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驾崩后,皇后命令仆从们于深夜时分点燃火把,赶往先皇陵墓,这时候发现一股奇妙的火焰在陵墓周围熄灭了。
前方隐约出现了皇陵的轮廓,远远望去,夜间的鸟群由星空飞舞下来,耸立于皇陵周围的森林,黑乎乎一片。消失于黑色蛇体般的森林一端的火焰,看过去宛若睡眠中的蛇不时吐露的信子。
侍臣们互相嚷嚷开了。
那火焰不是恶神们的火焰,就是抢劫奥津城盗贼的火焰。奔突于山野之间的恶神们的呼吸是一团火,槲树林曾为此而燃烧,犹如反常时节月出中天。如果又是山贼,那伙人说不定是前来盗取先皇遗骸上陪葬的珠宝的。
气度高雅的皇后微笑着安抚侍臣们:
“不用害怕,至高无上的先皇的臣子们……为了朝拜圣魂,我等特选择夤夜之时,循着晦暗的林荫赶来这里。指引我等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的圣魂。先皇在世之时,对于全体国民来说,即是此世的幸福和仁慈之源,一旦化神而去,对于全体国民来说,即是此世的悲叹和追怀之源。那个伟大的灵魂知道我等将去的夜间的原野、夜间的山峦,深知整个星辰密布的夜间苍穹。难道还怀疑先皇对于我等的护卫吗?不用害怕。
“快让手中明亮的火把为土下先皇的双眼带来愉悦,以便唤醒在世时的一份慰藉。”
侍臣随即命令仆从们将手中的火把燃得更加明亮,他们自己也拔剑出鞘,护卫着皇后继续前进。
皇陵犹如原野中央新出现的一座小山。队伍渐渐接近,新鲜的土色在周围浓郁的夜景中看起来越发鲜明。皇后离开行宫时,月亮已经西沉,繁星满天,横斜着金箔般的薄云。然而,地面上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虫鸣。秋收之后的大地沉迷于安息,犹如产妇安产后的苍白,无边无际,散发着宁静的微光,似乎自身在不住地鸣动。
不久,皇后一行到达皇陵前面。遍布的火把烛照天地,惊飞了夜鸟,不敢接近。
“禀告皇后陛下,”一位白髯飘飘的老侍臣膝行来到皇后跟前说道,“先皇圣魂如天鹅飞临我等面前之时,倘若潜藏于森林中的山贼一跃而出,惊动我主之圣魂,丰苇原中国因盛怒难平,国无宁日,人民泯灭,山野枯萎,亦未可知。故宜先查清这股奇怪之火的主人,然后再行拜谒为好。”
“先辈深谋远虑,我将采纳您的讽谏。”皇后答道。
此时,几名士兵喧闹不止,皇后和侍臣不由将视线集中转向那里。
只见一个陌生的侍从被士兵们押解着,一面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向皇后叫喊着什么。
士兵长跪奏道:
“抓到一个从森林里出来向皇后靠近的人。”
“我来问他有何事禀奏。”
“啊,那怎么可以?”老侍臣连连摇头。
那个被士兵们押解的陌生的侍从,终于从激情中醒悟过来,他开始用人人听得懂的语言喊道:
“明公主她……我是在明公主身边……伺候她的侍从……”
皇后因惊愕满头钗钿不住颤动。
“明公主她……”皇后喃喃自语的声音,消失在口角边荡漾着的恼怒和悲哀的微笑中。满心的烦恼,定是不足以掩盖作为女神后裔的女人的矜持。相反,她的前额如新宫殿的白木一般庄严神圣,她的嘴唇如黎明的曙光漾溢着微笑。——火把熊熊燃烧,毕剥有声,火舌飘向周围的黑暗。
眼尖的侍臣发现,一位白衣人背靠森林而立。
那姿影至今谁都没有见过。人们的目光一齐朝向那个被捕的仆从。白色的人影只当是梦幻。
“举起火把!”
“举起火把!”
皇后没有朝那边遥望,只是带着一副祈祷的神情注视着先皇的陵墓。
看到举着火把的人群渐渐走近,白衣人依然纹丝不动。那是一副婀娜而富有威仪的姿影,身后背负着神明,似乎预知接近她的人将颠仆于地。
仿佛是一座祭坛,火把在她四周围成一个半圆,照亮了森林的暗绿,惊飞了熟睡的鸽子,扑剌剌响起离巢的羽音,一时占领了周围的黑暗。
美人的面容映着晃动的火影,宛若一幅画在罗纱上面的肖像,屹立于秋风之中,随风俯仰。丰苇原中国没有胜过她的美貌的女子。高高梳起的浓密的黑发,仿佛黑夜凝聚着丹魂,研磨出最精妙的部分奉献在公主的头上。那是荡漾于神殿深处,亦即神佛身边的夜的化身。头发下面有着无与伦比的新月般的前额,静谧的嫩草般的眉毛。而且,映着火把还能窥见煌煌然无比明亮的眼眸。尤其是那蕴蓄着一副精灵的美艳的身姿,那是同火把的光与影无缘的雪白的衣裳,被身子内部的光辉映照出的黎明的曙色。那艳丽的身体透过衣饰而光耀夺目。
皇后的妹妹、先皇的心上人,明公主极简要地命令道:
“带我到皇后姐姐身边……”
侍臣们如梦初醒,深深行礼,陪侍公主来到皇后面前。
——很早以前,天皇倾心于明公主。世上对于公主的美艳有口皆碑。因为当年同母亲共居于近江的坂田,所以人们相传她是这片淡海的女神。然而,天皇很少向皇后打听她的这位妹妹,却每每问起她的故乡湖泊的景色。皇后谈到湖上的美景:夕阳照射着对岸的山峦,沿湖一带的投网映着落日的余晖,每当这个时候,一处一隅,碧影沉沉,林木掩映,暮色苍茫,湖水浩荡,浅绿的水草,此刻也一片黯然。每逢皓月当空,雁影一列,打湖水上空掠过,迤逦而去……所有这些,均为天皇所谙熟于心,未曾见过的面影同亲眼所目睹的情景毫无二致。
天皇的使者探访坂田的时候,明公主曾经于一瞬之间看到远方一种花开花落进而枯萎之物。公主优柔寡断的心里骤然袭来不祥的暗影。她只能以身相许,立即成了藤原宫中之人。天皇频繁宠幸,皇后不堪其苦。鉴于公主一心巴望远离姐姐,以便赢得心性安然,遂于河内茅淳构筑新宫,天皇又于日根野游猎之际频频临幸。
皇太子轻王子只好带着一副迷惑不解的面色,时时看着母后的苦楚。要想爱,就必须先尝受一下爱的痛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一位未曾见过的美人,能将母后所无法奉献的欢乐奉献给父皇,同时又能把父皇所不能赠送的苦恼赠送给母后,这又是怎么回事呢?王子曾经是个除了狩猎就没有别的欢乐的少年。朝雾迷蒙的原野,鹿群从沉睡中惊醒,仓皇奔逃,看到朝露瀼瀼的蜘蛛网缭乱、虚空,王子的心中一阵懊悔,一种莫名的焦躁之情充满心间。猎物总是从王子手中逃逸而去,哪怕捕到手之后也是一样。——当血迹斑斑的猎物瘫倒在猎手面前不能动弹的时候,便用“死”对抗猎手,并用“死”作为盾牌,永远都能从猎手手中逃之夭夭。
一天晚上狩猎之时,轻王子犯禁潜入藤原宫,初次看见父皇的心上人,因一时疏忽,身边未带随从,往来于明月下长满胡枝子花的小路。这时,他依稀看到那位女子,雪白的颈项,颤巍巍支撑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插着朱红的梳子,双眉含着淡淡的忧愁。不要说打招呼,就连公开露一下面,王子也做不到。为了使月光照不到弓箭,王子将弓箭和鹿一起抱在怀中,躲在大松树的树干后面。不一会儿,那个漂亮的人儿走进黑暗的寝宫。——对于明公主来说,这便是罪愆的开始。不可再现身于公开的庭院,因为明日就要移入茅淳,对于旧居的依恋打破了这一训诫。这对于王子来说,也同样是罪愆的开始。
翌日傍晚,有人告诉说公主已经离开藤原宫。王子忘记了狩猎,为从墙缝中曾一度窥见的芳颜而朝思暮想。如果说目不转睛注视着心爱的人儿就是罪愆,那么,细想想,这又是多么激动人心的纯洁无垢的喜悦啊!所谓罪愆,只能认为是由于饱享凡人所不能品尝到的喜悦而引起神的震怒。——王子感到母后又远离自己一步。母后终日痛苦究竟是为着什么?母亲所寄望于王子的太多太多。王子所狂热追求的只是一刹那的恋情,而母亲却希望他的爱情永驻不息。其实,轻王子他不知道,不论他希望一刹那还是永驻不息,他只能尽自己的愿望而为之罢了。
令王子动心的爱是一心巴望幽会的爱;是雄鹿不畏猎手的箭矢、踏着荆棘奔向母鹿躲藏的山谷的爱;是林中黑暗的鸟巢将一对鸽子生死结为一体的爱。在这种爱的面前,没有死的惧怕,当这爱不能实现的时候,那就自然而然地死去。王子也是如此,他一心等待着死像暴雨一般降临。“不论哪种办法,我都可以无为地死去。”王子想。不畏惧死的人,又怎么会害怕罪愆?
