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给一个男人写了三封信,他都没有回信。思来想去,实在没法子活下去了,于是在这三封信里,袒露了我的内心,怀着一种站立悬崖跳进怒涛的心情寄出去了。但是,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回信。我转弯抹角向弟弟直治打听他的情况,知道他没有任何变化,每天晚上到处转悠着喝酒,写的全是一些违背道德的作品,为社会上那些正经的人们所不齿和愤恨。据直治说,他还劝导直治经营出版业,直治也跃跃欲试,除他之外,又请了两三位作家做顾问,有人答应出资什么的。听直治这么一说,这才知道,我所热恋的人的周围丝毫嗅不到有关我的一点气息。由此,我感到羞愧,更感到这个世界上的人和我心目中世界上的人全然不同,是另一种奇妙的动物。只有我一个人被抛弃于秋日黄昏的旷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一种从未尝过的凄怆之感袭上心头。这就是失恋吗?难道只能呆呆伫立于旷野、等待日落之后冻死在夜露之中,别的就无路可走了吗?想到这里,我欲哭无泪,两肩和胸脯剧烈地打着哆嗦,实在喘不出气来。
眼下,无论如何,我要去东京面见上原,一不做二不休,既已扬帆,就得出港,走到哪里是哪里,不可坐以待毙。我在心中暗暗做着出行的准备,在这个节骨眼上,母亲的病情有些不妙。
母亲夜间剧烈地咳嗽,量量体温,三十九度。
“今天也许太冷的缘故,明天会好的。”
母亲一边不住地咳嗽,一边低声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母亲不像单纯的咳嗽,心里盘算着明天请下面的乡村医生来看看。
第二天早晨,体温降到三十七度,咳嗽也不太厉害了。虽说如此,我还是跑到乡村医生那儿,告诉他母亲近来急速地衰弱,昨夜发烧、咳嗽,好像不是一般的感冒,务必请前去诊察一番。
医生答应回头就去,说着就到客厅角落的橱柜里拿来三个梨子递给我,说是别人送的。过了正午,他换上碎白花夏衫来看病,照例花了很长时间,仔细地听诊、叩诊,然后转头正对着我说道:
“不用担心,吃上一剂药就会好的。”
我不知怎的,老是想笑,于是强忍住笑,问道:
“不需要打针吗?”
“用不着打针,患了感冒,只要静养些时候,就会好的。”他认真地说。
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母亲还是没有退烧,咳嗽虽说止住了,体温早晨三十七度七,晚上达到三十九度。医生第二天拉肚子休诊,我前去拿药,告诉护士母亲的病情不容乐观,请她转告医生,医生依然说是普通的感冒,用不着担心,只给了些药水和粉剂。
直治照旧去了东京,已经十天未归了。我一个人放心不下,发了张明信片给和田舅舅,说明母亲的病情变化。
母亲发烧后过了十多天,医生的身体也终于好了,于是前来诊病。
医生带着十分认真的表情,对母亲的胸部一边叩诊一边喊道:
“明白啦,明白啦。”
接着,他正面朝向着我说:
“发烧的原因弄明白了。左肺发生了浸润。不过,不用担心,热还会持续些时候,只要好好静养,就用不着担心。”
能行吗?我虽说有些疑惑,但就像溺水者抓住一根稻草,既然经过乡村医生的诊断,心里稍稍安定了些。
医生回去之后,我对母亲说:
“这下子好啦,妈妈。每个人都多少会有些轻微的浸润,只要保持良好的心情,就自然会好转起来的。这都是今年夏天气候不顺引起的。我讨厌夏天,和子我也不喜欢夏天的花。”
母亲闭着眼睛笑了:
“听说喜欢夏天的花的人死在夏天,我本来以为会在今年夏天死去,赶巧直治回来了,所以才活到秋天。”
就连直治这样的儿子,依然成为母亲活下去的支柱,想到这一点,我很难过。
“夏天已经过去了,妈妈也越过了危险期。妈妈,院子里的胡枝子开花了,而且还有女郎花、地榆、桔梗、黄背茅和芒草。院子里完全是秋景了。进入十月,热度一定会消退的。”
我为此而祈祷。这九月的酷热,所谓秋老虎的时节及早过去就好了。等到菊花盛开,接连都是明丽的小阳春天气,母亲的热度肯定会消退,身体会一天天好起来,我也可以去和他幽会了。我的计划说不定就像大朵的菊花一般灿烂开放!啊,快些进入十月,届时母亲的热度能降下来该多好。
写给和田舅舅的明信片发出之后,过了一周,在舅舅的安排下,一位从前做过宫中御医的三宅老先生,带着护士从东京赶来为母亲看病。
