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你还记得日托米尔吗?瓦西里,你还记得捷捷列夫河和那天夜晚吗?在那天夜晚,礼拜六,含苞欲放的礼拜六,于残霞渐灭之际,踩着繁星,悄然来临。
月亮纤纤的月角在捷捷列夫黑黝黝的河水里濯洗着它的箭矢。可笑的基大利,第四共产国际的创始人,领着我们去穆泰雷·勃拉茨拉夫斯基拉比那里做晚祷。可笑的基大利大礼帽上的鸡翎在红沉沉的暮霭中晃动,而蜡烛贪婪的瞳仁则在拉比的屋内眨巴不已。几个膀宽背阔的犹太人伏在祈祷书上发出嗄哑的咿唔声,好似在呻吟,而那个年迈的侍从小丑,切尔诺贝利的柴迪克,则把揣在破衣袋里的几个铜币弄得叮当直响……
……瓦西里,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窗外,马嘶声和哥萨克的叫喊声此起彼落,战火造成的废墟在窗外打着哈欠,穆泰雷·勃拉茨拉夫斯基拉比用他那双烂手抓住做晚祷穿的袍子,在东墙下祈祷。后来立柜的帷幕打了开来,在出殡般悲哀的烛光下,我们看到了用紫酱色天鹅绒和宝蓝色绸缎制成的护书套包住的《摩西五经》的经卷,而在经卷之上是伊里亚没有表情、顺从、英俊的脸庞,他是拉比之子,最后一位亲王,其朝代为……
瓦西里,第十二军诸团突破我军在科韦利的正面已经三天。城里响彻了胜利者轻慢的炮轰声。我们的部队阵脚大乱,溃不成军。政治部的列车匆忙驶离,沿着布满死亡的旷野的背脊向前行去。患伤寒病的庄稼汉们推动着挡在他们前面的士兵的死神习见的驼峰逃命。他们纷纷跳上我们列车的踏板,又在枪托的猛砸下,纷纷仰天倒下去。他们哼哧着,挠着痒痒,跌倒下去,一声不响。行驶到十二俄里处,我已没有土豆可扔给他们,只得扔给他们一大摞传单。可只有一个人伸出肮脏的死尸样的手来接。我认出他是伊里亚,日托米尔的拉比的儿子。瓦西里,我立刻就认出了他。看到亲王连裤子都没了,士兵的背囊已破成两截,我心如刀割,以致我们违反规定,把他拽进我们的车厢。他的像老婆子那样僵硬的赤裸的膝盖碰撞着生锈了的铁踏板。两个穿海魂衫的乳峰高耸的女打字员把这个垂死者连遮羞布都没一块的颀长身躯顺着地板往里拖。我们把他安顿在编辑部角落里的地板上。几个穿红灯笼裤的哥萨克给他把脱落下来的上衣拉好,那两个姑娘把她们不知掩饰的雌性动物的罗圈腿抵着地板,死死地端详着他的性器官,端详着这个奄奄待毙的闪族人蔫不拉唧、阴mao鬈曲的阳具。而我,这个在我行伍生涯中的一个夜晚曾见过他一面的人,则把他,红军战士勃拉茨拉夫斯基,散落的东西放进小箱子。
这是些五花八门、互不搭界的东西,有鼓动员的委任书和犹太诗人的纪念像,有列宁的金属浮雕头像和织在没有光泽的绸缎上的迈蒙尼德绣像,而且两人的像并放在一起。第六次党代会的决议汇编中夹有一绺女人的发丝,而在党的传单的页边密密麻麻、歪歪曲曲地写满了犹太古诗。几页《雅歌》竟然和几发左轮枪子弹搁在一起。这些东西好比稀稀落落的愁雨打在我身上。日薄西山时的愁雨洗去了我头发上的浮尘,于是我对那个躺在车厢角落里一张破垫子上的垂死的青年人说:
“勃拉茨拉夫斯基,四个月前,在一个礼拜五的晚上,旧货商基大利领我到你父亲穆泰雷拉比家去时,你那时还没在党吧。”
“我那时已经在党了,”那年轻人一边抓着胸口,一边回答说,因发高烧而不断痉挛。“可我没法抛下母亲……”
“伊里亚,你现在不是抛下了吗?”
“在革命中,母亲不过是——细枝末节,”他嘟哝说,声音越来越弱,“轮到了我姓氏的字母,字母勃,于是组织派我上前线……”
“伊里亚,你就这样倒了大霉,到了科韦利?”
“我倒了大霉,到了科韦利!”他绝望地吼道,“富农突破了我军正面。我得到了一个混成团的支援,可为时已晚。我的炮兵不够……”
未及抵达罗夫诺市,他就死了。他,最后一个亲王,死在几首诗歌、几张集邮用的邮票和一条包脚布之间。我们把他埋葬在一个荒凉的车站上。而我——早衰的躯体几乎承受不了我万千思绪的风暴——则将我的兄弟撒手人寰时吐出的最后一口气吸入体内。
[77]犹太教将《圣经·旧约》的前五卷称为《律法书》,并托称出自摩西之手,故亦称《摩西五卷》。[78]《雅歌》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表达男女双方热恋的心情,故亦称《恋歌》。[79]“勃”是俄语字母表中第二个字母的音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