一天夜里,轻王子终于悄悄进入河内茅淳宫明公主的闺闼。
明公主因罪责和羞怯而战战兢兢,同时又被这位青年的美丽所征服,她的面前清清楚楚又出现了天皇的面影。只见他如太阳般光辉闪耀,充满青春的活力,略含苦恼和忧愁的剑眉英气勃勃,整个丰苇原中国找不到一个如此俊美的伟丈夫。
宛若穿越花草丛生的山腹通达峰顶山田的细竹水管里的一股流水,王子神不知鬼不觉就和明公主私订了终身。天皇虽有察觉却默不作声。一天早晨,王子从茅淳回来晋见天皇的时候,发现天皇眼睛含着宽恕的光芒而深受感动。——天皇是为了使爱不给任何人带来痛苦,同时又希冀自己的爱能有人承继下去呢,还是看到作为自己的分身,王子能爱天皇之所爱,并将传向未来的世世代代而甚感欣慰呢?抑或鉴于同皇后共同尝受的痛苦而重燃对皇后的爱之火焰呢?总之,这一切随着步步进逼的死,将天皇的爱冲向无边的远方,犹如化作千万只蜻蜓,交相飞遍无数的庭园,无数的山野,它终将化为一种神奇的力量,使得这个世界所有的爱都变得自由自在起来。
天皇驾崩了。
明公主无限叹惋。
明公主的以往和未来都是为了爱而活着。以往,为死而爱;未来,为活而爱。公主只有一句美好的言语:对轻王子全新的挚爱,等同于对已故天皇无尽的悲叹。
公主不想像皇后那样一味沉浸于追怀之中,将死者之爱与哀欢当作尔后自我之爱与哀欢而生活。公主没有归返的邦国,没有停船的港湾。
皇太子轻王子自打父皇一命归天,便很少离开茅淳宫了,诸般祭事尽皆交由皇弟穴穗王子操办。群臣、国人背离轻王子而归依皇弟。
就连茅淳的乡亲也很少有人为他们两人所征用。然而,是什么东西能够妨碍爱情呢?——天皇驾崩是在早春时节,河内原野嫩草萌生了。
今年的燕子站在檐端唱歌的时候,茅淳宫每天都举行野游。紫堇和茅花开满大地,有时候,两人身边会有野兔迅疾地跑过,它们一点儿也不怕生,想必把纹丝不动的两个人当成美丽的树木了吧?飘渺的烟霭,无边的阳光,刚能摇动马醉木花的清风,还有那催人春愁的大气……玩累了,发现杉树林深处有清泉一眼,随即掬而饮之。然而,一日逸乐将尽,远望夕阳沉沉,遂黯然而伤悲。他二人谁也不愿开口,只是想象着柔滑而可怕的黑夜,不久就将流入那既是爱巢又是丧屋的茅淳宫的各个角落。
夏令即将到来之际,所有的森林都挂满或淡紫或银白的瀑布,那是盛开的藤花啊!
那时候,都城流行一首奇怪的童谣。这首歌的歌词滑稽而幽默,音调暗含不祥的联想和诡异之气,充满着一种阴郁的暗示。每当黄昏时分听到这首歌,孩子们就会吓得哭泣起来。
轻王子为了看望母后回到都城住了几天,看到母亲面容憔悴,先皇驾崩后度日如年,不到一个月,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言谈之中力劝他登临大位,王子不肯答应。当天夜晚,空中响起刀枪剑戟之声,轻王子十分害怕,逃出皇宫躲进物部大前宿祢的家里。
不久,宿祢家周围大军燃起的火把光明如昼,国中青年悉数加入穴穗王子的军队。宿祢背叛轻王子,将王子捆绑起来交到皇弟之手。
野心勃勃的穴穗王子即天皇之位。
轻王子被流放到大海彼岸的伊余温泉之乡。
今宵,明公主独自一人拜谒先皇陵寝。谒陵完毕,忽然看到远方众多的火把渐渐向这里靠近。那些火把数度躲进斑驳的树林,时隐时现,看上去犹如一股洪水奔腾而来。公主命令侍从熄灭火把,潜入森林暂避一时。
明公主将前后经过叙说一番,请求饶恕侍从的性命。皇后接受妹妹的道歉和希求,她看到公主脸上似乎暗含一种决心,像冬日的阳光一样亮一阵,暗一阵;暗一阵,亮一阵,好奇地问道:
“你为何要在一个不见一点新月之色的暗夜,只身一人前来这里?为何身边不带护卫,万一遇到山贼或恶神来袭,又该怎么护佑自己,打败敌人?”
“如今能够保护我打败强敌的只有一个人,他在浩瀚大洋的对岸。”
“轻王子一直没有音信。”——皇后伏下脸庞,阴郁犹如黝黑的羽翼爬上额头。
“您的话由我来传达给他吧,不论说些什么,我都不会泄露给别人。我也不会将这次旅行向任何人披露,直到我选定一条安全的航线,乘上航船为止。”
“哦,你要到轻王子那儿?……”
“不要强留我吧,皇后姐姐。我于深更半夜谒陵,也是想瞒过人们前来向先皇告假。”
公主欣然爽快地回答。
这时,皇后似乎感到有人来袭,眼睛望着皇陵方向。夜风飒飒,掠过陵下的竹丛。
可是,皇后眼中所见不光是这些。
她感觉仿佛看到陵墓内部黯淡篝火毗连的中央,已故天皇横卧着的身姿。天皇的长髯飘飘如云,拖曳于亡骸之上,那亡骸如磐石一般浸渍在夜的波涛中。围绕在四周的五堆篝火的烈焰里,各自闪动着五张不同的面孔,那是护驾的殉死者们的精灵。最左边的面孔紧闭双眼,第二张面孔睁大鲜红的眼睛,中央的面孔在火焰里显得十分苍白,右边两张是女人的容颜。
幻象消泯了。——皇后有气无力地命令侍臣们作好朝拜的准备。
皇后强使妹妹陪伴她走进行宫。她已经知道神灵的双手也阻挡不住明公主的长途之旅。既然公主的魂魄早已飞向彼地,谁又能阻止公主的身子即将追逐灵魂而去?