老先生同我们已故的父亲有过交往,所以母亲也表现得非常高兴。再说,这位老先生行为随便,言语粗俗,这一点很中母亲的意,当天,他把看病的事儿撂在一边,两个人只顾天南海北地神聊。我在厨房做好点心,端进客厅一看,诊察早已经结束,老先生胡乱将听诊器像项链一般挂在肩头,坐在客厅走廊的藤椅上。
“我们这号人呀,也经常到小摊子上,买碗面条站着吃,管它味道好不好吃。”
他们聊得很热火。母亲毫无表情地望着天棚,听着老先生继续说下去,好像什么病也没了。我感到很放心。
“到底怎么样了?这个村里的医生说胸部左边有浸润呢。”
我急不可待地大声地问三宅医生,老先生若无其事地轻轻说道:
“什么呀,没事儿。”
“啊,那太好啦,妈妈。”
我打心里微笑起来,对着母亲高喊:
“先生说没事儿!”
此时,三宅医生离开藤椅,向中式房间走去,他别有用意地瞟了我一眼,我便悄悄跟在他后头。
老先生走到中式房间的壁挂背后,停住脚步说道:
“听到了扑咯普咯的响声。”
“是浸润吗?”
“不是。”
“是支气管炎?”
我含着眼泪问。
“不是。”
结核!我真不愿意朝这上想。假如是肺炎、浸润或支气管炎,我一定尽全力治好母亲的病,但要是结核,啊,也许没救了。我的双腿仿佛瘫软下来了。
“那声音很不好吗?听到扑咯普咯地响?”
我焦急地抽噎起来。
“右边左边,全都有。”
“不过,妈妈的精神还挺好呢,吃东西也说好香好香……”
“没法子啊。”
“骗人,啊,不会有事的吧?只要多吃黄油、鸡蛋和牛奶,就会好的,对吧?只要身子骨有了抵抗力,热也会退的,是吧?”
“是,不论什么,都多吃些。”
“是吧?是要这样吧?每天都吃五个番茄。”
“哦,番茄很好。”
“这么说,没事儿吧?会好的吧?”
“不过,这种病说不定会要命的,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这个世界有许多人力无法挽回的事情,我生来第一次感到眼前横着一堵绝望的墙。
“两年?三年?”
我震颤着小声地问。
“不知道,总之,是没法可想了。”
三宅先生说已经预约了伊豆的长冈温泉旅馆,当天就带着护士一起回去了。我把他们送到门口,转身奔回客厅,坐在母亲枕畔,若无其事地笑笑。母亲问道:
“先生都说些什么来着?”
“说是只要退热就会好的。”
“胸部呢?”
“看来不要紧,对啦,就像上回生病时一样,没错。天气一旦凉爽了,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但愿这种谎言能成为真实,我想忘掉“夺去生命”这类可怕的词儿。因为我感到,母亲要是死了,我的肉体也就随之消失了。我完全不能承认这样的事实。今后,我会忘掉一切,多多为母亲做些可口的饭菜给她吃,鱼、汤类、罐头、肝、肉汁、番茄、鸡蛋、牛奶和高汤。要是有豆腐就好了,用豆腐做酱汤,还有大米饭、糕饼等,好吃的东西应有尽有。我要把我的衣服用品全都卖光,让母亲吃得更好。
我站起身子走进中式房间,将屋子里的躺椅搬到客厅廊缘附近,坐在这里可以看到母亲的面孔。躺卧的母亲面部一点儿也不像个病人,眼睛美丽而又澄澈,脸色也很富有朝气。每天早晨,她按时起床到盥洗室,接着就在三铺席大的浴室内自己梳理头发,仔细打扮一番,然后回到床铺,坐在被窝里吃饭,饭后,在床铺里躺一会儿,坐一会儿,或看报,或读书。发烧也只是在下午。
“啊,母亲没有病,肯定的,她不要紧。”
我在心中毅然抹消了三宅医生的诊断。
十月,到了菊花盛开的时节,想着想着,我也昏昏沉沉地打起盹来了。平时在现实里难得一见的风景,我在梦中也常常能够看到。啊,我又来到我所熟悉的森林中的湖畔。我同一位身穿和服的青年,悄无声息地一起迈着步子。整个风景仿佛笼罩着绿色的雾霭。湖底里沉浸着一座雪白而精巧的桥。
“啊,桥沉没了,今天哪儿也不能去。就在这里的旅馆休息吧,总会有些空房间的。”
湖畔有一座岩石旅馆,旅馆的石头表面被绿色的雾气浸得湿漉漉的,石门上方镶嵌着细细的烫金文字HOTEL SWITZERLAND(1)。当我读到SWI的时候,猛然想起母亲,现在母亲怎么样了呢?我蓦地犯起疑惑,母亲也会到这座旅馆里来吗?于是,我和青年一起钻进石门,来到前庭。雾气迷蒙的院子里似乎盛开着巨大的火红的紫阳花。孩提时代,看见被褥上布满鲜红的紫阳花,就会产生莫名的悲伤,现在我才明白,这种鲜红的紫阳花是确实存在的。
“不冷吗?”
