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几年里,一直到他十一二岁不能再买半票之前,尤金每年还总要到神秘而又富庶的南方去旅行一次。刚到南都旅馆的第一个冬天,伊丽莎就饱受了严重风湿病带来的痛苦和折磨。肾病是引起这个病的部分原因,她的肾病导致她浑身浮肿,医生诊断为肾炎。从健康的角度出发,她每年都要出门去佛罗里达、阿肯色等州旅行。其实她是有意无意地想多赚点钱。
她经常满怀希望地说,如有可能会去南部能够避寒的热带地区开一所公寓。同时,阿尔特蒙的南都旅馆在夏季仍开门迎客。现在每年冬天她把南都旅馆租出去好几个月,有时甚至是一年,虽然她并不打算随随便便让有利可图的夏季生意从手里漏过去。通常情况下,她会多少有些故意地把房子租给那些不大靠得住的房客,这些人虽然能支付得起一两个月的房租,但是却没法长久住下去。这样,等到她旅行回来的时候,就能以拖欠房租为名,或者抓住他们其他违反租约的方面作为借口,气势汹汹地和他们争论。她的身边常带着警察、便衣、拘票、传票、书面文件等一些法律手段,不由分说、名正言顺地把自己的财产收回来,身心充满报复性的快感。
她每次出门总是朝南方走——虽然她嘴上常说要去北方看一看,但是内心难免会有些疑虑。倒不是因为以前内战中南方吃了败仗而有什么旧恨,只是对北方佬有点恐惧、不信任,觉得他们既陌生又遥远。因此,她永远向着南方跑,每次都会把儿子尤金也带上。对尤金而言,南方就像“模糊的海伦”在他的血液里沸腾。直到现在,母子二人仍然同睡一张床。
他对南方的情感,与其说是历史性的倒不如说是出于内心深藏的一种浪漫欲望——一种永无休止、一种无法理解的沉醉感,就像某些人血液的磁力,吸引着他们投身于火热的中心,投身于南极冰冷、碧绿的水泽之中,就如同那位写就“古舟子咏”战无不胜的浪漫主义者,义无反顾地交出心来,走到无法再走的地方为止。毫无疑问,他的这个欲望在他读过的诸多书籍和读书之后产生的想象中更为加强。其他因素还包括:他接受教育的历史为这一部分投射的浪漫光环,当时传说人们都住在深宅大院这种荒诞的歪曲,奴隶制是最为仁慈的制度形式,在这种制度下号称“上校”的贵族们宽宏大度;天真烂漫的黑奴们快乐地弹奏着班卓琴,拖着步子跳舞;所有的女士们都纯洁、温柔、美丽,所有的男士都富有骑士风度、英勇善战,所有的叛军都是狂妄自大、视死如归的武士。许多年以后,尤金不愿意再提起那片荒芜的精神原野,也不能再想象这片精神原野的荒芜,那种根深蒂固仇视一切新生的态度,那些庸俗廉价的神话和自鸣得意的斯文传统,他们的所谓贵族文化,那些人说话时那种怪声怪气又软又甜的口音,简直让他无地自容——如果没有疲倦和恐惧,他就难以想象还会重返那种虚伪迷信的生活。他多么惧怕那些神奇传说,惧怕他们的敌视,所以他依然假装对一切都充满了热忱的态度,并为自己并非出于自愿而住在北方寻找借口。
一直到最后他才想起,这些人并没有带给他任何好处。他们对他深爱也好,仇恨也罢,都无关痛痒,他并不欠他们任何东西。他下定决心要把这些话告诉他们,来个以怨报怨。他的确这么做了。
他的视野的确延伸到迷人的仙境中去了——延伸到神奇、孤独的惊讶中去了,只不过这一切常被伊丽莎的抠门和算计破坏了,被这样一个壮美世界中的小气母亲破坏掉了。还有许许多多的因素:住在破破烂烂的屋子里,在零乱屋子里总是以牛奶、甜面包和黄油为伙食,乘坐火车的时候总用鞋盒子自备午餐,在餐车里坐下后还要认真地观察、研究菜单,最后只点来一杯咖啡,走到任何地方都没完没了地跟别人讨价还价,每次查票员过来时都要慌忙叫他“蹲下去”,因为他长得人高马大,买的半价票可能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就在甘特从奥古斯塔返回的那个冬天,伊丽莎带着他去了佛罗里达。