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长和师部躺在距札莫希奇市三俄里的一片收割过的麦田里。各部正待命夜袭这个城市。军部通令全军,今夜务必攻进札莫希奇,所以师长在等待胜利的消息。
哗哗地下着雨。夜风和夜暗在湿漉漉的大地上飞翔。星星全被吸饱墨汁的乌云压熄了。筋疲力尽的马匹在黑暗中叹着气,抖着身子。没有马料可以喂它们。我把马缰绳拴在我腿上,裹上雨衣,躺到一个积满雨水的坑里。被雨水泡得胀鼓鼓的大地向我伸展开了坟墓令人慰藉的怀抱。马拉直了缰绳,拽着我的腿,把我拖向前去。马找到了一小丛草,低头吃了起来。这时,我睡着了,梦见了一个堆满干草的草棚。草棚上边,尘土飞扬的金灿灿的打麦场上在轰隆隆地打麦。只见麦捆在空中乱舞,使七月的白昼成了傍晚,密林似的晚霞仰面朝天地横卧在村庄的上空。
我展开双臂安卧在静静的眠床上,干草抚爱着我的后脑勺,令我神魂颠倒。后来,草棚的门吱嘎一声推了开来。一位身穿舞会礼服的女子走到我跟前。她从缀有黑花边的胸口掏出双乳,小心翼翼地把乳房凑近我,就像奶妈喂奶那样。她把双乳搁在我的双乳上。一股令我心醉神迷的暖流震撼了我心灵的基石,在我俩的ru头间不断冒出汗珠,活生生、流淌着的汗珠。
“玛尔戈,”我想喊她,“大地用它灾难深重的绳索死命地拽着我,就像拽一条倔强的狗,可我还是见到了你,玛尔戈……”
我想把这几句话喊出来,可我的颌骨叫一股突然袭来的寒气冻住了,怎么也启合不了。
这时,那女子躲开我,跪到地上。
“耶稣呀,”她说,“请接纳你已故仆人的灵魂吧……”
她把两枚磨损了的五戈比硬币压在我的眼皮上,把香喷喷的干草塞满我的嘴。痛苦的喊声在我冻僵的颌骨中间左冲右撞,却冲不出去,黯淡无光的眼珠在铜币的重压下慢慢地转动,我怎么也没法把手松开,于是……我醒了过来。
一个胡子拉碴的庄稼汉站在我面前。他手里握着一支枪。马的背脊像黑糊糊的横梁将天空割开。缰绳的死结勒紧了我翘起的腿。
“老乡,你睡着了,”庄稼汉说,他欠睡的夜间的眼睛含着笑意,“马把你拖了半俄里路……”
我解开缰绳,站了起来。被杂草刮破的脸上淌着血。
就在这里,离我两步远的地方,是前沿的散兵线。我已经能看到札莫希奇市的烟囱,犹太人区小胡同里提心吊胆的灯火和黑灯瞎火的瞭望台。灰蒙蒙的曙光像氯仿的气浪向我们流来。波军营地上空腾起几枚绿色信号弹。信号弹在空中战栗了一会儿,便好似月光下的玫瑰,撒落下来,熄灭一尽。
战地静悄悄的,我听到了远处微弱的呻吟声。秘密屠杀的烟雾弥漫在我们四周。
“在枪杀什么人,”我说,“不知在枪杀谁?……”
“波兰人慌了手脚,”庄稼汉回答我说,“波兰人在杀犹太佬……”
庄稼汉把枪从右手换到左手。他的络腮胡子歪到了一边。他友好地瞥了我一眼,说:
“这样的黑夜在散兵线内是长得见不到头的,一个人来到这儿就想跟另一个人拉拉呱儿,可上哪儿去找这另一个人?……”
庄稼汉硬要我跟他对火抽支烟。
“犹太佬把人都得罪光了,把两边的人都得罪了。等打完仗他们就剩不下多少人啦。世界上总共有多少犹太佬?”
“一千万。”我回答说,动手给马戴上嚼子。
“那至多剩下两万人。”庄稼汉大声说,拉住我的手,怕我跑了。可我却翻身上马,朝师部所在地飞马而去。
师长正准备出发。他面前是一溜通信员,别看他们都立正站着,却在那里打盹。骑兵连都下马步行,沿着湿漉漉的山冈缓缓行进。
“我们拧紧螺丝帽了。”师长轻声说道,旋即拍马而去。
我们跟着他,登上了去西坦涅茨的路。
又下起雨来了。一路上的水洼里漂着死耗子。秋天在我们心的四围设下了埋伏,连树木都像一具具站立起来的赤身裸体的死尸,在十字路口摇来晃去。
早晨,我们到达西坦涅茨。我跟师部设营员沃尔科夫在一起。他给我俩在村边的农舍里找到了一间空屋。
“拿酒来,”我对女房东说,“拿酒来,拿肉来,拿面包来!”
老婆子坐在地板上,用手喂着藏在床底下的一条还未下过崽的牝牛。
“统统没有,”她冷冰冰地回答说,“我都记不得什么时候有过这些东西了。”
我坐到桌前,解下手枪,打起盹来。一刻钟后,我睁开眼睛,看到沃尔科夫俯身在窗台上。他在给未婚妻写信。
“万分尊敬的瓦丽娅,”他写道,“您还记得我吗?”
我看过第一行后,从兜里掏出火柴,点燃了地板上的一小堆干草。火苗訇的一声朝我蹿起来。老太婆扑到火上,用胸脯把火压灭。
“老爷,你这是干吗?”老太婆说道,惊恐地往后退了一步。
沃尔科夫回过头来,用呆滞的目光瞪了老太婆一眼,又写起信来。
“烧死你,老东西,”我嘟哝说,把干草撒在地上,“烧死你,把你那头偷来的牛一起烧死。”
“等等!”女房东叫道。她跑到前厅,抱了一罐牛奶和面包回来。
我们吃了还不到一半,外边枪声大作。密集的枪声响了很久,听得我们好生烦躁。我们喝光牛奶后,沃尔科夫就跑到外面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我给你的马备好了鞍子,”他从小窗口对我说,“我的马中了弹,不能骑了。波兰人在百步外架起了机枪。”
这么一来,我们两人只剩下了一匹马。这匹马好不容易把我们驮出了西坦涅茨。我跨在马鞍上,沃尔科夫紧贴着我,坐在我身后。
辎重队的大车奔跑着,叫喊着,陷入泥泞。晨曦由我们体内流向天空,一如氯仿流向医院的手术台。
“柳托夫,你结婚了吗?”坐在我身后的沃尔科夫突然问我。
“老婆把我扔了,”我回答说,打了短短的一个盹,我梦见自己睡在床上。
沉默。
我们的马脚步不稳地走着。
“马再走两俄里就要累死了。”坐在我身后的沃尔科夫说。
沉默。
“这一仗我们打输了。”沃尔科夫一边嘟囔着,一边打着呼噜。
“是呀。”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