“嗯,有点儿冷。雾气浸湿了耳朵,耳朵里有些凉。”我说罢笑了,问道,“妈妈怎么样呢?”
“她在坟墓底下。”
青年无限悲戚而又慈爱地微笑着回答。
“啊!”
我悄声叫道。是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母亲的葬礼不是早就举行过了吗?啊,母亲已经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一股难言的怅惘之情使我浑身颤抖,我醒了。
阳台上已是黄昏,下雨了。周围梦一般飘溢着绿色的寂寞。
“妈妈。”
我叫了一声。
“你在做什么?”
一个沉静的声音回答。
我高兴地跳起来,奔向客厅。
“刚才呀,我做了一个梦。”
“是吗?我还以为你在干些什么来着,原来睡了个大午觉。”
母亲深有意味地笑了。
母亲如此优雅地平心静气地生活着,实在令人高兴,我很珍视这一点,不由得涌出了泪水。
“晚饭做些什么?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呢?”
我稍稍提高嗓门问道。
“不用,什么也不想吃。今天升到三十九度五。”
我一下子蒙了,一筹莫展地呆呆环视着昏暗的房间。我忽然想到死。
“到底怎么啦?怎么会到三十九度五呢?”
“没什么,只是发热前有些难熬,头有些疼,发冷,然后是高热。”
外面已经黑了,雨似乎停了,刮起了风。我打开电灯正要到餐厅去,母亲说道:
“挺晃眼的,不要开灯。”
“一直躺在黑暗的地方,不觉得难受吗?”我站在原地问。
“反正闭着眼躺着,都一样。一点儿也不寂寞,明晃晃的,才难受呢。以后,这客厅的灯就不要打开了。”母亲说。
我从母亲的话音里感到不祥,于是默默关上客厅的电灯,走到相邻的房间,扭亮了里边的台灯,尝到一种难堪的凄凉。我连忙走向餐厅,将冰冷的罐头鲑鱼放在米饭上吃着,眼泪簌簌流淌下来。
夜里,风越刮越大。九点起,雨又下了,成了名副其实的暴风雨。两三天前卷起的廊缘边的竹帘子,吧嗒吧嗒地响着。我在客厅相邻的房间里,怀着奇妙的兴奋心情,阅读卢森堡的《经济学入门》。这是我前些时候从楼上直治的房间里拿来的,当时,这本书连同《列宁选集》,还有考茨基的《社会革命》等随便地借过来,放在客厅隔壁这间屋子我的书桌上。早晨,母亲洗罢脸回来,经过我的桌边,目光忽然停留在这三本书上,她一一翻着,看着,然后轻轻叹了口气,悄悄放回桌子上,带着凄凉的神情朝我倏忽一瞥。不过,那眼神虽说满含深深的悲哀,但绝非表示排斥和厌恶。母亲阅读的书是雨果、大仲马和小仲马父子、缪塞和都德等人的。我知道,那种甘美的故事书里同样具有革命的气息。像母亲这样具有天生教养——这个词儿也许有点儿怪——的人,也许当然地欢迎革命,这也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我读卢森堡的书,虽说也有点儿装模作样,但我自有我自己浓厚的趣味。书里写的虽然是经济学这门学问,但作为经济学阅读实在没有任何意味。至少对我来说,没有一点意义,都是些单纯而极易理解的东西。不,或许我根本弄不懂经济学是什么。总之,我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人都是悭吝的,永远都是悭吝的,没有这一前提,这门学问就完全不能成立。对于不怎么悭吝的人来说,什么分配之类的问题,不会有任何兴趣。尽管如此,我读这本书,在另外一些地方,却感到了奇妙的兴奋,那就是此书的作者毫不踌躇地彻底破除旧思想的惊人的勇气。我眼前浮现一位已婚女子,冲破一切道德,高高兴兴一阵风奔向心上人身边的姿影。这是一种破坏的思想。破坏,哀切、悲伤,而又美丽。这是一种破坏、重建而趋于完成的梦想。一旦破坏,也许永远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但尽管如此,既要爱恋,就必须破坏,必须革命。卢森堡始终悲哀地倾慕着马克思主义。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
“你就是《更级日记》(2)里的少女,不管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一个朋友说罢离我而去了。当时,那位朋友借给我一本列宁的书,我没读就还给她了。
“读完了吗?”
