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节子对自己的身份保持着矜持的态度,但对自己的思想以及感情却并没想得过于美好,这可以说是她的美德。如今,正是由于淡泊,使得她即使面对这样空虚、苦恼的处境,也不会过多地去分析。她在内心深处意识到了自己身上有着某种与众不同的苦恼的、平庸的性格。这使她心里刺痛,偶尔会感到不安,也可以说,这是一种似乎处于缺氧状态下的痛苦,是她的存在感变得淡薄而产生的苦恼。
节子是个粗心大意的母亲。幸亏孩子健康,极少生病。假如是个神经质的孩子,摊上这么个忽冷忽热的母亲,他是注定会生病的吧。节子对待菊夫,时而喜欢得想要把他一口吃掉,时而又像空气般地视若无物。
作为一般的女性,都会想到通过对孩子的爱来弥补那淡薄的存在感。节子却不同。必须要有诗一般的境地,才能令她有切实的存在感,而且必须是官能的诗,即在人们的观念中最接近肉感的东西。这并非像男人那样观念向肉感转移,而是肉感已经化为观念,像一块肉的宝石那样闪闪发亮……
节子开始想,与土屋再度幽会不见得必须要守约。节子竟然认为,土屋那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原因都在于自己。可这并非因为自己没有魅力,只不过是自己也无精打采而已。
节子感觉,这种恋爱游戏到此已经结束了。并且,为了向对方说明今后不再见面,这次还是有必要再去见一次面。节子比约定时间迟到了三十分钟,土屋等得不高兴了,一见面就冷冷地说:
“今晚我有聚会,最迟八点钟之前必须赶到那边。你也想尽量早一点儿回去吧?我想这对你来说也是好的。”
节子被对方抢了先机,失去了首先提出分手的机会。然而,她却轻易地作出了让步。她想,还是好好地享受这次短暂的最后幽会吧,因为下一次即使有约会也不一定非得赴约。
节子仔细地注视着站在面前、几乎让她陷入难堪境地的土屋的面孔。那紧张的表情、忧郁的目光、焕发着青春光泽的头发,都是她所喜欢的。土屋的外表正投节子所好,然而以前节子却不这么认为,这可能是因为他发育晚的缘故。特别是土屋所具有不得要领的异性的特点,这正符合节子的恋爱条件。土屋非常纯真,看上去却显得狡猾。当他看起来似乎因未经世故而吞吐不清、内心却有所企图之时,节子甚至几乎爱上了他的阴谋。此外,节子还喜欢他那副不高兴的面孔,以及随随便便的口气和时而斯文时而粗鲁的说话方式。
假如是恋爱的话,条件已够多的了。不过,唯一不足的可以说是嫉妒。假如今天是最后的约会,那么尽情地享受如此多的条件就可以了。然而,节子心中却又升起一丝忧虑,她开始琢磨起土屋刚才说过的八点钟聚会的话来。
怎么可能会在晚上八点钟聚会呢?虽然这个疑问没有说出口,但是与土屋见面后,这个问题一直缠绕在节子的心头。节子想,如果那是土屋因她迟到而临时想出的报复手段,并且因怒气平息而改口,提出取消今晚的聚会的话,那么自己不但会原谅他的谎言,甚至可以和他再约会一次。可是,假如真有聚会的话……
转眼八点钟就要到了。节子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尽量不让土屋听出她在吃醋。
“嗯,我知道您很忙。”节子说,“可是,既然您的聚会是八点钟,那么我们的会面时间只能是在八点钟之前,我觉得您应该有机会和我说这件事的呀,而不是因为我迟到了在气头上才说。”
节子本想谴责土屋连自己生气都想巧妙利用的狡猾。然而,她的怨言却越发使自己陷入了不利的处境。土屋温和地开口了:
“可是,我只有在气头上才敢那样说呀。”
“你可真行,一下子就找准机会想出那么个好借口。”
土屋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地说因为今晚的聚会是非常重要的工作聚会。接着刚才的指责,节子又说:
“哎呀,我根本就不怀疑你有聚会的事儿,你觉得我在怀疑你说的话吗?”
就在弄不清谁是谁非,节子把土屋送到了他的聚会地点——位于筑地的一家日式酒家前时,土屋召唤女侍者想让她确认一下聚会的主办者。而节子则按捺住疑虑与好奇心,极力劝说土屋没有必要那样做。
但是,土屋越是着急赶时间,节子越是不明所以地拉着他的手向远离酒家的方向走。望着不知所措的土屋,节子终于开口了:
“我,已经下了决心。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吧。”
土屋的辩解听起来很动听。他说,你不能这么说话,我们下星期还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面吧,我一定不会安排别的聚会了。节子没有回答,突然放开那拽着土屋走来走去足足已有十五分钟的手,拦下一辆的士,打了一声耐人寻味的招呼便乘车而去。透过后车窗,节子看到了呆立在马路中央的土屋。节子喜欢那孤独的身影。假如他立即转身向聚会的场所跑去,那节子会是多么不幸啊。
两三天后,到了节子与四五位女性朋友定期举行茶会的那天。
自从与土屋约会以来,她还是初次参加这个聚会。尽管是个无聊的茶会,也许是托了与土屋多次约会的福,节子感到内心深处似乎隐藏着凌驾于那种无聊、那种沉闷之上的东西,她积极地准备赴会。
茶会开始了。还是像往常一样,大家说的尽是些他人的流言蜚语。忽然,一位夫人说出了土屋的名字,节子立刻侧耳倾听。说的是土屋与一位女演员的绯闻。其实这不过是单纯的传言,并非暗示他们有更亲密的关系。
前面说过,节子对丈夫已经没有了嫉妒心。其结果是,她的内心似乎已经形成了抵御嫉妒的坚固的组织。对于这种流言,尽管节子还会侧耳细听,但内心却已不再痛苦,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尽管节子没有看过那个女演员的电影,但她通过杂志的照片和报道,对她的面容、泳装照、经历、生活态度以及“喜欢的男性类型”等已有所了解。她所描绘的所谓“理想的男性”非常笼统,使人想象不出任何一点具体形象。
节子瞧不起女演员这一行,这是她与生俱来的偏见。表面上的理由是她认为她们没有一个人懂得穿着打扮,她觉得这都是因为她们没有教养。节子厌恶那种所谓的大众情趣。
然而,转眼之间,节子也加入了流言蜚语之中。转眼之间,在一种微妙的反作用下,节子用一种非常坚定的语气,表扬起那位女演员来。说她尽管不懂得穿着打扮,但演技还是大有长进;还说相貌虽谈不上有气质,却很招人喜欢。
“你看过她的电影吗?”
一位夫人问道。
“嗯,看过好几部。”
节子说了谎。
回到家之后,节子还在为自己那份公正的态度沉浸在喜悦之中。她自己也搞不明白为何如此喜悦……今天,她感到自己好像打破了种种偏见的束缚,变得轻松自由起来。同时,也打破了爱情的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