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里总有这么一天只有一两拨客人入住,无聊的侍者们都集中在事务室里取乐。有的下象棋,有的在一边看热闹,时不时插上几句话。有的迷上了传奇话本和恋爱故事。其中只有一人,时时想起什么似的呷一口渐渐变凉的粗茶,闷闷不乐地伸手在火钵上烤着。
这么说来他是个老人?不是,他很年轻,离三十还远哩。还有,这里的五六个人中,只有他算是个突出的帅哥。一说帅哥就意味着有一副招人反感的漂亮的外貌,其实这男子的长相,倒是多少有些讨人嫌的地方。始终搽着厚油、收拢得十分光洁的头发,很少变化的表情,尤其是那招摇过市的严肃的侧影,以及那闪烁不定的眼神,使他更加显得像个色鬼。
热中于下象棋的两个人,刚才一直在拿这个男子开涮,玩笑说够了这才开始下棋。他们说他什么不自由啦,叫他多少再忍耐一些啦,这些话都是有来由的。他老婆在同一家酒店的餐厅里做事,怀了头胎,眼下回娘家生产去了。
那个读传奇话本读厌了的人,将工作服上衣撸到胸前,又是伸懒腰,又是打哈欠,连裤腰带都露出来了。他看看窗外,晒衣场被早春的雨水打湿了。
他挪挪椅子,递给那位帅哥朋友一支香烟。两个人年龄相仿,帅哥没有别的朋友,他可以说是他唯一的朋友。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朋友,帅哥也没有向他敞开过心扉。这位向帅哥进烟的朋友,若无其事地问道:
“我从来没有详细打听过,我问你,为什么要娶现在这个老婆?”
对于这个问题,如今正是提出来的好时候,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为什么”这个词儿有着实际的内涵。
餐厅有限的几位女性之中,他的面临生产的妻子,长着一副丝毫不为人们所注意的容貌。
也许可以说是个丑女。
美男丑女组成夫妻,世上不乏其例。然而过去一个时期,这位颇有本领的男子,在这一点上,确实使得这位朋友百思不解。
帅哥须臾之间俯伏在火钵上,没有回答。他用长长的火钳将插进灰里的两三个烟头夹住,移到了别处。不一会儿,他似乎下了决心,说道:
“那好,我给你一个人说说吧。一年来,这件事我对谁都没有透露过。”
——下面就是他说的话。
黄道吉日这天晚上,热海开始热闹起来了,尤其是自秋至春婚礼集中的季节更是不同寻常。那些走在繁华大街上旁若无人的男女,一旦遇到花枝招展的新婚夫妇的队伍,一概让道而行,这并不仅仅因为艳羡和害羞。就像那些走过高价玩具店门前总要蒙住孩子眼睛的父母一样,这些露水姻缘中的恋人,费尽心思使女子不要向那边转过脸去。
否则一小时之内,女人必定搬出结婚这个话题。女人谈论结婚,就像男人谈论工作一样,听起来总是有些不快,因为这种话题对于各人来说过于专业。
三年前,这家位于山坡上的酒店解除了接管,我被雇用来做侍者,当时看到这么多新婚夫妇十分眼热。过了一年,心情变了,我用另一种眼光看待他们。
男人多半肩头挂着新款的照相机,帽子、西服、外套和皮鞋一律都是新的,停战后二三年间,大部分人都是如此。有的女人将平时不用的叠得很整齐的披肩,搭在外套袖筒上,这是自古以来的传统,也有的女人是最时兴的帽子、西服和手提包,一应俱全。她们的穿戴真是五彩缤纷。假如遇到同性中有人和自己拿一样的手提包、戴一样的帽子,那种痛心疾首的事儿,终将成为新婚旅行中长久抹不掉的记忆。奇怪的是,有些人即便其他东西用旧的,唯独皮包大致都是崭新的。他们特意买来过去不用的旅行包,指望将来总能派上用场。
