人愈发变得狂乱而上蹿下跳呢?无论是木村氏、神崎氏还是韩信,到底是不会对看客使眼色,表演“对不起,向你道歉”这样露骨的、哗众取宠的戏来的。而采取的无疑是一种堂堂正正、满含诚意,并且是很体面的道歉方式。尽管如此,这些美谈和我的道德基准终将发生抵触,我从中感觉不出耐性来。所谓忍耐,似乎不是一时的、戏剧性的。应该像阿特拉斯的忍耐和普罗米修斯的善于忍苦一样,是以相当长久的姿态体现出来的一种品德。加之上述的这三个伟人,那时都使人微微觉察出一种出奇强烈的优越感,反倒使我们对这些无赖汉产生了同情心,觉得难怪茶室的小和尚和马子等人想揍他们一顿,这也合乎情理。尤其是神崎氏的马子,还认真地开了张道歉证书。然而总也闷闷不乐,以后四五天终于自暴自弃,喝起闷酒来。我原本并不感佩于那些美谈里的伟人的胸怀,而是对那些无赖汉抱有强烈的同情和共鸣。可是,现在迎来眼前这位稀客,我不得不对以前的木村、神崎、韩信观进行重大的纠正。
我以为我现在体验了那三位伟人当时的孤独感。
我吓了一跳,朝他望去,只见他叫唤着“醉意上来啦!”一边像是哼哈二将,又像是不动明王,紧闭着双眼,呜呜地吼叫着,两个胳膊撑在膝盖上,使出满身的力气,和醉意进行搏斗。
老婆笑着说罢,随后逃走了。
“不成!”他怒骂着,站起身来,“你老婆不行,我老婆不像她那样,我去把她拽来。你别笑话,我的家庭是个好家庭,有六个孩子,夫妻美满。你不信,去桥边的铁匠三郎那儿去问问就知道了。嫂子的卧室在哪儿?让我看看,你们俩睡觉的房间。”
“你们夫妻感情不好吧?我意料到了,奇怪啊,一定有什么事,我可是猜到了。”
“那太好了,你一定唱一曲。拜托了。”
可是,就连这最后的期待也被无情地背叛了。
山川草木甚荒凉,十里血腥新战场。
他还说忘了后半段的歌词。 本文来自
“哎,我要回去了。你老婆也逃了,你斟的酒也很难喝,我该回去了。”
我没有挽留。
我是有精神准备的。我把他茶碗里喝剩的威士忌注入只剩下四分之一酒的方瓶里。
“喂,喂,用不着这样,别太小气了,还有一瓶新的在壁橱里吧?”
“香烟呢?”我试着问了句。 本文来自
“嗯,那个也需要。我只有烟叶啊。”
提起小学时代的同学,我有五六个真正的亲友,可是,对于此人的记忆所剩无几。即便在他,对于我那时候的记忆,除了上面提到的打架以外,也几乎全无。尽管这样,我们尽情地“亲友交欢”了半天,我的脑海里甚至浮现出“强奸”这样的极端的字眼来。 本文来自
不过,这还没有完。又附加了一点儿有始有终之美,真可谓既痛快又豪爽的男人!将他送至门口,即将告别的时候,他在我耳边狠狠地嘀咕了一句:
“休想逞威风!”
[1] 昭和天皇在位期间(1926—1989)史称昭和时代,公元1926年为昭和元年。
[2] 井伏鳟二(1898年—1993年),日本小说家。原名井伏满寿二。太宰治师友。代表作有《约翰万次郎漂流记》、《本日休诊》、《黑雨》等。 本文来自
[3] 冲绳特产的一种蒸馏酒。最初以粟为原料,后来使用黑米和酒曲发酵而成。
[6] 木村重成(?—1615),安土桃山至江户时代的武将,自幼侍奉大名丰臣秀赖。庆长19年(1614)以将领身份参与大坂冬之战,威震德川军,翌年战死于大坂夏之战。茶坊主,室町幕府和江户幕府时期武家从事茶道的职业名,负责接待来客的用茶等。据真田幸村《难波战记》记载,性格温厚的木村重成虽屡受茶坊主山添良宽之辱,却能不计前嫌,以德报怨。
[7] 神崎与五郎(1666—1703),又名神崎则休,赤穗四十七勇士之一,本姓源氏。据《忠臣藏》记载,神崎奉大石内藏助之命,从京都通往江户。在东海道上,虽遭受马夫丑五郎百般刁难,却能在讨敌之前含垢忍辱,曲意相从。后来当丑五郎得知与五郎是为报旧主英勇杀敌的赤穗浪士之一时,对自己从前的行为悔恨不已,于是剃发来到其墓前深深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