他们首先抵达坦帕,几天后又来到圣彼得斯堡。他在那些铺了细沙的街头走了很多路,偶尔也会坐在长长的桥头,和几个乐悠悠的老头一起钓鱼,饱览出租屋里一整柜情节动人但文学价值不高的文学作品。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房东说租金太便宜,认为他在这个季节里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吃了亏,因此双方大吵了一通。恰巧在这个时候,他们接到了黛西发来的一封急电,要求母亲“速来”。于是他们母子二人便匆匆赶往南卡罗来纳州。在3月下旬的一天,他们赶到了黛西所在的那个阴雨泥泞的邋遢小城,发现黛西在头一天刚刚生下她的第一个孩子,她生了个男孩。伊丽莎觉得这样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打断了她的旅行,一脸的不高兴,刚到没几天就跟女儿激烈地吵起架来,说要马上返回阿尔特蒙,并声称以后再也不来了,而黛西也毫不示弱,她干脆不无讽刺地说不来也罢,正中下怀。但事后伊丽莎还是会去女儿那儿的。
第二年冬天,她在狂欢节期间到新奥尔良去,也带了小儿子同去。尤金还记得玛丽姑妈家后院里有一口蓄积雨水的巨型水缸;还记得晚上睡觉时姑妈雷鸣般的呼噜声震得窗户哗啦啦直响;还有在运河街张灯结彩、盛大的狂欢盛会:多层的彩车、微笑的美女、整齐行进的方阵,各种各样古怪、荒诞的面具。在那个地方,他再次看到了许多停泊在运河街尽头的船只,那些船身高大的龙骨巍巍地俯视着堤岸这边的大街;他在小镇的墓地里看见所有的坟墓都高出了地面,有些迷惑不解,而甘特的侄儿奥尔解释说,“如果不高出地面就会被水淹掉了”。
他还能回忆起法兰西市场上的各种味道,还有曾在那里喝过的浓咖啡的香味,以及那儿的星期天里充满欢娱的都市生活——剧院开放、木工工具杂乱的声音、沉浸在节日喜庆中的人群。他也到波尔家做过客,他是南都旅馆的老主顾了,家就在城中古老的法国区。当时尤金和他家的小孩弗兰克·波尔同睡在一间大而黑暗的屋子里,室内点着昏暗的蜡烛。他们家的厨师是个黑人老太婆,她只会讲法语。她每天一大早就会从菜场返回,带着一大篮蔬菜、热带水果、鸡鸭鱼肉。她做的饭菜具有一股奇特的香味,他一辈子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饭菜——浓重的大烩汤、精制牛排、卤鸡卤鸭。
他注视着那条如同黄蛇一般蜿蜒的大河,想象着远方的河岸,河口地带密密麻麻生长的热带草木,河岸地带的农庄和甘蔗园、皎洁的月光、堤岸上翩翩起舞的黑奴、水上灯火环绕的船只、喷洒了香水、满头都是黑头发的妇女、幻影一般的树影下颤动的音符,这些都构成了一幅浪漫的生活画面。
他们从新奥尔良的狂欢节返回没多久,在一个寒风怒吼的冬夜里,尤金睡在他父亲甘特那里,全家人都忽然被甘特的大声喊叫声吵醒了。甘特近来酒喝得特别多,一天比一天醉得厉害。每天下午尤金都被派去从甘特的店里把他接回家,总要弄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才会在简那度的帮助下,用黑人那辆跛脚马车把他载回来。到家的时候早已酩酊大醉了。接下来他经常做的事情就是给父亲喂汤、脱衣,然后牢牢地控制住他,等待麦奎尔医生尽快赶来,在他精瘦的胳臂上打一针,留下安眠药粉才会离去。