他们站在酒店的庭院和石阶中段一个劲儿拍照。每个人仿佛都在预先做试验,考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姿势,才能在将来的回忆中凸显自己。
多么相同的微笑、相同的羞愧、相同的幸福啊!依我的理解,人的野心就是力求超越俗众的欲望;而幸福则是争取和大众一致的欲求。
春天尤其如此,这种满城泛滥、千篇一律的族群,使我感到忧郁。这未必是我个人的忧郁。我找女人容易得很,要想结婚明天就成。
酒店里我负责三楼一区的房间,就是从三〇一号到三一〇号。三楼各个房间都有突出来的漆成白色的铁栅栏阳台。站在阳台上可以俯瞰整个热海市区,眼底下的房舍如洪水一般向海洋里倾泻。这股洪水浊流宛转,裹挟着瓦片、木材等众多的漂流物,浩浩荡荡向大海奔涌,一刹那又永远静止下来,随即造就了热海这座城市。
右面有鱼见崎,有围绕地岬运行的汽车可以抵达的观鱼洞,地岬对面还有一道地岬环抱着锦浦。这些景观,站在这座酒店上看得最清楚,因为这里位于车站后面百折萦回的高坡顶端的附近。
最早出行的客人离店之后,我就开始打扫房间。阳台非常明亮,脚边鲜明地映着铁栅栏的影子。眼下庭园里的日晷上指着上午九点。日晷周围生长着一丛春兰,一半荒凉了,犹如晨起未及梳洗的乱发。
我喜欢在天气晴朗的早晨把离店客人的房间打扫干净。我哼着小曲儿,一边吐气一边揩拭镜子,不时用拳头轻轻敲打几下。我对着镜子说道:
“喂,你小子昨夜看到什么啦?快快坦白!”
我打开衣橱,衣橱里很明亮,镶嵌的木板浮现着美丽的木纹。我在布满灰尘的一角里发现那个下流的东西,也是在这个时候。
床铺上残留着夜香水的香味,我把脸孔埋在被褥里,好一阵子感到心性陶然。
有时女人的头发落在镜子前面,我把头发缠在自己的手指上,老半天茫然地站立不动。
你问我,对那些新郎们不感到嫉妒吗?不会的。这种类似女人体香的气味为我所独占。我一直想象着,自己的女人如今回去了。我觉得那些桃圆脸女人、瓜子脸女人、米粉团般的女人以及苗条女人,都曾经为我所有。至少那些住过我负责的房间的女人,我自以为连她们背上的黑痣长在哪里都一清二楚。证据是,她们回去时,大多数人都向我递眼色,似乎说:“那件事可要为我保密呀。”她们这种无意识的视线,就是犯下的最初的不贞。
……那是去年一月末星期六发生的事情。
既是星期六,又是个吉日。这天东京的婚礼似乎很热闹,宾馆一周前就被预订满了。经常有人在婚宴举行到一半时逃席而来,一般最早十点到达,晚些的就乘末班电车。来得早的,都是婚礼上以茶代酒、希图简便的客人。
迎接十一点半抵达的客人的汽车,由车站开出驶上陡峭的高坡。酒店大门周围的绿树在夜风里窃窃私语,鲜红的尾灯悄悄沿着门前的石子路渐渐临近了。
剩下的只有三〇一号的房客了。我来到柜台,出了门厅,打开车门。今晚外面十分寒冷。
下车的属于普通的商界人士,黄褐色的外套上围着细格子呢绒围巾。也许偏爱美食,一副大腹便便的体魄。他是个五十五六的无髯的男子,跟着下车的是一位身穿黑色羔皮外套的女人。
我听说,真正的羔皮,要比世间女子豪奢的标本——貂皮贵得多。