“对不起,我没读。”
我们来到一座桥上,这里可以望见尼古拉耶教堂。
“为什么?为什么不读?”
那位朋友身个儿比我高一寸左右,外语成绩优异,戴着十分合体的贝雷帽,脸形长得像蒙娜丽莎,人很漂亮。
“你真怪,我说得不对吗?你真的很怕我吗?”
“我不怕。只是那封面的颜色让人受不了。”
“是吗?”
她有些失望,接着就说我是《更级日记》里的人,而且断定我是个不可救药的人。
我们老大一会儿默默俯视着冬天的河水。
“祝你平安,如果这是永别,那就祝你一生平安。拜伦。”
她接着照原文流利地背诵起那位拜伦的诗句,轻轻拥抱着我的身体。
“对不起。”
我很难为情地小声对她道歉,然后向御茶之水车站走去,一转头,看到那位朋友依然站在桥上,纹丝不动,一直遥望着我。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那位朋友。我们同到一位外国教师家里补习,但不是同一所学校。
自那之后,十二年了,我依旧没有从《更级日记》前进一步。这期间,我究竟干了些什么呢?我未曾向往过革命,甚至也不懂得爱。以往,这个世上的大人们教给我们,革命和恋爱是最愚蠢而可怕的东西。战前和战时我们都是这样认识的。战败后,我们再也不相信世上的大人们了。凡是他们所说的,我们一概反对,我们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路。实际上,革命和恋爱,都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最甜蜜的事情。可以想象,正因为是好事,大人们才不怀好意地欺骗我们,说是酸葡萄吧。我确信,人就是为了恋爱和革命而活着。
母亲“刷”地拉开隔扇,边笑边伸出头来说:
“还没睡呀?不困吗?”
看看桌上的表,十二点整。
“嗯,一点儿也不困。阅读社会主义的书籍,太兴奋了。”
“是啊,有酒吗?这时候喝点儿酒,就能很快地睡着。”
母亲的口吻似乎在逗我,她的态度里闪过一丝颓废而细微的妖媚的神色。
不久进入十月,但不是一派秋日明丽的天空,而像梅雨时节一样,连续都是阴湿而郁闷的日子。而且,每天下午,母亲的体温依然上升到三十八九度之间。
一天早晨,我看到了可怕的现象,母亲的手肿了。早饭一向吃得很香的母亲,这阵子也只是坐在被窝里,稍微喝上一小碗粥,不能吃香味浓烈的菜肴。那天,我端给她一碗松菇汤。看神色,她还是不喜欢松菇的香味儿,将汤碗放在嘴边,只做了个样子又放回饭盘里了。当时看到母亲的手,我不由一惊,右手肿得圆溜溜的。
“妈妈!手不要紧的吧?”
母亲的脸看起来有些惨白和浮肿。
“不要紧的,这种样子,没什么。”
“什么时候开始肿的呢?”