此刻,女儿已经精疲力竭了,而甘特自己早先闹过两三次风湿病,饱受了折磨,所以他的体力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这一次,他在黑夜里醒来,躺在床上被疼痛和恐惧折磨得睡不着。他整个右半身剧痛难耐,好像快要瘫痪了一般,这种情况以前他从来没有经历过。在痛苦和恐惧中,他时而诅咒上帝,时而央求上帝。一连好几天,医生和护士用尽了各种手段,希望他的关节炎不要影响到心脏。这种风湿性关节炎使他浑身的骨头都变得弯弯曲曲的。等他稍好一点可以走动的时候,就会由海伦看护着一起坐火车去温泉疗养地接受治疗。女儿粗鲁地赶走了所有帮忙照顾甘特的人,只留下自己一个人每时每刻、悉心地照顾着他。他们一共去了六个星期——偶尔也会寄张明信片或者写一封信来,把那儿的旅馆生活、矿泉浴、残疾者、病人、暴富阶层的状况作个简要的描述。这些消息都传到了尤金的耳朵里,给他的视野增加了丰富的色彩。等他们回家的时候,甘特已经可以走动了,双腿的风湿已经被药物驱散。但是他右手的骨节却又硬又弯,永远地残废了,他的手再也无法合起来了。与此同时,他的行为也有些变化,他的眼神里透出一种恐惧和畏缩的神色,人也比以前温顺多了。
这场病过后,海伦与甘特二人的情感比以前更加亲密了。从此以后,甘特似乎能预感到自己今后的日子会注定痛苦和恐怖,到临了只有一死。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当他充沛的精力慢慢减少,身体变得越来越麻痹、几乎垮掉的时候,她却始终紧紧地跟随着他,寸步不离。这更坚定了二人的情感纽带,使这种关系超越了生命、超越了死亡、超越了所有的往事。
“要不是这个女儿我早就没命了,”他逢人就会这么说,“她救了我的命,要是没有她我肯定没法活下去了。”他一遍又一遍夸赞她的孝顺和忠心,吹嘘他们这趟疗养花了多少钱、住的旅馆多么舒适,两人见识了多少世面。
海伦人品好、孝顺父亲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大家都知道甘特非得依靠这个女儿不行,但是伊丽莎的嘴却噘得越来越高了。她经常独自面对滚热的油锅偷偷地掉几滴眼泪,有时候颤抖着勉强地从通红的大鼻子底下挤出一丝难受、伤心的苦笑来。
“我要让他们瞧一瞧,”她一边流着泪一边心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瞧一瞧。”她若有所思地说,同时使劲地搓着这一年在左手背上长出来的一块发痒的红斑。
第二年冬天,她去了温泉镇。途中他们在孟菲斯市住了一两天:史蒂夫在那里的一家油漆店里打零工。他带着弟弟到城里去逛街,每每碰到酒吧,就会匆匆地走进去,说是“进去找一个朋友”,把尤金一个人丢在店外,尤金似乎觉得他每见过一次“朋友”后,走路的时候就会摇摆得更加厉害一点。
他们迷迷糊糊地跨过大河,在夜色中,他透过车窗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小茅屋在阿肯色州荒凉的田野上隐隐闪现。
伊丽莎把他送到温泉镇的一个公立学校去上学。他很快就全身心融入了这个新奇的新世界——他的表现特别好,很快就博得了年轻女教师的喜欢,但是班上那些小坏蛋却对他充满了敌意,并常常欺负他。在第一个月里,他由于不了解这些人的规矩,受尽了欺负,吃尽了苦头。