女人的外套领子呈现海芋花的形状,将脖子埋没起来,所以她的面庞十分鲜润,恰似置于黑色的背景之前。最先下来的男子头也不回只管向前走,女人正要下车时外套挂在车门的铰链上了。我一眼瞥见,立即帮她解下来。她微笑着向我道谢。
大门口自然有灯光,也有门灯,但是没有横过车身的一侧是昏暗的。我看见微笑的女子隐约闪现着白牙,心想,她竟然长着一口漂亮的牙齿。
女人很快追上了男人。我鞠躬,拎着行李陪他们两个到了三楼。男人据说是汽车公司的专务董事。
三〇一号房间未必是最昂贵的,但远比带有套间的阴森的二〇一号漂亮、舒适。至少我负责的这些房间,是最适合眺望外头的景观的。
女人穿着外套走到窗前,暖气管里的蒸汽使玻璃窗变得模糊了。她用戴着手套的手背轻轻揩拭。看她那副沉静的样子,我断定她是一位情妇。
战争结束后,暴发户中有很多人,总以为我们这些人不可捉摸。也有不少客人,即便装作熟视无睹,但也不能不意识到我们。然而今天这位专务董事不是这样,作为自己富有教养的证据,他只把我当做一团空气。
我们(至少在男客之中)倒是喜欢被当做空气对待。感情一旦投入,即便对方心怀好意,也只能引起我们的反感。把我们当朋友看的客人,对于他们的这份礼仪均报以轻蔑。客人一旦采取过分恭敬的态度,比起过分蛮横无理的态度,更使我们觉得受到了侮辱。法庭上法官如果比被告更加惶恐不安,这就太奇怪了吧。总之,要互相尊重人生的职责。三〇一号的客人立即叫了加冰威士忌。因为酒吧已经闭店,我问他啤酒行不行。客人很老实,他倒答应了。
女子脱掉外套,换上了英国制的花呢旅行装,拿出细而长的珊瑚烟嘴儿,用染着同样珊瑚红的指尖儿撮着,抽起香烟来。由于光线的关系,她的脸色有些黯淡。不知什么缘故,我一直注意着这个坐在正对面的女人的视线。
男人不论干什么事都是自己先决定下来,然后才征求女人的意见,那种闺房秘事也是可以想象的。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对女人问道:
“喝点儿啤酒吧?”
女人吐着细细的烟圈儿,很不耐烦地说:
“不。”
“那么,来杯汽水怎么样?”
“……不,啤酒可以。”
这时,女人的烟灰已经积得很长了,我一眼看见,正要告诉她:“哦,那烟灰……”话还没有说出口,女人早已注意到了,她将烟嘴儿伸向桌子上的烟灰缸。
其实我要说的只是一个感叹词“哦”就完了,男人怪讶地抬眼瞅瞅我。
烟灰积得老长,终于掉落到裙子上了。
男人没有注意,看来他只留心那个感叹词,于是问我:
“怎么啦?”
“啊……”——我毫不犹豫地盯着女人说,“回头我给您刷一刷吧。”
男人顺着我的视线转过脸,看着莫名其妙笑着的女人。男人再次回过头来,眼睛里闪动着不悦的神色。我感到自己的表现有些出格,于是赶紧逃出那个房间。
我巴望听到那女人背后谈论我的笑声,但这种妄想和我平素的性格不太符合,多少使我感到了痛苦。我想:“我也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汉子啊!”
但是,等我第二次送啤酒去的时候,什么事儿也没有了。这回我也只能格外低头哈腰地应酬一番罢了。
这样的一个深夜,走廊有着一种庄严的气氛。很少有呼叫的铃声。我站在寂静的走廊上,瞧着一扇扇上了锁的“我”的房间的房门,心中浮起一种奇特而又滑稽的联想。这些房门里头是一座座烤面包炉,我拱手等待着面包快些出炉。我暗暗嘀咕着:
“嘻嘻,放在炉内的那块面包早该烤熟了吧?”