行官里有着秋夜黎明时分死菊的薰香。原野上秋雾凄迷。皇后用手抚摸着公主的头发,夜露涔涔,满头湿漉漉的青丝沉重地低垂下来,她感到指尖儿上传来一股哀切的寒意。接着,皇后亲手为公主仔细地梳理头发。公主默默无言,不一会儿,她拿起镜子,向布满缥碧的微光的原野照去。公主出神地望着镜面,她的眼神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皇后停住梳子,凝视着手中漂亮的黑发,这不正是自己满心嫉妒的秀发吗?不过,对于眼下的皇后来说,憎恶也罢,嫉妒也罢,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天皇在世时,是那般一星一点地怀疑过他的爱,如今,对于死者的爱,反而越发浓烈起来。皇后想起幼年时代,和明公主一同住在坂田,她以有这位漂亮的妹子而感到自豪。不知为什么,那小小的脸蛋儿仿佛含蕴着朝阳和煦的光辉,人们都一致倾心于这位未成年的姑娘。——她又蓦然想起少年时代的轻王子。王子经常箭在弦上时会突然想起别的事情,而白白让猎物逃脱。王子为何那样郁郁寡欢呢?有人诽谤说,郁郁寡欢是因为思恋女人的缘故;也有人说,不,王子在那种情况下,一定是亲眼看到了丧神的姿影,静静摆动的树叶、无风而飘下的落花、受到雷击而燃烧的大树……他从这些现象中看到了闪耀着的神的姿影。
明公主感觉到皇后抚摸她的头发时其心情既严冷又温柔。她的温柔甚至可以下令不愿委身于她的爱的人立即去死。温柔因严冷而广大无边。如今,皇后通过公主的身子爱着已故的天皇。
分别之前,皇后和公主一直亲切地交谈着。自打天皇的使者来到坂田探访公主之后,她们从未有过这样的会晤。随着离别渐渐临近,“时光”的火花愈益繁密、灿烂,姊妹二人的容颜在光影中似浮雕一般闪现。公主头发的周围群集着各色各样回想的幻影,过去所有难忘的场景,都在这虚幻的云朵里时消时长,时隐时现。
“皇后姐姐。”明公主忍耐着鼓胀的情绪开口了。
“这个世界初识爱就是初识人心中的不幸,不是吗?忘掉自己的幸福,也就等于忘掉自己的不幸。
“……可以说,陛下和皇后姐姐,以及王子和我,我们之间有一种东西相互贯通,我们每人都从这件东西上收获了同样大的欢乐和同样大的悲伤。这种东西就像节令一般,藤花翻紫浪,夏季到来则零落满地;秋天的胡枝子,又怎奈得夜夜寒霜。尽管有人说情缘易变,就像大和群山上的积雪,夏去冬来,雪融雪降,但观望的人们看到的始终是一样的白雪,以易变代替易变,接连不断地继续下去。”
“是吗?妹妹呀,”皇后应道,她一生为着难以信赖的爱情所苦,而今却只能相信这种爱,“恋情中易变的不是爱,人们认为不是爱的那种不变的东西,才真正是爱啊,难道不是吗?我如今心性安然地仰慕着先皇陛下,你再也看不到作为女人的另一个我了。一时对你抱有的憎恶和怨恨,对你的嫉妒,皆如梦一般地忘却了。过往和未来、世世代代思慕你的我的一颗心,以及爱着我的先皇的圣恩,皆像永生不灭的桧树高高耸立,萦绕其间的云雾再也不认为是梦中之物了。春雪消融,原野上开满夏天的白百合的时候,就会忘记冷彻肌肤的冰雪,同时泛起等同于百合一般银白色的回忆。我的余年残生,将在欢悦的服丧中度过。陛下已经逝去,我和先皇的圣魂之间已经制造了一个死后相恋的替身。我要像死者爱慕你那样地爱慕你,学会死者的爱,当我去世作为神来到你身边的时候,以便能和你一样,有着和你相应的无量的情爱。我为实现这一理想而身心交瘁。我为你日常观览的花草树木浇水,将你亲手抚摸过的东西放在身旁,终日聆听温婉的玉音,由此,生涯中难于治愈的悲伤也渐次淡薄下来。
“你为陛下和王子所深深爱恋,却为何还要说情缘易变呢?”
“我和王子的爱情,交织着无常和常驻,就像光和影一样。当身心陶醉于火热的欢爱中的时候,假如两个人里一个死了,这欢爱就烟消云散了,一想到这些我就十分害怕。您也许会规诫我们不必相信爱情,其实,我也曾经极力使自己不要相信爱情。可是,不管下多大的决心,爱情依然站立在我们的眼前。正因为我和王子的爱情不存在可信的基础,反而使我们害怕发生变化而胆战心惊。
“皇后姐姐,爱情降临我和王子之间而不离去的夜晚是无法忘记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当分别到来、不肯和爱情一起离去的时候,也是易于忍受的。也许这之前每日每夜的分别已经司空见惯。
“我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两个媒人,那就是爱情和离别。这也可以看作是一个媒人的两副面孔。因为分别的苦恼来自爱情,熬过苦恼也要靠爱情。
“我于离别之后做了试验,看一人能将两人合在一起的痛苦承担多少,然后再赶快回到王子身边去。”
“共同的爱情,为何还要……”皇后不解地打断明公主的话,“共同加以试验?爱情本身不就是明证吗?难道你们想毁掉爱情吗?”
“不论怎样打算毁掉都是毁掉不了的,为此,我们只能白白地受苦,爱情在我们之间萌芽,成长,枝叶繁茂,隐天蔽日,无限壮大。我们和那种只守卫着庭院中杂草丛中的桔梗花的爱情不同,实际上也无法守卫,但也不能须臾离开。不论何种灾祸,都无力使我们爱情的大树枯萎;不论何种痛苦、悲叹和障碍,只能拆散意志软弱的恋人,而无法阻挠我们的爱情。
“一旦砍伐又打旁边抽出幼枝,这可怕的树种是否播种于黄泉之邦?……正因为是这样的爱情,这棵树反而会把我们赶人死亡之渊,真是叫人担惊受怕。”
“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嘛,至少在分别之前,对我讲讲你们年轻人的幸福故事,也好让我高兴高兴。”
话到这里,皇后再也不像是一位高贵的女人了,她带着一副轻佻的语气继续说下去。
“轻王子见到你该是多么开心啊!就连没有理由待在王子身边的我,也仿佛是附在你的魂儿上去见王子了。我觉得,你能去见他也就等于是我自己去见他……”
然而,这种轻浮的调子是眼泪的前奏,就像长尾鸡拖着长尾巴,说着说着她就唏嘘起来了。
“请你转告王子,”——皇后只顾哭哭啼啼,她未曾感到自己说了些本不应该说的话,“你就说在孩子中,我从他们小时候最疼爱的一个就是他呀……比起穴穗王子,我是多么热切希望轻王子继承皇位啊!”