伊丽莎每天都会去洗温泉浴;有时候他也跟着同去。跟妈妈分开后他会产生一种陶醉般的独立感,然后他迈进男浴室,在一间阴凉的屋子里脱光衣服,再走进另一间排着长椅的热屋子,把自己关进一个洗澡隔间直到浑身开始冒汗。很快,他就感到自己快要被融化成脚下的一摊水了。等他爬出来以后才感到双腿发颤,接着会被一个身强体壮、笑嘻嘻的黑人放进大澡盆里,任由他翻来翻去、又搓又捏,弄得全身舒服极了。这一切结束后他就懒洋洋地躺在一张长椅上,从里到外都觉得神清气爽,为自己在男人的世界里体味到了真正男子汉的气概而自豪。人们都躺在长椅上聊天;有的人大腹便便地四处走动着;有的人只在腰间扎了一条浴巾——他们都是皮肤蜡黄、拖着懒洋洋的口音的南方人。有的人由于长期酗酒眼睛都鼓了起来。此外,还有皮肤发紫的赌棍、被打下台的老拳击手。他喜欢浴室里的蒸汽味和人身上冒出的汗味。
伊丽莎此刻派他去叫卖《星期六晚邮报》。
“放了学干点轻活对你只有好处。”她说。当他的脖子上挂着沉重的报刊袋子外出卖报的时候,她会在身后喊:“振作起来,孩子!振作起来!挺起腰来。让他们看看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说完她会在他的口袋里塞满一大叠卡片,上面印的是:
度夏好去处
南都旅馆
美丽的阿尔特蒙
美国的瑞士
房价合理——欢迎短期住客、游客
请致函店主伊丽莎·E.甘特接洽
“孩子,要想过好日子,你就得帮我多拉些生意来。”她老是这句话,说话的时候噘着嘴,双唇微微地颤动着,想强挤出点笑容来。这使他非常难受,因为他明知母亲假意这样说,还想做虚伪的掩饰。
后来他终于明白自己在伊丽莎的世界里扮演的是怎样一个厚脸皮的角色——打起精神、腰身笔直、挺起胸脯,让别人一看就知道“他是个有能耐的人”,一面逢人就自我介绍,掏出一张卡片来宣传阿尔特蒙和南都旅馆的美好之处,为了“多拉点生意”,他绝不放过每一个与人打交道的场合。他母亲早就学会了一套行业术语,同时还得意地把这些术语挂在嘴边——什么“短期客”啦、“揽客”啦,而他最不喜欢这些行话。他和甘特一样,非常不喜欢把家里桌上的面包拿去赚钱,也不喜欢把自家的房间租给那些房客、陌生人、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或者病人、疲惫不堪者、孤独者、潦倒者、流氓、妓女和笨蛋。
就这样,他迷失在辽远的奥萨克高原上,漫无目标地沿着中央大道走去,道路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峦。在他的幻想里,这些山峦就是魔幻乐园的边界,轻轻地跨过去就是永恒、无限的人间仙境。他不停喝着地下喷涌而出的泉水,希望能把自己浑身的污浊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永无止境地去幻想神奇的源泉或者沐浴在齐颈的膏土里,把血管中每一滴污血清理干净,把身体里所有的癌细胞都能焙干,缩小并吸干毒疮、揭去坏疽、连根铲掉一切染病的纤维黏液,还他一个清白、完美的凡胎肉身。
他会一连好几个钟头盯着豪华旅馆的入口,瞪目凝视着阳台上女客们的大腿,观察那些休闲的大人物,他又惊又痛,觉得他们就是各类小说中钱伯斯和菲利普式的人物,他们过着神仙般的生活,编织着自己的故事。他深深地折服于这些小说了不起的气魄,尤其是那些英国出版的书籍。这些书中的人物也谈情说爱,但和一般人并不同,他们的举止高雅,他们说出的话含蓄而微妙;甚至在他们激情迸发的时候也没有半点的粗俗或者贪欲——他们不具备凡夫俗子的龌龊思想和肉欲邪念。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骑马女士秀美的大腿,看着她们优美的大腿夹住坐骑,直看得他神魂颠倒,心里很想知道那雄伟的马背温暖起伏的颤动会不会使她们兴奋起来,也想知道她们爱起来的滋味如何。那些书里所形容的这些高贵、典雅的言谈举止差点儿把他唬住了:他所见的男女人物连偷情都会戴着手套、温文尔雅地进行。一想到这些,他不禁自惭形秽,觉得自己竟如此下流——在他的想象中,书中人物的谈情说爱全都超越了一切自然法则,只要轻轻一碰、眨一下眼、声音的语调一变就能达到动物或者普通人所追求的快乐。