翌日早晨,天空微阴。我陪他们到餐厅,别的侍者也都各自陪着客人进来了。都是些一目了然的新婚夫妇。餐厅里非常宁静。这时,有一位勇敢的新郎,也许是要为新娘子吃的第一次早餐拍个纪念照吧,他连餐巾也没有从上衣取下来,便急急忙忙打开相机站了起来,惹得全场发出一阵善意的笑声。
我是最后陪三〇一号的客人到达餐厅的。女人的眼睛比昨晚显得稍稍有神,眼白处微微发青。我昨晚未曾注意,她长着一双秀腿,母鹿般的结实的足踝,使人强烈感到她就像“动物”。
我的差事只需将客人领进餐厅就行了,其余皆有餐厅女孩子们照顾。女侍们站在唐代四君子模拟刺绣壁画前边,浅蓝色的制服外面裹着围裙,木头人般的毫无表情。不是我吹牛,只要我在餐厅里一露面,就能发觉她们之间那种面无表情的局面,仿佛流过一道电波,立即相互牵动起来。其中,有的人甚至大胆地对我挤眉弄眼。
然而唯独那个早晨,我对餐厅恋恋难舍。早晨的餐厅除了为三〇一号客人保留的一桌之外,其余都被新婚夫妇占满了。三〇一号的女人穿过人群走到自己的桌边,一点儿也不忸怩,但也并非虚张声势。和其他桌子边上的那些愣头青丈夫不同,她让神情威严的男人走在前头。尽管如此,这个女人的做派和人品都无可挑剔。
我将他们送到那里,就去三楼收拾房间了。我一边上楼梯一边思索。
“看来,这一对也许是真夫妻吧?我听人说过这样一对夫妻,他们每晚都会带着陌生路人般的表情走出家门,到预先商定好的咖啡馆去玩一会儿,见面时总是互相亲切地打招呼:‘呀,好久不见啦,您好吗?’然后肩并肩回到自己家里,据说不洗牛奶澡就睡不着觉。那人也许是喜欢把自己的夫人装扮成小妾吧?”
整理好房间,本该回到事务室去,可我又鬼使神差地到了柜台,这种事儿从来没有过。
两人已经吃过饭了,在休息室里同酒店经理聊天。女人站着,看样子她懒得再聊下去,不由离开了座位。
女人对柜台里的人轻轻地点点头,毫无兴趣地望着小卖店里的彩绘明信片。我正好走到她跟前(女人一定是为了等我,才在明信片前面磨蹭时间的),她问我:
“从哪儿能到院子里去?”
“啊。”我快活地应了一声。我自信,我的青春的嗓音和胸前的金扣子很相配。
“刚才那间休息室的门关上了,我陪您从大门口出去吧。”
一种职业的欢快使我走在前头。推开涂着白漆的柴门,来到晨光熹微的小小庭院里,冬玫瑰的花朵落在石板路上。日影还不足以清晰地映在日晷上。一个角落里开着白色的山茶花,这是一位美国高官的夫人回国时亲手种植的。
女人走到爬满墙壁的干枯的红色长春藤前边站住了。这个女人对山茶花不感兴趣。也许是近视眼吧,她眯细着眼睛望着热海市区重重叠叠的房屋。海面阴沉,看不清水平线。
我打开柴门缩回身子,此时应该调头离去才是。可是我总想在这里和女人两个单独待上一会儿,谁也看不到,哪怕两三秒钟也好。
女人掏出香烟,插进烟嘴儿里,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送给我,我连忙谢绝了。我能为她做些本属于自己分内的服务,心里也很高兴,所以我赶紧用酒店的火柴为她点了烟。
“你挺机灵啊!”
女人开始注意起我来了,我傻乎乎地羞红了脸。
“啊。”
“你在这里很久了吧?”