公主用月光般沉静的眼神,凝望着不幸的皇后叹息的姿影。她用手深情地抚摸着颈项上美丽的翠玉首饰,那是刚才皇后作为临别纪念赠给她的。这时,秋蝉低声吟唱,蜻蜓到处无声地乱飞,可以看到深含悲悯的彩云在飘移,可是蓦然间,不知从哪个角落,原野上却渐渐暗淡下来了。
第二部
当人们受到自在力量的诱惑,感到将命运掌握在手中的时候,命运却顺着陡峭的斜面急剧地滑落下去。逢到这种时候,明公主的先祖们只是依靠神的护佑,别的什么也不想。但是,轻王子和明公主所具有的不可理解的骄矜,和先祖们所具有的骄矜不一样。当今这个时代,神对于爱和死的支配终于受到怀疑,年轻的王子和公主的心里预示着不吉的莫大的骄矜。他们的愿望全都属于想入非非,他们的爱情既违反常情又不合法度。他们的爱宛若道路尽头白浪奔涌的海峡横在他们两人面前。于是,他俩不向惊涛骇浪低头,携起手来渡过海峡到达彼岸。但是,在立下这一意志之前,他们首先陶醉于不可思议的无稽的奢望之中。这不叫意志。不知为何,两人心中似乎都认为,他们有着足以拒绝神的力量,心儿早已飞到彼岸,两人都觉得走在海上如履平地,可以很容易地到达彼岸。被摧毁前的酩酊,死一般悄悄降临,迷惑着王子和公主。两人时常觉得伸手可以触及月亮,舒背能够揽住飘曳的白云。不,这莫如说是小事一桩。只要齐心合力,崭新的天日也会为了照射他们二人而发出耀眼的光芒,新的星辰就会像群鸟的眼睛挂上夜空,为了迎迓他们二人,曙光将伴随大海中漂荡而出的海蜇般的新兴之国,拖曳着明丽的银白色的水浪,因仰慕他们而向此岸驶来。他们二人抑或是为了开拓新的白昼和新的黑夜而降临此世的吧?王子和公主沉浸在莫名其妙的奢想之中,他们的身子总是随意飘流于浩荡的秋气之中。然而,再没有比这种奢想更加不祥的了。为什么呢?因为人虽然早已脱离神明之手,但谨慎而意志坚定的步伐尚未开始,受神嘱托的静谧的信仰,突然高扬着奇异的轰鸣和水花,朝他们头上猛打过来。
这一切在他们心里都处于难以确定的状态。两人似乎还漠然觉得是相信神的。
确实,明公主于航海途中看到了众多的神。启航时,一群群白鹤追逐明公主的小船而来。偶尔,小船被这些天外来客追上了,天空好一阵子闪耀着光亮的羽翅,回荡着鸣叫的余韵。
小船在海港里停泊两夜。
船客心里焦急,但船行缓慢,同海面上一边漂游、一边行走的水鸟无异。而且,小船周围的海景每天都很优雅。
濑户内海的岛屿上隐栖着被忘却名字的众神。有个小岛上的幼小的众神,从松树梢和莽草叶影中好奇地目送着公主的小船。——小阳春天气,大海和天空之间,白天里也有一种梦幻般诱人的仙气。在陆人眼里看来,掠过那里的帆影,通过那里的船舶,仿佛高高离开水面滑行于天上一般。那种仙气不断地酿造出来,好似往昔那种男神和女神围绕天柱站立的天上之气。波间的马尾藻被夏日火焰般透亮的海潮染得一片赭红。
明公主身子依在船舷上,同轻轻擦过船底、依依不舍奔涌而去的小小波涛一一诀别。这些波涛流向大和之邦,以及无数的御殿、无数的皇陵之国,不,也流向明公主全部的以往。那碧波冲洗的海岸是明公主眷恋不舍的海岸,她再也无法回到那里去了吧?那海岸被重重岛屿和重重云雾阻断,再也看不到了。何时能以一身无比艳丽的盛装,回到那里的海岸,再次出现于将要故去之人的面前呢?那里有着爱的绿色坟墓,雨后的森林镶嵌着千万滴光亮的爱的回忆。眼下,海岸已经看不见了,但死去的人们却一个个复活过来,他们想必含着挚爱的眼神,远远望着航行于洋面上的公主的小船吧?无疑,如今明公主正由往昔走向未来,于无量的时光的海洋,被运载到目标未定的远方。抑或公主继续无止境地由常驻之国向异变之国旅行吧?——晃动的波光,洁白而神圣地映照着公主的容颜,从前额至面颊,一轮连着一轮,不住荡漾着微微的金色。
眼看明日就能到达伊余之国了,前一天黄昏,帆布像吊旗一般耷拉下来,海水带着无边无际的暗绿色,只有洋面那里蕴含着艳丽的彩虹色,仿佛被未知的时刻所领有。彤云密布,为落日送行,承受着大部已经沉落的太阳的余晖,一圈圈光影,斑斓绚丽,逐一在海面上辉映出灵妙的美景。所有的云彩都一动不动,尽皆恍惚于此世未有的相互自照的光彩之中。这些云朵的肩膀上,夜的征兆早已降下朦胧的灰色的阴翳,再看看天上的颜色,一派退色的青蓝,同伴随黑夜降临的、镶满无边星斗的庄严之色相去甚远。
公主看到云间高悬着先皇硕大的御颜,御髯长长漂流于海面上,呈实实在在的金黄色。御额周围萦聚着夜的忧色。天皇遥遥越过地上的哀欢,目光并未停留于明公主的小船,而是犹如俯瞰“日之国”一般,遥望着东方即将灼灼光耀的月亮和星群。然而,御颜上不时布满阴影,那是包裹于所谓“天上的秩序”中的创世的众神深深的悲愁,抑或是向地上流转的一抹憧憬。沉落的日轮伸展出彩虹般五色和黄金的长长的光芒,斜斜贯穿过龙颜,消失于背后的云层之中。
明公主仰望天上,脸上挂满泪水。告别皇后和故乡时未曾涌出的眼泪,此时却频频流淌。她并非因想起已故天皇的情爱而感到悲惋,而是按捺不住充溢于胸膈之间的耀眼的光焰。那就是对于轻王子本人、他的气质和品格的爱恋,更是对年轻的王子“肉体”的爱恋。
轻王子和明公主手挽手,互相感应着对方手上传来的美好的震颤。可是,公主尚未见到真正的王子,王子也未见到真正的公主。绵亘于永恒中的各色各样重新描画的心灵的肖像,层层重叠于“真实”之后,各自为了占有这一“真实”而争夺不休。不一会儿,犹如喧嚣的海水平静了,一对俊美的身影渐渐玲珑透剔地显现出来。
两人倒在地板上,烈火一般相互触摸着面颊。——片刻之后,两人这才觉察尚未交谈过一句话。
一只尾巴纯蓝的小鸟,啄食掉落在附近的树上的果实,又忽地飞走了,频繁叫个不停。
看不见的天空到处回荡着小鸟的鸣啭。
“去看看我的城邑吧,”王子折身而起,“就像我们二人走在茅淳之野,今天我们去秋天的山谷,在那里度过一日吧。晚上,人们将为您开宴接风。”
公主静静地站立,梳理着头发,一双眼眸蓦地像是追逐飞翔的蝴蝶,目光炯炯地朝着王子望去。俄而又含着几分羞涩,装作茫然自失地望着前方。
王子揭开帷幕。
这座山麓落叶似乎从天而降,对面山峦灰暗的山谷,穿流于山谷的河川尽头一派陈酒般的颜色中,是遥远而模糊的平原(公主来时打那里经过),那些都是不很宽阔的风景。秋光中,风犹如远近奔走的盗贼,水雾沆荡的树林痛苦地晃动着枝条。——不知从哪里传来了敲打石头的尖厉的响声。
“那是什么声音?”
“发出响声的那个地方,如今有路相通,到那里一看您就会明白。”
王子间断地回答,目光从公主身上转移开了。
两人走出宫殿,从王子的浴场旁边经过,粗木拼合的壁间隙缝冒出白色的水雾,可以瞥见黑暗中涌动的热水。
“我对城里人撒谎说,我是来洗温泉治老毛病的,其实我一到这里就跑去打猎了,所以现在没人再相信我了。”
“我于悲伤中不睁开眼睛,那正是王子忙于打猎的时候吧。”
“听说女人家总是将悲伤藏于内心,时机一到,就会全部变成喜悦的黄金和珍珠。可是男人总是对悲伤置之不顾,所以永远都是悲伤。而我只巴望尽快将悲伤播撒于荒山野谷。”
王子一边抚弄着公主的秀发,一边优柔地回答。
一只金翅雀从两人脚边像被线牵引着飞翔起来。——附近的杉树丛中腾起一股浓烈的白色水雾和嘈杂的人声。王子为了躲开,选择另外的道路。
“走这里,他们看不到我们的身影,你透过香木树荫看看吧,那帮孩子气的强壮的青年都是我的兵。”
那里有一座四方形的大池子,风吹雾散,可以看见入浴的人们的裸体。他们高声谈笑,唱着当地的民歌,松散的辫发披在黝黑的肩头上。
“兵?”