母亲似乎带着有些晃眼的神情,一直沉默不语。我真想放声大哭,这只手已经不是母亲的手了,是别的老婆子的手。我的母亲的手又细弱,又小巧,我是很熟悉的。那是优美的手、可爱的手,那只手就永远消失了吗?左手虽然不那么浮肿,但看了也叫人难受。我不忍心看下去,转移视线,凝视着壁龛里的花篮。
眼泪就要流出来,强忍着猝然站起身走进餐厅,直治一个人正在吃溏心蛋。他难得来一趟伊豆这个家,每次来夜里必然去阿笑那里喝烧酒,早晨一脸的不高兴,饭也不吃,只吃四五个溏心蛋,然后就跑到二楼,时而睡一阵子,时而起来一会儿。
“妈妈的手肿了。”
我对直治说到这里,不由低下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低着头,抽动着肩膀哭个不停。
直治闷声不响。
“妈妈不行了,你一点儿也不觉得吗?肿得那个样子,已经没救啦。”我仰起脸,抓住桌角说道。
“嗨,真快呀,最近怎么净是这些扫兴的事啊?”直治阴沉着脸说。
“我要再次给妈妈治病,想办法一定治好病。”
我用右手紧握着左手说道,突然,直治抽噎着哭起来。
“怎么没有一件开心的事呢?我们怎么竟碰上些不好的事啊?”
直治一边说,一边用拳头胡乱地擦眼睛。
当日,直治去东京向和田舅舅通报母亲的病情,请求指示。我不在母亲身旁时,几乎从早哭到晚上。冒着晨雾去拿牛奶的时候,对着镜子抚弄着头发、涂着口红的时候,我总是哭个不停。同母亲一起度过的快活的日子,一桩桩,一件件,绘画一般浮现于眼前,总是忍不住流泪。傍晚,天黑之后,我站在中式房间的阳台上,不住地抽泣。秋夜的天空闪耀着星星,脚边盘缩着一只别家的猫咪,一动不动。
第二天,手肿得比昨天更厉害,吃饭时滴水未进。母亲说,口腔干裂,连橘子汁也不能喝。
“妈妈,再照直治说的,戴上口罩怎么样?”
我正要笑着对她说,可是说着说着,一阵难过,“哇”地大哭起来。
“你每天很忙,太累了吧?雇一个护士来吧。”
母亲沉静地说。我很清楚,比起自己的病痛,她更担心和子我的身体。这使我更伤心,站起来跑到浴室三铺席房间里,尽情地大哭了一场。
过午,直治领着三宅医生还有两位护士赶来了。
这位平素爱说笑话的老先生,此时忽然摆出一副生气的面孔,他快步走进病人卧室,立即进行诊察。
“身子衰弱多了。”他轻轻说了一声,开始注射强心剂。
“先生住哪儿?”母亲像说梦话似的问道。
“还是长冈,已经预约好了,不用担心。您有病,用不着为别人操心,只管多吃东西,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有了营养,才会好得快。明天我还来,留下一位护士,您尽管使唤吧。”
老先生对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大声说,然后对直治使了个眼色,站起身来。
直治一人送先生和同来的一名护士出门去,不一会儿直治回来后,我发现他脸上强忍着不哭出声来。
我们悄悄走出病室,来到餐厅。
“没救了吗?是不是?”
“很糟糕。”直治歪着嘴苦笑着,“衰弱急剧地加快了,今明两天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直治说着,两眼噙满泪水。
“不给各处发个电报能行吗?”
我反而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地平静下来。
“这事我也跟舅舅商量过了,舅舅说,现在还不到大伙儿蜂拥而至的时候。他们来了,屋子又小,反而会觉得失礼。这附近又没有合适的旅馆,即使是长冈温泉,也不能预订两三处房间。总之,我们穷了,没有力量邀请有头面的人物。舅舅他说回头就来,不过,那个人一向吝啬,完全不可指望。昨晚,他把妈妈的病撂下不管,只顾教训我。古今东西从未听到过一个吝啬鬼能把人教育好的事例。我们姐弟都讨厌舅舅,这个人和妈妈完全是天壤之别。”
“不过,我且不说,你将来还得继续依靠舅舅……”
“去他的,哪怕当叫花子我也不靠他。看来,姐姐今后只有依靠舅舅啦。”
“我……”我说着,又流泪了,“我有我要去的地方。”
“谈对象了?决定了吗?”
“没有。”
“自己养活自己?劳动妇女?算啦,算啦!”