“啊,解除接管时就来了。”
“是吗?”女人靠在白栅栏上,我说“告辞了”,便低着头匆匆逃回。女人有没有说“谢谢”,我不记得了。
三〇一号的客人离店是那天下午。天空云彩密布,很少下雨的热海似乎要下雨了。
这段时间酒店里很安静。客人要么出外游玩,要么睡午觉,再没有干别的了。
我去整理三〇一号室,走进屋里闻到一种奇异的香味。
我们这些侍者,可以说是发挥想象力的天才。每天面对眼前一排扑克牌的背面而生活,即使不翻过来,也能读出正面的数字。我在阴天里晦暗的酒店的一个房间转了一圈儿,对于这个女子在此如何度过周末的一日,眼前看得十分明白。
我像平时一样打开衣橱,法国香水“夜间飞行”的瓶子空了,横倒在一边。我把瓶口抵在鼻子上,呆呆地走到阳台上,不觉之间下起雨来了,雨丝细细,但异常寒冷。眼下远处的热海车站月台露天的顶棚,被雨水淋湿了,黑乎乎一片。
平时我决不肯干那些模仿别人的傻事,而现在却鬼迷心窍,一心想在女人睡过的床上躺一躺,抱一下铺散过女人香发的枕头。
万一被同行们看到了不好,我想把房门锁起来。客人一般都把钥匙放在桌子上,那里应该有一把标着“301号”的钥匙。
可是,我找遍整个房间都不见这把钥匙。心想莫非还给柜台了,到柜台问了说没有。那女人肯定误把钥匙带走了。经常有这样的事,有的放在手提包里,回去时忘记归还了。
钥匙实在找不到了,我便产生一种渺茫的希望。我觉得,我同那位女子的缘分还没有断,这就是证据。
——我在明信片上简单地写了几句话,内容如下:
近日承蒙来我店住宿,非常感谢。其间不知是否误将房间钥匙带走,今不顾失礼,冒昧拜问。若万一带回,请及时寄还,不胜荣幸。
我去柜台翻阅了住宿登记,只见上面写着:
东京都涩谷区松涛町十号藤泽源吾等二人
明信片写上收信人“藤泽先生”的字样,发出去了。
三〇一号室的责任人是我,保管钥匙的责任也在我,写明信片是当然的解决办法。
你没有被客人拿走钥匙的经历吧?这种场合,作为一个侍者,我的做法是否有些过分了呢?假如另有一位藤泽夫人存在,她会不会借着这张明信片向她的丈夫发难呢?给那位老爷添麻烦,会不会使酒店失掉好容易获得的贵客呢?这种损失远远不是一把钥匙的价值所能抵偿的,不是吗?
虽然如此,我还是相信这是唯一的最佳处置办法。既然不知道住宿登记上的地址是不是真实的地址,那么现在就先担心这担心那的,未免有些犯傻不是?
……给你说真的吧,其实我本来想把明信片收信人写成这个女人的名字,但是住宿登记上没有她,我心里真是窝火。既然是堂堂正正以一个男人的名义发出的,那么我的嫉妒使得我多多少少巴望那男人受到自家老婆的一番惩治。
信发出的时间是一月末。
一直没有回音,一周过去了,十天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等到。我新配了一把钥匙,经理也没怎么骂我。渐渐地我把对那女人所抱的幻想,权当是逢场作戏罢了。
二月十四日,我收到一个像医药样品的小盒子。因为我在那张明信片盖着酒店橡皮戳的旁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但这小包发件人的名字使我感到狂喜。那不是藤泽源吾,而是藤泽赖子。
我从同事的眼前一把抓住这个小包,急急忙忙想一个人躲起来。我在心里呼唤着赖子的名字,一边呼唤一边又被其他的疑惑压服了。
“这个赖子怎么能证明就是那个女人的名字呢?”
酒店后面是高耸的石墙。我出去了,坐在阳光明丽的枯草堆里。连接大楼的低矮的走廊上面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石墙上石室一般凹陷的部分。冬天的苍蝇不肯离开我的手背,拍落下来再用鞋子碾一下,苍蝇沙拉沙拉响,就像踩碎一个躯壳。
小包包得很结实,我用牙咬断了绳子。
里边是一把房门钥匙,而且是没见过的钥匙。这是来宫那边今年新建的一家饭店的钥匙。我失望地咋了咋舌头。
“操,眼巴巴等了几天,还把钥匙给搞错了,那女人是粗枝大叶还是钥匙的收藏家?”