现在他的头发已经剪短,比以前更显得有些特别了。所以当那些人看见这个孩子疏离、冷漠的表情时,都会掏钱买他一份杂志,有时候还会多给他好几倍的赏钱,好像他们干了什么内疚的事而饱受自责,想通过多花点钱来赎罪似的。
从餐馆的橱窗里他看见巨大的鱼儿游来游去——鳗鱼像蛇一样蜷伏着、白肚的鲑鱼尾巴一甩便沉下水去。他心里暗想那里面肯定有许多精美可口的食物。
有时候,钓鱼的游客从远处河边驾着马车回来的时候,会满载活蹦乱跳的大鱼,在这样的时候他就特别想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亲眼见识一下那条河。他身边所有可望不可即的事物都会使他充满渴望。
后来,他跟着伊丽莎再次到佛罗里达州的海滨沙滩,他漫步在圣奥古斯丁城古老的小道上,沿着德托纳硬邦邦的海滩奔跑,或者疾步走过棕榈滩豪华饭店门前的绿色草坪,四处寻找从树上掉下来的椰子,因为伊丽莎想要带些椰子回去做纪念品。他塞满了一麻袋椰子,背在肩头走在“皇家黄蝴蝶”和“浪花”等旅馆长长的走廊里,受尽众人的揶揄。上自贵宾下至黑奴都讥讽、取笑他。有时候,他走在那条横切半岛、被棕榈树荫遮盖的清凉大道上,瞥见女士们柔软光滑的裸腿以及男士们晒成紫铜色的结实身体,横七竖八地躺在温暖的散沙里,要不然就看见他们跳进滚滚袭来的海浪中,一起卷入碧绿、无垠的大海。这便是他这个山里的孩子从小用父亲带回的贝壳放在耳边倾听的大海,但是直到现在,他才有幸真正见到了它的样子。阳光在棕榈叶间留下一道道的斑驳,公主王侯们坐在车上,被人推着缓缓走在平坦的道路上;在装有格子的酒吧里,电风扇嗡嗡地响着,男客们举起高脚玻璃杯喝着冰镇的美酒。
有时候,他们前往杰克逊维尔,在跟佩特和格里利家不远的地方住上好几个星期;他师从一位哈佛毕业的跛子教师,跟他一起学习,还跟他一起吃自助餐,老师边喝啤酒边吃脆饼干。他们快要离开的时候,伊丽莎嫌学费太高,而那个跛子耸了耸肩,说她愿意给他多少都行。尤金在一旁感到无所适从,不停地转动着脖子。
就这样,从小在深山幽谷长大、与山为伍的他平生第一次见识了神话般的南方景色。火车窗外快速闪过的画面:田野、树林、山峦,都永远地驻留在他的心底。在漫漫的长夜里,他躺在卧铺上,望着模模糊糊、幻影一般的南方景物快速从眼前闪过,他慢慢地睡着了。但是突然他又醒了过来,看见佛罗里达清凉的湖泊在黎明里静卧在远方,仿佛永远期待着和他会面;在薄暮中,火车悄然驶进了萨凡那车站,这时候他听见月台上传来陌生的低语声,还有车站上各种轻微而令人不安的回音;在晨光微曦中,他窥见了模糊的树林、布满车辙的泥巷、一头母牛、一个男孩、一个眼神呆滞的邋遢女人倚着小屋的房门,在这一刻,生命只是一个故事,轻轻一瞥便消逝在窗外。
他知道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一定的共性,都有奇怪的相似性——他梦见宁静的大道,月光下的林地,他想总有一天自己也会徒步走到那里,知道一切仍然会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一眼就能认得出来。这一切都为他而存在,从古至今,以至永远。
尤金那年快12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