“不能养活自己吗?那我就去做革命家。”
“什么?”
直治带着怪讶的神色瞧着我。
这时,三宅先生留下的那位护士喊我来了。
“老夫人好像有话要说。”
我连忙到病室,坐在母亲的床头。
“什么事?”我凑过脸问。
母亲想说些什么,但又沉默不语。
“要水吗?”我问。
母亲微微摇摇头,似乎不想喝水。
过了一会儿,她小声说:
“我做了个梦。”
“是吗?什么梦?”
“蛇的梦。”
我不由一惊。
“廊缘脚踏石上有一条红色斑纹的女蛇吧?你去看看。”
我浑身打了个寒噤,呆呆地伫立在廊缘边上,透过玻璃窗一看,脚踏石上拖着一条长蛇,沐浴在秋阳下。我眼前一阵黑暗,头脑眩晕。
我认识你,你比那时稍微长大了,也老一些了。你就是那条被我烧了蛇蛋的女蛇吧?我知道你想复仇,请到那边去吧,快,快到那边去。
我心中念叨着,死盯着那条蛇。然而,蛇却一动不动。不知为何,我不想让那位护士看到这条蛇。我用力跺了一脚,大声叫道:
“没有啊,妈妈,梦见什么了呀?根本不对!”
我故意夸张地大声喊叫,朝脚踏石上倏忽一瞥,蛇终于挪动着身子,慢腾腾从石头上滑落下去了。
糟了,已经没救了。看到蛇,我第一次打心底里感到一切都完了。父亲死的时候,听说枕头边有一条小黑蛇,当时,我还看到院子里的每棵树上都盘着蛇。
母亲连起床的力气也没有了,一直昏昏沉沉地躺着,身体全仗着那位护士的护理了。看样子饭菜也几乎不能下咽了。自从看到蛇,是否可以说,我彻底摆脱了悲哀,获得了内心的平静,精神上似乎产生了一种幸福的轻松感。今后,我要拿出全部时间守护在母亲身旁。
从第二天起,我紧挨母亲的枕畔坐着编织毛衣。我编织毛衣和做起针线活来,比别人都快,可是技艺很差。所以,母亲总是一一教我如何加工修改。那天,我没有心思编织毛衣,为了消除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所带来的不自然,也只好装装样子,搬出毛线箱来,一心一意织起毛衣来。
母亲一直盯着我的手的动作。
“是织你的毛袜吧?可得要多加八针,不然会穿不进去的。”她说。
孩子时代,母亲不论怎么教我,我都织不好。不过,想起当时那种惊慌失措、羞愧难当的心情,反而怀恋起来。母亲今后再也不会教我织毛衣了,想到这一点我就流泪,眼睛再也看不清针眼儿了。
母亲这样躺着的时候,一点儿也不觉得痛苦。说到吃饭,从今天早晨起就粒米未进,我用纱布蘸些茶水,不时给母亲湿湿嘴唇。不过,他意识倒很清楚,心境平和,不时跟我唠上几句。
“报纸上刊登了陛下的照片,再让我看一看。”
我把报纸印有照片的地方伸到母亲的眼前。
“陛下老了。”
“不,这张照片没照好,上次的照片显得特别年轻,也很活跃。陛下似乎反而喜欢这样的时代。”
“为什么?”
“因为,陛下这次也获得了解放。”
母亲惨然一笑,过了一阵又说道:
“想哭也流不出眼泪了。”
我忽然想到,母亲此时不是很幸福吗?所谓幸福感,不是已经沉在悲哀之河的水底,闪耀着金沙般的光芒吗?如果那种穿越悲悯的界限、不可思议的幽幽然微明的心情,就是所谓幸福感的话,那么,陛下、母亲,还有我,眼下确实是幸福的。静谧的秋天的上午。阳光轻柔的秋的庭院。我不再编织毛衣,眺望着齐胸的闪光的海面。
“妈妈,过去我实在是个不懂世故的人啊!”
接着,我还有话要说,但又不愿意被躲在屋角准备做静脉注射的护士听见,随后又做罢了。
“你说过去……”母亲淡然地笑着问,“那么现在懂了吗?”