我差点儿大笑起来,带着满脸的晦气翻来覆去看着这把钥匙。然后站起身来,抛向冬日蔚蓝的天空,又用手接住。钥匙落下来,链子发出了响声,砸得掌心生疼。
酒店的钥匙不管哪里都一样,不论是钥匙外形,还是黄铜链子,或者是连在链子上的号码牌,我瞅瞅“乐乐饭店”那一行白字,几乎和我们酒店的没有什么不同。我蓦地查了一下房号,上头写着又黑又粗的“217”几个数字。我想,这是二楼的钥匙。
此时,我发现2和17之间似乎有一条红线,就像粗粉笔画的。但这是油脂性的红,不是红粉笔的红。我放在眼前仔细审视,原来是用口红画的线。
我一心一意想解开2和17分开写的这个数字谜。我一时猜不出来。不久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因为太忙,实在无暇顾及,但脑子却一直粘缠在这上面了。为此,接待客人也是三言两语,答非所问地应付过去了。晚上回到事务室后,我谁也没告诉,一个人试着解这个谜。当晚,你们都在一起侃荤段子,我一个人躲开了。
想着想着,忽然抬头看看贴在墙上的大幅挂历,套色雪景画下面赫然印着二月份的月份表:今天是二月十四日,明天是十五日,后天是十六、星期一,对啦,再一天便是二月十七日。
我不由大叫一声,弄得你们都回过头来看。但你们哪里知道,当时我心里有多么激动……
你晓得这三天我等得多么心焦啊!一到星期二,周末度假的客人都走了,我也该空闲下来了。你看,她想得多么周到,她的这副热心肠真是非同一般!
我偏爱三〇一号室,当周末度假的客人星期一早晨离店时我最高兴,好像房间一下子又回到我的手里。我一直想象着那女人待在这间房子里的情景。我把脸孔深深埋在羽绒被里,紧紧抱在怀中,事无巨细地幻想了一遍。我脑子一阵劳累,好像生病了。
星期二晚上到了,我托你照看一下,就离开了酒店。你还记得吧?我的借口是:舅舅带着我的未婚妻到热海旅馆来了,我虽说没那分心思,可也得去问候一声。当时你爽快地答应了:“快去吧。”
幸好我们的这场交易不怎么太显眼,你看到我临走时心神不定的样子,也没有冷言冷语嘲笑我。是啊,讲究礼貌是我们侍者修养的首要一课嘛。
然而,那天一早我就不断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头发梳了一百遍(你不要笑),散乱的地方悄悄打了发蜡。怎么也得打扮成一个自己满意的好男人。还有,要是穿着这身热海西服店买的邋遢衣服,好容易打扮成的美男子不就给砸了?要是那样,还不如干脆穿着随身的工作服更好。我拣一条时髦的围巾围上,两手往外套袖子里一插,就走出酒店下了高坡,直奔热海车站而去。
海面上的下弦月照耀着别墅的屋檐。今宵热海市静得出奇。平时人流似潮水的市区,今晚上临到退潮期了。
我打算用站前的公用电话向乐乐饭店打电话,确认一下藤泽赖子是否来了,可是等着打电话的人很多。正犹豫之间,一辆汽车停在眼前,我连忙报出乐乐饭店的名字,跳上平时很少乘坐的出租车。
当天晚上的热海市,看起来多么美丽!
不是什么雾气,气流的运动使得街道低低笼罩着温泉般的水汽,映入眼帘的一切都那么温馨而莹洁。就连和汽车擦身而过的姑娘,那彩虹般的围巾也显得潮润润的。还有,摆在礼品店店头的羊羹盒子,以及茶花油淡黄的瓶子,所有这些也都温润可亲。尤其是水果店铺子美不胜收,柑橘、苹果、香蕉、柿子、柠檬,五光十色,悦人眼目,简直不像俗世所产之物。
车子不久渡过河向右转弯,带着沉闷的声响,开始驶向黑暗的高坡。
乐乐饭店是旧宫家的别墅,古风的冠木门里,浓密的树丛掩映着一条石子路,那里有闲静的小庭园。我直奔柜台,急不可耐地发问:
“有一位叫藤泽赖子的女士住在这里吗?”