“从各个城邑征集来的壮夫……您是问他们在干什么吧?公主啊,您就不要再让我开口啦。”
——先前听到的敲打石头的尖厉声响,不久就明白了,原来城里人家家户户都在打造轻箭、鸣镝、横刀、葛弓等兵器,因此发出嘈杂而尖锐的响声。
当晚的夜宴十分疯狂。
在场的人们争相把自己做的吉祥的梦告诉王子。一位少年嘀咕道,昨晚他梦见一条大蛇照亮了整个海面。旁边的一位倔强的小伙子,伸出岩石般的巨掌捂住少年的嘴,不让他继续再说下去。少年喘不出气,一下子憋死了。醉醺醺的人们嘻嘻哈哈将尸体靠在柱子上,向尸体张开的嘴里灌酒,酒水溢了出来,映着篝火煌煌的火影,顺咽喉滴滴答答向下流淌。大家以此为乐。
一位城里姑娘羞涩地跳起舞来,滴在地板上的酒水濡湿了少女的脚板儿,一脚踩下去,飞沫四溅。一位头发溅上酒沫的男人狂笑着,用手指指那姑娘,又指指自己。
实际上,人们狂热的醉态内里,始终贯穿着一股郁屈的情绪。谁要稍微看一眼明公主就等于死。兵士们大声地谈论着其他一些乌七八糟的事,关于公主如何清秀之类的话,只能互相小声嘀咕。怀着这种郁屈的心情,只能使欢乐的宴会变成一场残酷的游戏。
酒宴进行到一半,一个姓石木的臣子回来了。他是王子的股肱,王子遭流放后,他带着两三个通晓战术的人慕名追寻而来。而且,他没有先看到王子,而是首先意外地发现明公主的姿影,一下子惊呆了。
里面主座上挨肩儿坐着公主和王子,互相交杯换盏。公主心里燃起一种奇特的奢望。公主未曾经历过如此疯狂的宴席,照理说她应该感到厌恶,可是涌上心头的却是冷漠的奢望。这种奢望使她对于人们疯狂的乐欲看在眼里,一点儿也不感到畏葸。往昔,在天皇新宫落成的庆祝宴上,皇后被迫极不情愿地让自己的妹妹出来行礼,那种幻景如今对于公主来说显得多么亲切。她心中耸立起作为一个皇后的悲伤。
黑红脸膛的石木臣子,用一副声嘶力竭的声音向王子和公主禀奏。
他今天跑遍各个城邑,征募兵员,搜集武器。有的城邑听说为皇太子从军,所有的男子都跑来报名应征;有的城邑发誓要从群山开采粗金,装饰武器奉献。石木所到之处皆洋溢着祥瑞之气,不按时令开放的鲜花挂满晚秋的林梢。公主意外的光临,对于石木来说就是一个祥瑞之兆。他称公主皇后,恭敬地将流窜的王子推为“我们的圣上”。
公主已经不再怀疑所看到的未来,为了推翻野心勃勃的穴穗天皇的皇位,这些人隔着大海正在这里进行种种谋划。
可是,王子心不在焉地听着石木的禀奏。和公主会面之前,王子每天都陶醉于叛乱的美梦中。过去每个朝代留下的或成或败的叛乱的记忆,血统的骄矜依然在每人心中保有鲜明的残象。一人凭借皇位而信任自己的血统,一人凭借叛心信任自己的皇统。两人内心所相信的是命运——那种奇异的圣灵。一路顺风取得皇位者,相信命运来自外部;被迫离开皇位者,相信命运在于内部——那种烈火般的压抑不住的火焰。而且,成为君王的一方和未成为君王的一方,于继续沉默之中隔着千山万水,相互酬劳各自的命运。双方信守各自的命运,拼却一死打理各自的悲剧,于是刀光剑影,征战不休。——可是王子也是这样的人吗?生于此世的轻王子,一个继承懦弱性格的萌芽的人就与众不同了。王子策划的叛乱是可憎的,应该受到蔑视的。尽管王子所做的一切不应该受到憎恶和蔑视,但是,王子的心理却残酷地命令他作如是想。而且,那种举世无双的骄矜,始终认为没有不能实现的事情,这种不祥的骄矜救了他。公主的不在,说实话也无暇继续折磨王子的心。
可是,现在怎么样呢?从此以后,他的意志萎缩了,莫名其妙地为自己的战败而祈祷。向公主显示各种军事的征兆究竟是为什么呢?这不就是向公主故意显示王子过去欢乐的信物,以祈求哀怜吗?
尽管如此,毕竟和祭祀、军事与恋爱共存于心中的古人不同,王子的心里充满一种虚空的变形和轮回。想起憎恶的时候,王子也会想起爱,梦见叛乱的时候,也会在梦中回忆起爱来。
他时时向身边的公主投去关切而忧郁的眼神,他似乎为了确认公主的存在是否是一场梦。王子的酒杯一下子喝干了,夜气如冰。
宴席,不论何种宴席,到最后心中总是布满一派冷寂和荒凉。这种情绪忽而使得人们额头罩上暗影,美酒喝起来也形同灰汁。人心皆寄于户外萧萧而过的夜风。灯烛闪耀着倦怠的火影,罪的记忆和死者的记忆又鲜明地脉动起来。人们记得宴席的主人变了,这次的主人不再是人了。他们眼里从未看到的充满沉默的热闹的宴会开始了,似乎感到有谁穿过从前宴席上烂醉如泥的人群的空隙,不住忙碌地工作着。
王子不时徒然地拿起琴,无心地拨动着琴弦。
明公主听到篝火照不到的暗处有一种奇怪的声响,那是张开羽翼要飞翔起来的躁动。而且,那种看不见的躁动声音很低,似乎围绕公主的身边打旋儿。
公主想跟王子搭话儿的努力显得很空虚,犹如在水里,一开口声音就被抹消了。轻王子和她自己之间仿佛相隔千山万水,她那热切凝视王子的眸子里,鲜明地感到升起一轮皎洁的月亮。
只顾低头弹琴的王子,听到母后轻轻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他怀疑自己的耳朵。
那声音忽然变成男人般雄壮的音调,毫无疑问又从公主口里开始流出来。全场的人神情恍惚、醺醺欲醉,一起凝神望着公主。
“王子啊……王子啊……臣妾要像母亲般地爱您。您的弟弟穴穗王子继承皇位非妾所愿,一定要让轻王子登临大位……穴穗天皇……”她略略顿了一下,接着说:
“他将被弑杀……死在软弱的王子手里……”
这声音在王子听来很空虚。仿佛看到神的巧致的谋划,心里渐渐醒悟过来了。她的话语所意味的东西,并不具有预言的力量,因为王子一味沿着那种意义的河岸徘徊于无限的梦境里,借助不管何事都能实现的力量,因从头到尾看透一切而感到倦怠。倒是王子的战争,只发生于她的语言响起以往意味的时候。母性之国的面影浮泛于目前。这个令人怀想的恐怖的国度,布满了母亲们黑暗而严酷的统治。幸福的神谕不属于这个国家所有。母亲们执拗地议论着柔和而甘美的死。——是的,预言只能在黄泉之国得到实现,不是吗?故而首先诱使二人走向“国王和宠妃之死”,眼下不正在述说着这种秘密的神谕吗?
兵士们望着王子渐渐苍白的面孔,仿佛朦胧地感觉到什么,他们从沉醉中苏醒了。他们觉得身边富有威胁性的女人们肌肤是冰冷的。
只有一个石木依然醉态朦胧,他反复大声地祝福皇后的生灵护卫着军队的瑞兆。他身子靠在大酒瓮上,胡子晃动着浸在酒杯里,他一次又一次用手捋去胡子上的酒水。——他的这个动作也许要持续到拂晓吧?