不知为何,我脸红了。
“你还是不懂世故啊。”母亲转过脸面向正前方,小声地自言自语。“我不懂,真正懂得的人哪里有啊?不论经过多长时间,大家依然是个孩子,什么也弄不明白。”
但是,我必须活下去。或许还是个孩子,可我不能一味撒娇。今后,我要和世界作斗争。啊,像母亲那样与人无争、无怨无恨,度过美丽而悲哀的一生的人,恐怕是最后一位了,今后再也不会在世界上存在了。即将死去的人是美丽的。我感到活着,继续活下去,这是非常丑陋、充满血腥而龌龊的事。我想象着一条怀孕的钻洞的蛇盘踞在榻榻米上的姿影。然而,我还是不死心。卑劣也好,我要活着,我要同世界争斗,以便实现我的愿望。母亲眼看就要死了,我的浪漫主义和感伤次第消失了,我感到自己变成一个不可疏忽大意、心地险恶的动物。
当天过午,我依偎在母亲身旁,给她润泽口唇,一辆汽车停到门前。原来,和田舅舅和舅母驱车从东京赶来了。舅舅来到病室,默默坐到母亲枕畔,母亲用手帕盖住自己下半个脸,盯着舅舅哭起来。然而,只有悲戚的表情,再也哭不出眼泪,就像一只木偶。
“直治在哪儿?”
过了一会儿,母亲望着我问道。
我登上二楼,看见直治躺在沙发上阅读新出版的杂志。
“母亲叫你呢。”
“哎呀,又是一场愁苦。你们真能耐着性子守在那儿。不是神经麻木,就是太薄情。我很痛苦,心地过热,肉体软弱,实在没有力气待在母亲身边。”直治说着,穿起上衣,和我一同下楼去。
我俩并肩坐在母亲床头,母亲迅速从被窝里抽出手来,默默指指直治,又指指我,然后把脸转向舅舅,将两只手掌合在一起。
舅舅深深地点点头。
“啊,我明白,我明白。”
母亲似乎放心了,轻轻闭上眼,悄悄把手缩进被窝。
我哭了,直治也低下头呜咽起来。
这时,三宅老先生从长冈赶来,他一到就给母亲打了一针。母亲见到舅舅,看样子已经心无遗憾了,她说:
“先生,快歇息一会儿吧。”
老先生和舅舅互相见了面,默然相对,两人眼里都闪耀着泪花。
我站起身到厨房里,做了舅舅爱吃的油豆腐葱花汤面,给老先生、直治和舅母也各盛了一碗,端到中式房间,然后又把舅舅带来的礼品——丸之内饭店的三明治,打开给母亲瞧了瞧,随后放在她的枕头边。
“你太累了。”
母亲小声说。
大家在中式房间里闲谈了一会儿,舅舅和舅母因为有事今天必须赶回东京,说罢随手交给我一包慰问金。三宅医生和随行护士也要一起回去,他对留守护士交代各种应急措施,总之,意识还算清楚,心脏也还不算衰竭,只要坚持注射,再过四五天就能见好。当天,他们都临时坐上汽车一块儿回东京了。
送走他们一行,我来到客厅,母亲对我展露一副亲切的笑容。
“累坏了吧?”
她依旧小声地说。她的脸充满活气,看起来洋溢着光辉。母亲见了舅舅,心里一定很高兴吧,我想。
“我不累。”
我稍稍轻松起来,笑着回答。
万没料到,这是我和母亲最后的对话。
仅仅过了三个小时,母亲就死了。这位全日本最后的贵妇人,这位美丽的母亲,在秋天寂寥的黄昏,在护士为她试过脉搏之后,在我和直治两个亲人守护下,走了。
母亲死后的容颜几乎没有变化。父亲去世时,脸色完全改变了,可母亲的脸色一点变化也没有,只是呼吸断绝了。至于什么时候咽的气也分不清楚。脸上的浮肿打前一天就开始消退,两颊像蜡一般光亮,薄薄的嘴唇稍稍歪斜,含着微笑,比活着的时候更加亮丽。在我眼里,母亲就像pieta(3)中的圣母玛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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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意即瑞士饭店。
(2) 菅原孝标之女的日记。自宽仁四年(1020)九月十三岁父亲由上总出发返京途中起笔,一直写到丈夫橘俊通死去的第二年五十二岁时止,是她这个时期的回忆录。
(3) 指耶稣死后圣母玛利亚抚尸痛哭的绘画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