我的问话多少带着一些卑屈的影子,柜台里的中年人(可说是一副旧宫家执事的派头)没有马上回答我,他瞥了我一下,叫我少候。他打电话,电话一概不通。我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里面有个老人一直在翻看住宿登记,他的眼镜闪着光亮,抬起头说:
“藤泽女士现在好像在休息室里。”
你知道,这一瞬间我真是喜出望外!饭店里的房间位置我了如指掌,休息室该在哪里我也清楚。我很快推开休息室的门。
四五个客人在打台球,里面的火炉燃烧得正旺。旁边的安乐椅上骄矜地坐着那个女人,膝边的茶几上放着红茶茶杯,膝盖上摊着大版面的《生活》杂志。
她看到我微微一笑,把杂志放在面前的茶几上。她指指火炉另一边的椅子,说:“请坐。”
我的膝盖接触椅子的同时,实在颤抖得厉害。因为从燃烧的木柴的香气里,我不折不扣地嗅到一股“夜间飞行”的幽香。
女人身着旅行装,颜色是当下流行的葡萄紫,脖子上卷着漆黑的围巾,佩戴着金色的胸针。发型和前次不一样,烫成了大波浪的鬈发。
我没说什么,女人也没说什么,彼此都心照不宣。
我看了看周围,小声问:
“您,一个人吗?”
“一个人。怎么啦?”
女人不动声色,只是睁大了眼睛。
“您要不要脱去外套?火炉旁边不热吗?”
“不用脱。”
我解开钮扣,倏忽露出洁白的上衣,女人开始无心地笑了。她的笑没有一点引起反感的因素,当她看到我陷入她所设置的一个个陷阱,便像个欢乐的孩子笑起来了。
接着,女人喊来了侍者,要了加冰威士忌,然后问我:
“来杯啤酒好吗?”
我笑了,不客气地接过女人递来的香烟。对于我们侍者来说,香烟是奢侈品,外国人时常送我们一些外国烟,但是这女人给我的是罕见的椭圆形切口的土耳其香烟。
我们等待上酒的那阵子,只顾默默地抽烟。这时我发觉我的香烟火口的烟灰散落到外套膝头上了。女人一直看着它们掉下来,故意沉默不语。
酒喝完了。“去房间吧。”说着,她从椅子上站起来。这时,我心里又怦怦地跳个不停。
二一七号室,来到门前我突然泛起一阵嫉妒,我一心想向这女人问个明白,从前究竟和谁在这间屋子里睡过。我的侍者根性,强使我忍住了。不,因为我顽固地认为,一旦说出来就会毁了女人的心情。
门开了,屋子深处一面稍稍仰起的镜子,映着电灯发出刺眼的光亮。
“请锁上门,钥匙带来了吧?”
