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过小屋的窗户,五个人注视着一队人马沿着泥泞的山道蜿蜒而上,在大门口停下。首先走出一个男人,他手里牵着一匹马,头戴一顶宽大的帽子,在脸上拉得很低。他裹在一件饱受风吹日晒的灰色斗篷里,看不出身体的形状。他的一只手从斗篷中伸出来,握着缰绳。那是一匹棕红色的纯种马,很瘦,全身是泥。辔头是银质的,马鞍处铺着一条海军蓝色的军用毛毯,用一截绳子绑在马身上。第二匹马身体矮小,但头很大,是匹小种栗色马,也全身是泥。它的辔头用绳子和铁丝拧成,马背上是一副军用马鞍,马鞍上离晃个不停的脚镫很高的地方缩着一个无形无状的比一个孩子稍大一点的东西。从窗口处望去,它好像没穿任何衣服,或者说是没人知道的衣服。
“我们给钱。”黑人说。
“你好,夫人,”他说,“你有没有马厩让我的马待一夜,给我和我的随从找个地方住一晚上?”
那妇人看着他,脸色平静,若有所思,仿佛看见了个鬼魅,但毫不吃惊。
“你是在田纳西。”另一个回答道,“进来吧。”
韦德尔转向黑人:“把马牵到马厩去吧。”他说。
“什么?如果她干了什么?她要你告诉我什么?”
“是啊。”男孩说话的样子好像他并没有听见韦德尔的话,他已经牵住了栗色马的缰绳。
“就在树丛的另一边,等你看到它的时候你已经在里边了。”
“在哪里?”黑人问道,“我要告诉她,过了四年了,你居然还……”
那条小路原先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痕迹,在草丛里时而分开时而交织在一起。“我现在看见了,你回去吧。”
“我要和你走一段。”男孩回答。周围是那么安静,韦德尔发现自己一直在屏住呼吸。神经一直处于绷紧的不自然的警觉状态中。他恢复了呼吸,栗色马在他身下笨拙地颠簸前行。“岂有此理!”他想,“他要我再装五分钟的印第安人。我原来是想恢复害怕的能力,但现在看来已大大超出了那个目标了。”路开始变宽,纯种马赶了上来,男孩走在两匹马之间,他又一次抬头看着黑人说:
“我让你靠后边待着。”
“为什么要他后边待着?”韦德尔问道。他看着男孩苍白而紧张的脸,脑子里一边飞快地想:“不知道我是否在装印第安人,”他大声问,“为什么他非得靠后?”
男孩看了看韦德尔,然后停下来拉住马缰绳说:“我们可以干活,我们不会给你丢人。”
韦德尔的脸变得和男孩一样严肃。他们看着对方。“你认为我们猜错了路吗?我们只得猜了,我们刚才不得不从中选一个。”
“你是说这条路可能是对的?”韦德尔问道。突然他踢了栗色马一下,将牵着缰绳的男孩往前带了一截。“松手!”他说。男孩仍然抓着缰绳,被拖着走了一段直到那纯种马与栗色马并肩而行。黑人还缩在马上,膝盖向外翻起,嘴上仍然说个不停,那张嘴似乎有说不完的东西,说起话来就像旧鞋习惯走路一样又容易又现成。
“我给他说了又说。”黑人说着。
“他们认为你会骑这匹好马,”男孩声音很细,说话时有点气喘吁吁:“我告诉他们你们会……往山下骑。”当纯种马飞奔而过的同时,他大声说道:“这匹马能行,别走这条路!别走……”韦德尔不断驱动着马,两匹马几乎并肩到达拐弯处。路在拐弯处急转而回,通向蓬乱的桂树丛和杜鹃花树丛。男孩一边回头向后看,一边叫道:“靠后!别走这条路!”韦德尔继续催促栗色马,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恼羞成怒的狞笑,看上去几乎像是微笑。
这丝狞笑在他落到地面死去以后还仍旧挂在他的脸上,他的脚还紧紧扣在马镫上。栗色马听到枪声后惊跳起来,将韦德尔拖到小路旁后停下来,然后开始吃草。那匹纯种马却已冲过了拐弯处,又急转弯往回跑,从男孩的身体上面跳过,它的眼珠转动个不停,毯子在它的肚子下面扭成了一团。男孩的身子躺在路当中,他的脸扭向一边紧贴在一块石头上,双臂朝身后展开,手心外翻,就像一个妇人手里提着裙子正要跳过一个水洼似的。接着,那纯种马转动身子,站在韦德尔尸体旁边,不停地发出嘶鸣声,又摆动它的头,看着桂树丛,看着那缕黑色的硝烟渐渐逝去。
两个男人从桂树丛后走出来时看见黑人双手双膝着地。他们中的一个朝他跑过来。黑人看着他一边往前跑,一边还嘴里叫喊着一句话:“大傻瓜!大傻瓜!大傻瓜!”然后那人突然停下来,扔掉枪,跪到地上,像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带着震惊和不知所措的表情盯着男孩的尸体,仿佛正从一个梦里醒来。接着,黑人看见另一个男人。那人在停下来的同时抡起枪开始装弹药。黑人没有动,仍旧手和膝盖着地,他望着那两个白人,充血的白眼球急速凸起,变得疯狂。接着他也动起来,回转身,手和双膝着地小跑到韦德尔躺着的地方,护在他身上,他又回头看,看见第二个男人一边慢慢往后退一边往枪里装弹药。他看着那人停下来,但他既未闭上眼睛,也没有扭过头去。他看着枪管前伸、举起,又慢慢变小,直至在梵奇的脸上变成一个圆点,就像一张纸上的一个问号。黑人蹲在那里未动,血红的眼睛里喷射出怒火,活像一头困兽的眼睛。
(魏玉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