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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芒得骑士》第二部 第04章 布瓦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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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让我把这个故事里的一个主要人物详细介绍一下,因为直到现在我们还只是顺便提到他,这里指的是那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前章已经讲过,正当瓦鲁阿街上卖唱的歌手就要敛钱的时候他离开了听唱的人群,向双士岗方向走去。如果读者没有忘记,他在夜间行动最紧张的时刻又出现了,在深夜时分走过好伙伴街。

不应该低估读者的判断能力,以为读者会猜不出德·阿芒得及时赶去援助的那个可怜汉正是住在失时街凉台上的那个人,不过,我要是不详细地介绍一下,读者就不能了解这个人的外貌、性格和社会地位。

读者如果没有忘记前面谈到的一些情况,一定会想起这个人年龄在四十至四十五岁之间。人们都知道,巴黎人一过四十就分不出年龄,因为从这时起他们不用关心仪表。其实,比这还早一些时候他们就不特别注意修饰自己了。衣服穿得随随便便,头发梳得马马虎虎,对于穿装打扮漫不经心。因此,他们的形象特征也就因而消失了。如果那个人本来其貌不扬,就更加不引人注目。我们要讲的这个人就属于这一类型。

这个人身高五英尺一寸,身子正处在发胖阶段。一张和善憨厚的脸轮廓并不分明,隔十步远分辨不清头发、眉毛、眼睛和皮肤,这些似乎都是一种颜色的。

甚至最认真的相士从他陶瓷颜色的眼睛打量到前额下面,或者从微微张开的两唇打量到双下颊,也别想在这张脸上找出个性的特征。这种人不懂得什么叫激动,从来不对任何事情产生强烈的感情,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在他那空空的头脑里,除了象保姆给孩子唱的平淡的摇篮曲之外不存在任何别的东西。

应该说,上帝办事从不马虎,他赐给这个没有特征的人物一个很有特征的姓氏——让·布瓦。诚然,那些有幸了解他简单头脑和善良心地的人,全都根据他的教名简单地称他为“布瓦老爹。”

布瓦从小的时候起就非常厌恶一切学业。但是他却对书法着了迷。他的妈妈四处托人,为他谋得了助学金。他每天带着作文和翻译练习上学,他的作业错误百出,但是笔迹清晰、准确、漂亮,看起来非常悦目。小布瓦每天都为头脑呆笨挨骂,可是每年都为字写得漂亮而获奖。

十五岁那一年,他在死背了五年圣经课之后升入希腊史的班级。但是老师一看他交来的第一批翻译作业便明白了,硬要这个学生升级实在太难为他了。因此,他又回到了圣经班蹲第六个年头。

从外表看,虽然小布瓦对一切都漠不关心,但他也不是毫无自尊心的。他向母亲哭诉老师不公道。这一哭诉不免暴露了他一向隐瞒的情况:在学校里,十岁的孩子都升级了,他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仍还蹲在低年级。

精明的布瓦寡妇天天早晨看见自己的孩子带着笔记本去上学,字写得齐齐整整。她认为不该再对孩子吹毛求疵。于是她跑到学校去和教会老师理论。老师回答说,他的儿子是个很好的孩子,没有一点对不起上帝的坏念头,在同伴之间也没有不良行为,但是他笨得出奇,因此劝她培养孩子上天赐给他那种唯一的天才,把他培养成为书法教师。

这个建议使布瓦太太心里一亮。她明白,这么作可使孩子的教育立竿见影。她一回到家里就把他的新想法告诉了小布瓦。小布瓦看出这是避免上学受罪和摆脱严厉管束的好办法。每年一度为书法荣获一本皮面精装书的奖品,也补偿不了天天所受的折磨,因此他高高兴兴地同意了妈妈的新决定,而且向她保证,用不了半年他就会成为首都第一流的书法家。当天他就行动起来,动用自己的一点积蓄购买了一把四刃削笔刀、一套鹅毛笔和两本练习本。

老师没有看错小布瓦的真正志趣。书法在他那里竟变成了一种近乎绘画的艺术。半年以后他果然象《一千零一夜》里的猴子①那样灵巧了,能写出六种字体,还能写各种艺术字,用细线条画人脸、树木和动物。过了一年,布瓦进步更大,自觉有了招收学生的资格。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整夜整夜地画招生广告,几乎把眼睛都累坏了。说句公道话,他终于创造出一件真正的杰作。那不是一个普通的广告牌,而是一幅用粗细不一的线条表现创世纪场面的真正的绘画,构图有点象拉斐尔的《变客节》②。最上面画的是伊甸乐园。上帝领着夏娃走向为狮、马、狗等动物围着的亚当。这些动物样子善良,看来有点象人。下面画的是大海,有一些幻想的鱼在海底嬉戏。海面上有一艘漂亮的三帆帆船。画幅的左右两面画着树木,枝头上小鸟翔集。树梢上接苍冥,树根深扎地下。画的中间部分,在一条想象的地平线上用六种字体写着四个大字:“坚韧不拔”。