女人说道。
当晚,我回到自己酒店已经将近十二点了。我紧紧握住外套口袋里那把三〇一号室的钥匙。临别时女人一句话没说,笑嘻嘻地将这把钥匙交到我手里。一瞬间,我想到这是她给我的特别关照,心中立即涌起一股愤怒和羞耻。
三〇一号,今天没有客人。
我把女人还给我的这把可爱的钥匙插进锁孔。我没有上锁,只是以一种例行公事的心绪插上钥匙开了门。
我故意不开电灯,没有月光照射进来,然而外面的电灯和大楼招牌上的霓虹灯十分明亮,室内即使不开电灯也隐约可见。
床铺上寂悄无声。我在床上将依旧灼热的身子躺成个“大”字。
暖气独自发出金属般咝咝的响声,我的心早已进入了梦境。三〇一号钥匙,已经不能再读作三百零一了,对于我来说,只能读作三月一日,女人默默交过来的是让我猜的一种记号。
还有半个月,我就可以在自己长年侍候的这间屋子里,毫无顾忌地抱住那个女人了。女人会按铃的吧?到时客人和侍者首先拥抱一下,等其他房间的客人都睡下了,我就可以像回到自己房间一样,不必敲门就进入这间三〇一号室内。
我又被恣意的想象所驱使,站起身来。
我只打开浴室的电灯,环顾一下光明耀眼的浴室。猛然打开淋浴的开关后,又连忙缩回身子。莲蓬头映着灯光喷洒出圆形的骤雨。这是温水淋浴。
骤雨里萦聚着白色的水雾,使我幻想着洗浴中的人的倩影。
我几乎从朦胧的飞沫里看到了赖子一丝不挂的身姿。
三月一日一周前,当柜台通知说三〇一号已被名叫藤泽赖子的客人预约时,我的梦已经不仅是梦了。我专门到柜台去查看预约表,就像等着录取通知的学生跑到学校看发榜的心情一样。那一个月的预约表里,均填写着某日某时几号房间某某先生等二名,某日某时几号房间宫崎先生等二名,等等。三月一日午后十一时半三〇一号室只有藤泽赖子女士一名,我看到时简直高兴地要发狂了。
三月一日下了雪,听说东京的雪特别大。
热海整个上午只是偶尔飘下几片雪花,到了夜里越下越大了。这时我心里十分苦恼,这样的雪天女人会不会有取消预约的危险呢?眼下刚到下午,已经有两拨客人打来电话取消了日程。
我把三〇一号室打扫得纤尘不染,一次次地出出进进。到了十一时半,走到阳台一看,一辆出租车闪耀着红色的尾灯驶上蜿蜒曲折的高坡。
我这天对其他客人也是关怀备至,所以我及早打开洋伞站在大门外时,并没有惹人生疑。
整个热海市变得一片白茫茫了,顶棚上蒙着薄雪的汽车轧着石子路进入前庭。我走过去打开车门。
先下车的是上次来过的那位普通商界人士,他动作粗暴,致使车子几乎歪斜过来。他一下车就把皮包交给我,自己先咚咚走到了前头。接着下车的是那位身穿黑色羔皮外套的女人。
女人站在雪地上,显露着美丽的侧影。
我为她张开伞。
女人轻轻点点头,向大门口走去。仅此而已。
事情到此尚未了结。
这天白天和晚上,那女人不仅没有一句温馨的话,就连一个笑脸也未曾见到。女人没有给我一分一秒的时间,她也不像上次那样,离开男人独自到庭园里去。第二天晴天丽日,阳光和煦,但女人就是不肯外出。整个白天一直锁在三〇一号室内。
我只有叫苦连天的份儿。可我也是个男人,当晚一夜未睡。第二天仍然要以冷静周到的服务送走客人。
发现三〇一号室钥匙再一次丢失,是在他们出发两小时之后。我对这间屋子已经失掉兴趣,所以懒得及时整理。
翻遍房里的抽屉寻找钥匙,这时,我心里无意中又掠过一丝好不令人恶心的希望。
“说不定……又像上回那样。”
这次因为有了新配钥匙,我想即便丢了也不会有任何麻烦。一切又回到老样子。
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
三〇一号是个很受欢迎的房间。客人来来往往,一拨又一拨,一把新配的钥匙足够了。
三天过去了,四天过去了。
后来我还是给那女人写了信。好几次,我把写好的信一遍又一遍撕毁,决心一个字也不写了。但最终还是发了一张只有几句话的明信片。
日前承蒙来我店住宿,非常感谢。今不顾失礼,冒昧拜询。不知是否将房间钥匙带走。若万一带回,请及时返还,不胜荣幸。
“她到底回信没有?”
看到说话人一时打住,不再言语,朋友随即问道。
“不,没有。等了一个月,都没有还回来。在那之后紧接着……”帅哥侍者又说下去:
“我同现在的老婆结婚了。”
昭和二十七年一月《文艺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