王子陪伴神志不清、闷闷不乐醒来的公主到卧床上去。
卧床被钻进来的雾气打湿了,公主感觉好像躺在坟墓中。睡意再次如秋雾般袭来,比起现实,她相信在梦中是同王子确确实实待在一起,此种欢乐也许使得公主较之现实更加挚爱梦境,较之梦境更加挚爱死吧。
户外的声音只能听到夜风卷起落叶的响动。唯有芬芳的庄严的黑暗,犹如音乐一般描画着森罗万象、无比莹润的情景。
明公主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他的眼里再次闪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面颊散射着光洁而俊美的红潮。
倾听神谕的当天,王子的心听到掠过草间的微风也好像听到死的声音。早晨的小鸟在为悼念昨日被射杀的友鸟之死而悲鸣。树木为了思念被摧折的友树,只能簌簌飘下落叶。
他将自己的前胸紧贴在明公主雪花般的胸脯上的时候,这一刹那最能体会到明公主在世犹如梦境。不管怎么加以确认,不,越是想确认,越是觉得今宵燃烧恋爱之火的公主的“身子”似乎很难捉摸。——尽管如此,一旦须臾不见,就像孩子般十分不安,所以两人几乎朝夕形影不离,逢到漫长的不眠之夜,总是在王子的浴池里迎来黎明。
敞开窗户,西沉的残月放射着奇异的莹润的清光,两人映着月光,静静地浸在热水里,又像小孩一样打闹起来。
玩累了,公主赤裸着身子倚在窗边,透过一团团青色水雾的间隙,俯瞰山峡的暗夜。星空鲜烈,宛若白夜,刚刚沉落的月亮,在群山和天空之间抹上一道明丽的淡蓝色。早晨到来之前即将消失的初冬的薄霜,看起来像美丽的霉斑覆盖着草木。桧树林经霜一番打扮(不,也许是星光的照耀吧),就像古代故事中出云海岸倒插的十掬长剑。河水的声音听起来尤其近,夜间极为难得地听到了小鸟的鸣叫。
公主觉察乳房上蓄积着湿漉漉的露水。那微明的肌肉的表面,夜气渐渐凝结着冰冷的露珠。要是放置不问,就会变成亮晶晶的霜柱,严严实实地覆盖着公主的全身。就是这样,明公主梦想一种快乐的恐怖。
由梦想里醒过来的公主,震颤着身子靠着窗边站起来,浴池中的王子望着黑暗中赤裸的女体,他仿佛看到一个异样巨大的幻象。
两人浸在热水里紧紧抱合在一起,两人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互相迷失了。王子顺着水面上漂散的香发寻找公主。
玩到最后,有时候,两人嘴里发出疯狂的笑声。于是,不由一惊,立即闭上了嘴。一屏住呼吸,那笑声也自然变成淫荡的笑声,在空中回响。
有时,疲惫不堪的王子和公主死一般共同躺在浴室的地板上度过一些时候。——就这样,曙光渐渐一滴滴落入水中。
石木从沉重的眼皮底下瞅着王子和公主。他的直系祖先不是神,他生来就是纯粹的平民血统,由平民中被选拔出来。石木臣子心中燃烧着鲜明的民众的幻想,正因为如此,他是“古代的人”。往昔,不断赋予神圣的天皇和女帝的命运的来源不是苍苍蒸民又是什么呢?石木一人肩负着千万庶民的愿望,正确地说,抑或是邪恶的愿望。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畏惧他,为此他才当上王子的侍臣吧。
然而,一个长期侍奉宫廷的人,从常识上说也不会只听命于君主一人之言。先皇在明公主身上倾注了丰沛的爱情,这是草民梦寐以求的爱的具体体现。他们否认轻王子即位,也是出自这一记忆崩溃后的怨恨。先皇之爱在轻王子心里呈现支离破碎的形态,只有石木一人相信,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才将自己的爱更加鲜明地传授给了王子。先皇不是默默饶恕了王子吗?草民不久也会看清楚的。他们希望美好的梦境能够一直持续下去。迟开的花儿即便疯狂地怒放,也比不过应时的鲜花能够招徕人们沉静的情爱,不过也许可以得到火一般热烈的情爱。
对于石木来说,自身的欲求和民众的愿望是水乳交融的,欲求亦即使命,使命亦即欲求,神于是在他的内外作为彼此亲密相处、相安无事的两个族群居住。他所相信的瑞兆的一斑,是他自己亲手造就的。由此,他是使神自在生活的人,亦即“古代的人”。
打从明公主来到伊余温泉,石木的信仰开始动摇了。轻王子体内容有怎样的恶神?王子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大和国土上仍在念叨王子的名字的千百女人和几多男人的声音。对于穴穗天皇的仇恨消退了,以王子之尊贵为证据的反叛之心也消失了,对于明公主分分秒秒都极为珍惜的爱恋,那是一种令心地正直的人目不忍视的疯狂的爱啊!——看来,拒绝王子即位的草民不是很正当吗?先皇的爱不是这样的爱,那是天皇之爱。这是未曾见过的爱。这是包裹于君王式的无稽的骄矜内光芒耀眼、实际却凡庸的情爱。
石木哪里知道,自打先皇驾崩以来,一片未知的国土在明公主心中不断扩大,王子专心致志为统治君父传下来的这片无边的国土而努力,他丝毫无暇离开这一领有之国。
伊余的冬天不见雪花就过去了。大和土地早春时节积下的薄雪消融之后,东国那种大雪纷飞的景象断绝了,看不到了。王子幼年时代,早春时节,皇后将他抱在怀里,观看鹅毛大雪飞降的情景。来到伊余之后,曾几度梦见过下雪。为了祝贺王子诞生,新宫殿落成后,皇后站在大殿上眺望那座崭新的槲木建筑。
“王子啊,下雪啦。今天不回你的宫殿了吗?你就住在这儿吧。”皇后站在庭院尽头槲树林对面,手指着王子的宫殿,亲切地说道。那座宫殿首先从槲木开始被雪染白了,大屋顶的一半被抹消。院子里的茶花布满广阔的叶丛,雪瑟瑟而降,凝聚着庄严的静谧。——王子眼睛潮润了,问母后:“怎么啦?王子的宫殿就那么消失了吗?”听到他的问,母后高声地笑起来,母后的笑声像春天的太阳充满明朗的青春气息。在梦里,这种青春的欢笑震动着王子的耳鼓,一点儿也未减弱。
……于是,梦境转变成明丽的化雪的早晨。王子由乳母牵着手登上宫殿的后山。积雪层中,随处已经萌发了嫩绿的蕨菜。雪光映照着乳母木棉般白皙的脸孔,她说:“王子殿下,您知道人死是怎么一回事吗?我不久就要住到地下去了,王子将来长成英俊的青年我也看不到了。也不会为春天来了感到欢喜、冬天来了感到悲伤了。”王子听罢愤怒地睁开眼睛,他大声叫道:“是谁使得善良无辜的乳母陷入不幸,我要用父王赐我的宝剑将他斩首!”此时,乳母不敢再说出“王子也会有相同的命运”这句话,只好含糊应付一番,开始采起蕨菜来了。说来奇怪,梦境中王子清晰地记得老妇谈到死时的表情,她满脸含着秘密的喜悦迎接杀死自己的人。那是一张悲戚的脸,却故意装出一副王子无法理解的欢快的笑容。幼小的王子自那之后一直怨恨起乳母来了。而且在梦中,乳母的幻影始终亲切而又怀恋地依偎在他的身旁。
冬天,刮起凛冽的山风,王子和公主的爱情越来越像一碗难以下咽的苦菜汁。两情相爱的没日没夜,为何还会给痛苦留下入侵的余地?按照世俗习惯,对于相爱的人来说,如果感到爱情是一条锁链,那么不是爱情的终结又是什么呢?但是,感到爱情是锁链的两个人,各自为所欲为的时候,那肯定就是爱情的终结了。当两人满怀想挣脱锁链的共同感受,犹如被捕捉的一对野兔擦身而逃的时候,那才叫爱情的终结吗?其实,对于轻王子和明公主来说,唯有这种痛苦,才是迎来光明的真爱的起始。
以往,两人凭借爱的力量顺利跨越千难万险,最后,摆在两人面前的就是爱。只有这爱才是无需跨越的吗?如果可以跨越,那么应该依靠什么力量呢?有人对他们两个说,就凭不断促进他们前进的可怕的骄矜的力量。
如今,王子和公主想起一切繁杂的爱的标志,感觉到称作爱的行为的可怕。而且,短暂的别居就会使两人一味想到死,只要活着两人就不能有片刻的分离。他们二人拥抱时,互相接触冰冷的虚幻的胸膛,就会怀疑,究竟是什么才能治愈两人的痛苦呢?他们各自都觉得,越是相爱越是痛苦。王子和公主交颈而眠时,每每互相以泪洗面。
可是,比起任何东西更能使他们得救的憎恨,似乎永远都不会来到他们中间。
“怎么办好呢?”一个暴风雨的夜晚,王子忧心忡忡地说,“夜间分别进入各自的梦境很可怖,直到天亮都没合眼。稀少的梦不是儿时的梦,就是可怕的死亡之梦……两人直到再次离别之前,这样的状况会一直持续下去吧?
“今天早晨,石木睁着丑陋的眼睛对我面谏,你听到了吗?”
“没听到。”公主回答。
“你猜石木他说什么?公主。他说就算凭借腕力也要在出征时让我离开你,事成之后再将你作为妃子接回来。”
“那么说,王子,我们还要分开吗?”——公主的话音里掩饰不住喜悦,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一定感到奇怪。这种喜滋滋的语调乍听起来,只会出自不诚实的女人之口。然而,王子心里明白,公主充满凄楚的喜悦的呼喊究竟意味着什么。王子低下身子摇了摇头。
“不会的,石木不能把我们分开。石木是我的臣下——啊,父皇在世时曾经命令过他……不,那也是徒劳。因为我根本不会听他的。
“公主啊,我们离别期间那种安逸的日子早已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我不再考虑如今的自己和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从大和国被流放之时,为何能同你那般容易离别呢?此后的几个月没有见到你,为何也能活得很愉快呢?”
“您是问为什么吗?王子,那没有什么奇怪。那只不过是同一种爱情的力量起着不同的作用罢了。”
公主聪慧的眸子里充溢着沉稳而娴静的光辉。
“当爱情还是一棵幼苗的时候,爱的力量帮助我们逃离苦恼;如今爱情已经长成大树,它又转而增强我们的苦恼。”
“爱情的大树……你我之间……”
王子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不停地战栗。因为今早黎明的梦中再次听到的幼小王子的话,还有他要用父皇赐给的宝剑将那人斩首的言论,又在这个时候毫无关联地在眼前复苏了。
这年的春天悄悄来到了,使人觉得到来的不是春天,而是死亡。
寒冷的天气屡屡卷土而来。为此,刚刚抽芽的嫩菜冻僵了,正在开放的梅花的蓓蕾枯萎了。
冬天,从近邻的城邑移居来的人增加了,河岸上挖掘了众多的住房,一到夜里,从王子的宫殿可以看到万家灯火,仿佛这里就是大和国的都城。
有这么一天。
每年冬季宫殿的后山应该飞来的大鹰,今年冬天却没有飞来,这使邑人们感到奇怪。他们本以为骄傲、并用多种歌谣加以赞美的巨大的雄鹰,尾羽黑亮如漆,是世上无与伦比的尊贵的鸟类。大鹰搏击的羽音使得整个竹林震颤,尖厉的嚎叫直上青云,地上的野兽尽皆奔逃,山野一时变得寂悄无声。石木听到这件事便对邑人们说,大鹰或许慑于轻王子的威势而没有出现。尽管如此,该来的没有来,这在邑人们心里总是留下阴影,渐渐地,渐渐地,在他们之间培育了异样的激情。
春天脚步蹒跚地悄悄到来了。一天,邑人们终于从大海方向看到一只大鹰,眼睛雪亮,高耸双肩,展开两翅,像翻卷的波涛,自高高的云天飞翔而来。人们停下手里的活计,个个跑出家门。于是,室内的石头、粗金碎屑狼藉满地,昼间的炉火白白燃烧。
邑人们男女老少手拉手,披散着头发,异口同声地又叫又唱,沿着沙碛奔跑过来。新入伍的兵士停下磨刀的手,不知出了什么事,抬头望着天上。高寒的天空一派晴明,枯叶色的山巅,春云如棉,缓缓飘流。
鹰声嘹唳,撞击着人们的耳鼓。孩子们抓住母亲的衣裾不放,老人拄杖而立,仰望天空。大鹰由高高的蓝天闪耀着辉煌的羽翼,斜斜地飞旋下来。不久,邑人们骤然一惊,面色苍白。原来这只鹰同往年明显不同。
河畔上有一棵亭亭如盖的松树,大鹰站立在松树梢头,同往年的黑鹰迥乎相异,长着一身雪白的羽毛。邑人们惊呆了。雪鹰庄严地梳理着羽毛,它已经不再嚎叫,也没有振翅飞走的样子。
——王子也仔细看到了这种奇异的现象。一夜无眠的明公主这时却悄悄进入了梦乡。王子站在床帐之外,眺望山谷间的风景。蓦然间,那里出现了异常的情景,引得王子忘我地观看。然而,从这里望去,犹如一棵幼松的松树梢头,鹰的姿影恍惚不定。只有沙碛地上因为恐怖而呆立不动的一群邑人,却显得清清楚楚,他们的身影仿佛被咒语钉住了,纹丝不动。离开那里不远,河水梦一般灼灼闪耀,泱泱流淌。
出了什么事?
什么事也没出。
无疑,这种巧妙的时刻,无限悠然地降临在众人的头上了。
“我的圣主……”王子从背后听到了石木的声音。王子转过头,连前额都变得苍白了,他喊道:“谁叫你来的?为何没有获得允许就闯进我的宫殿?”
“我的圣主……”石木嘴里不住祝福着什么,脸上毫无惧色,显露出滑稽而又庄严的微笑,“我打算明天就引兵出征,如何?”
王子瞠目而视,这种出乎意料的请求听起来就像命令。近来,石木屡屡召集兵士长官开会,城里头一天到晚一片嘈杂,室内的响声彻夜不断,使人感到早晚要发生什么事情。然而,这些现象对于王子和公主来说,都没有任何关系。“到昨天为止,臣下一直待在海港,察访了一排排新造的皇家木船,同时也察访了兵士乘坐的战船。武器之类已经准备充足。军士数万,大和之国数万民众也将和我们站在一起。雪鹰降临是个吉兆,诸事都委托给我石木好啦。”
“不可!”
“我的圣主,邑人们已经倦于物事。丰苇原中国千万民众尽皆倦于物事啦。众不厌之时不可开战,而过度生厌之时也不可开战……就请交给石木吧。”
“不可!”
飘流的云层掩映的日影,使得室内如黄昏一般暗淡。身材颇高的石木臣下从未如此贴身站在王子面前。他双目灿灿,光芒逼人,口髯中雪白的牙齿咯咯作响,满脸堆笑。那副巍然挺立的姿势,似乎浑身孕育着使不完的力气。
王子的内心与其说憎恶,毋宁说充满揪心的悲伤。这究竟为什么呢?不知不觉,王子的声音低沉下来,用少年般的眼眸茫然地望着石木。
“安静……公主她在睡觉。”
对于王子的这句话,石木似乎没有听进耳里,他依然对王子报以紫铜般的微笑。
“明皇后已经知道出征的事,臣下早已向她报告过了,并同时劝她对某件事能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某件事是指的什么事?你劝她要做的事很可怕吗?”
轻王子连珠炮般地追问石木,因气急被噎得喘不过气来。他的手不由抓住石木的衣袖,石木以奇异的腕力若无其事地甩开王子的手回答道:
“求她死——”
王子脸色苍白,像剥去一层皮。
他倒在明公主的卧床上,疯狂地摇撼公主的身子。公主腰间悬挂的铃镜频繁地响起来。虽然公主的身子流贯着活人的温热,但王子一时无法安定下来。
“公主……公主……”
明公主静静露出琉璃般的眼珠,接着,仿佛从水中仰望似的凝视着王子。
“啊,王子。”
公主的话语虽然很沉静,但却含着强烈的热情,那语调和诉说神谕时十分相似。她不像是谈论自己,仿佛是在讲别人的事,这就更使王子堕入一场噩梦,痛苦不堪。无疑,公主吞服石木臣下所奉“死的草籽”,寿命只能持续到明日黎明。王子听罢,和锥心的痛苦互为表里,胸中只能涌出狂烈的朗笑。一切都像一幅构思巧妙的绘画一样。王子有多少次受到这种明显的谋略的威胁啊!他之所以误以为梦,并非因为事情暧昧,而是因为这种谋略显得过于明澈,不是吗?转述神谕的时候不也是如此吗?然而,只能这样。这就证明,当神开始急于完成计划时,便不再顾虑将非紧急之时所隐藏的内部构想显露出来,引导人按照神的意志行动起来。神的谋略是无比单纯的。这就连一切看在眼里的王子也亦步亦趋,急急奔向终点。
王子用颤动的手,徐徐摸索着公主的身子。
“没有任何变化,你还活着。你被石木的玩笑话欺骗了,‘死的草籽’就是长生的草籽。”
“假如这种毒是无效之毒,”公主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子,“假如我不死而永远长寿下去,道理也还是一样的。我服下‘死的草籽’,王子不相信,我自己也不相信,世上的人也就不会相信。正因为如此,我服下的是‘死的草籽’无疑。”
“你是说不可挽回了吗?”——王子发出枯叶般干涸的笑声,“一切都能回到从前。已经消失的东西还会回归原处。”他转过头去,用压抑的沉静的语调说道。
“还在那里吗?石木啊,你可以回自己的住所了。”
石木默默无言地站在那儿,遮挡着斜斜照射进来的微弱的阳光。浓密的黑髯垂挂在胸间,凝蓄着幽深的洞穴般的阴影。石木的眉宇间浮现出傲岸的悲悯的神色,故而没有映现在王子眼里。
“我的圣主……切勿忘记母后的嘱托,切勿违背众神的谕旨。今宵一夜,同明皇后惜别之后,明日请不要忘记准备出征。一切黄金御用之物尽皆齐备,御用大刀也打磨已就。假如万一,假如万一不幸出现心绪颓唐、亲自绝命之时,您就不再是天皇了!这事请一定反反复复铭记于心。不仅不能成为天皇,而且也根本不是天皇。请务必抖擞精神,勇敢带领军队出征!只有那个时候,您才是天皇!”
“快走!”王子冷笑着说,“不要开玩笑啦。我知道,公主是不会死的。你想出征就出征好了,只是要注意,不能扰乱我和公主早晨的睡眠!”
石木深深低下头,隔了好一阵子,王子发现他的头发一半落满了白霜。
——王子目送着石木猫一般的身影下了石阶,向着夕阳中温润的山谷方向走去。他心中没有一点阴翳,平时压抑在心头的众多的不安也荡然无存了,蓦地涌上一种虚妄而明朗的心情。
轻王子愉快的眼神在躺卧的公主身上往来流转。与此极为相似的时刻,从前也曾有过。是的,那是公主初来这里的第一个夜晚,当时,王子也是这样守望着远道而来、疲惫不堪躺卧着的公主的睡相的。如今,胸前美丽的翠玉首饰,又同样随着微微的鼻息忽明忽暗地闪动;轻王子依然双手按剑,目不转睛地看着高贵的公主掩蔽在黑发中的睡姿。——这种澄明的一刹那,一瞬间,究竟意味着什么呢?两人曾经所希望的一切都达到了,曾经所祈求的事情,如今在王子和公主身上也全部实现了。
王子呼唤公主的名字,打算让她分享此种幸福。公主再次倦怠地睁开眼睛。王子凑近她眼前,她说已经看不见王子的脸孔了。
——王子不知道何时褪色的夕阳的红光充满谷间,何时太阳落山、黑夜逼近两人的周围。明公主想必真切地感受到时光的脚步吧。为什么呢?因为死亡和黑夜以同样的速度沉淀在公主身上。
王子身上充溢着无量的智慧,这在一般人来说,会因为有如此丰富的智慧而苦恼。王子的手感到明公主的手慢慢变凉了。面色渐渐改变了的公主的容颜,以庄严和美妍次第耸立于本来面貌的深层,更深层。凭着王子的智慧,他能从公主不说一句话的眼神里听懂她所述说的一切。为何要吞下“死的草籽”?明公主到最后也没有说明,但王子却一清二楚。王子和公主从未像现在这样身心合一。两人之间已经摒除了一切障碍,一切阻塞。不指望任何人,两人毫无避忌地身心相连。诚然,再受一击,不祥的爱情的大树就会轰然折断。到那时,如此生存于地面的两个人,因互相爱慕而走到一起的这个传说,就会立即丧失意义,变成一则虚构的故事。公主离别极力仿效死者之爱的皇后姐姐,渡过时光的大洋,登上异样的海岸,一个超越接着一个超越,她的体内不也同样含蕴着不朽的东西吗?富于超越性的生命的姿态,因生存而获得超越,将这种不朽的东西称作“死”这是不相宜的。应该说,正是这种不朽的东西才能将更崇高、更静谧的生命不断延续下去。
王子从公主的亡骸旁边站起身来。
山谷间的沙碛地上燃起熊熊篝火,人们为欢庆明日的出征又唱又跳。那歌声响彻冬枯的森林,惊动了跳跃于树梢上的鼯鼠。篝火的红焰映射着宫殿,和倾注在宫殿上的月光一起,将王子的寝宫打扮成一座古老的神殿。春云叆叇,夜空宁静。
明公主的亡骸看起来像是月光凝聚而成。乌亮的香发守护着死后的容颜,上面依然保留着公主主动决心赴死的美艳。高贵的眉宇间刻印着神圣不可侵犯的梦影。铃镜不再鸣响了。死后的手指搭在腰际的流苏带上,犹如精雕细镂的宝玉,秀艳无比。
对于王子来说,眼下的明公主是他最嫉妒的人。以往,两人天各一方的幸福不会再有了。尽管如此,死去的公主依然是一位无法拒绝、内心世界十分丰饶的女子。——这时,王子的耳边又响起石木阴郁的训诫。然而,王子的反叛之心究竟是什么呢?自古以来都是一样,叛心的真正所在,就是作为皇统证据的稳健而神圣的叛心吗?懦弱的人性的萌芽,一方面被过大的梦想所伤害,一方面孜孜培育起来的不就是单纯的憎恶、单纯的蔑视吗?这不正是易于受伤的人性的盾牌吗?
已死公主的决心仿佛又复活过来,附着在王子身上了,他意识朦胧地拔出了宝剑。
这时,窗外传来剧烈搏击羽翼的声响,隔着迷蒙的月色,那里似乎有一只大鸟在停翅休息。
王子手提宝剑眺望窗外,看到先前的那只大雪鹰,用两只青黑而光亮的利爪,站立在窗棂上。
鹰依然余威未泯,不停地呼啦啦拍击着翅膀,两三次改换着姿势,随即收拢起雪白的羽翼,阴翳的双睛面对着王子,仿佛在窥视他的模样。
王子手握宝剑走近那只大鹰,它既不害怕亦不表示亲昵,一动不动地伫立于月光下,一身雪羽似寒霜闪亮。
“请你传达给母后。”——轻王子将剑指向自己的咽喉,静静地笑着说。
“我和明公主到黄泉之国旅行去了,谁也别想妨碍我们,没有人能够阻挡皇太子及其爱妃的死。”
那把宝剑刺进了轻王子青春的咽喉,这时,从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传承下来的鲜血,再一次高高飞溅向四面八方。
大鹰惊愕地振翅飞翔起来,洁白的羽毛不知何时也溅上了艳红的血斑。
大和的群山残雪闪亮的时节,城里的人们听到石木臣子发动叛乱的消息,感到战战兢兢。穴穗王子引兵迎击,叛军们已经在海上被彻底打垮了。
明公主的姐姐、轻王子的母亲、雄朝津间稚子宿祢天皇的皇后,联想起一件事情。早先,皇后一个人在庭园里采摘刚刚抽芽的嫩菜,一只羽毛上染着暗红色斑点的大雪鹰,呼啦啦拍击着羽翼落在她面前,皇后惊魂未定,那鹰又立即飞走了。
石木臣子暗暗潜入陆地,立即被捕、斩首。临死前,他将美丽的翠玉首饰交给穴穗天皇的兵士,委托他们献给先皇皇后陛下。
皇后将首饰捧在手里,这确实是皇后曾经亲自送给明公主的礼物。
皇后保有九十岁的长寿,在她漫长的后半生里,这副首饰一直没有离开她的脖子。这首饰曾经戴在一位美人儿的颈项上,她的人生像一条水流湍急的大河,短暂的青春放射出灿烂的光彩。
最后,这副首饰始终挂在年迈的皇后的胸前被纳入灵柩。
[1]即允恭天皇(?-453),日本第十九代天皇。[2]指墓地,亦作“奥都城”。[3]日本神话中,高天原(神之居所)和黄泉之国中间的世界,即日本国土。[4]指琵琶湖。[5]《古事记》记载:天照大御神派遣建御雷神及其副使天鸟传神前往出云国,将十掬长剑倒插于波涛之上,传令大国主神,曰:“汝所统治的苇原中国,已经改由‘朕之子’统辖,汝意见若何?”大国主神父子遂听命拱手让出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