画家的期望没有落空,看见这幅画的人都留下了一定的印象。一个星期以后,已有五个男生和两个女生投到年轻的布瓦门下。

①似指:“渔夫和哈里发的故事”。

②拉斐尔(1488-1520):是意大利的伟大画家。《变客节》(基督变客节在每年8月6日)是拉绝尔逝世储最后一忆作品,由他的学生完成。

他的名声更大了。布瓦太太过了几年心满意足的日子,就是在她丈夫在世之日也没有这样舒畅过。当她与世长辞的时候些毫不为自己儿子的未来担心。至于布瓦本人,则为母亲的去世哭得死去活来,后来又过起天天一成不变的刻板生活。他由于天性朴实和憨厚,得以太太平平地度过人生最激荡的时期,成长为二十六、七岁的青年。

在这几年里,偶然的机遇使他干了一件高尚的事情。这件事也象他的一切行为一样,纯粹出于他天真和善良的本性。一个聪明的人是不干这种事的,就是遇上了也会绕开。布瓦住在奥尔提街六号楼房的一间简陋的阁楼上。一楼住着一对年青的夫妇。他们相亲相爱,生活美满,为全楼的人所羡慕。这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夫妇。丈夫年纪大约三十五岁,是南方人,黑头发,黑眼睛和黑胡须,皮肤也是黝黑的,但牙齿象珍珠一般。他的名字叫阿尔培·杜·罗什。他本是以前赛文山区一个农民领袖的儿子,在德·巴维里先生受迫害的年代全家被迫改信天主教。一半是由于他属于反对派的营垒,一半是由于他年青气盛,阿尔培·杜·罗什表现出一种勇敢的贵族的气质。他投效在当时正在改编部队的夏特公爵的手下。夏特公爵的部队在纳万当会战前的第一次公爵战争中遭到惨重的损失。因此,杜·罗什就代替了在那场决定性进攻中战死的勒·内维尔。

冬季的到来中断了军事行动。一到春天,卢森堡大公又把优秀的军官召集到靡下。这些军人随着季节的变换,把一半时间用于战争,把另一半时间消磨在游乐上。夏特公爵一心向往战功,无奈路易十四的嫉妒心使他无所作为。现在他首先起来响应卢森堡大公的号召。杜·罗什随着公爵和他的部队一路行进。纳万当战役的伟大日子来到了。夏特公爵象以往一样亲自督率大军进攻。他冲入了敌后,远远地脱离了自己一方的军队。他这一天有五次几乎单身陷入敌人重围,在第五次被敌人包围时,身边只剩下了一个不太熟悉的青年随他一道冲突。他们飞快地互相打量一眼,公爵马上看出在这个追随者的胸中有一颗勇敢和赤诚的心。敌人旅长认出公爵,迫他投降,他却抵近敌人用手枪打碎了他的脑袋。敌人也回敬了两枪,一颗子弹打穿了公爵的战盔,另一颗打在他的剑柄上。一转眼,公爵的年轻战友就撂倒了开枪的那两个敌人。一个被他的战刀砍死,另一个挨了他奇妙的一枪。于是弹如雨下,但非常幸运,可以说是奇迹,一颗子弹也没有伤到他们,只有公爵的战马被击中头部,倒在公爵脚下。伴随公爵的青年立刻把自己的战马让给公爵。公爵不肯接受这番好意,因为这要使提供者付出太大的代价,但是魁梧健壮的青年认为眼前不是谦让的时候,遂抓住公爵的手硬把他推上了坐骑。

这时,德·阿尔西伯爵在激战中不见了自己的弟子夏特公爵,遂亲率骑兵队前来寻找。正当公爵和他的同伴奋战不能脱身眼看就要遇难或是被俘的时候,伯爵到了。夏特公爵虽然军服被子弹射穿四处,但两人都幸未受伤。他们被救出重围之后,公爵紧握战友的手询间他的姓名。青年军官投效不久,公爵虽见过面,但还不记得他的姓名。青年回答说他名叫阿尔培·杜·罗什,在公爵的部队里接替了死在斯泰因开尔之战的勒·内维尔的位置。于是公爵转身向救援他的人说了下面的话:

“先生们,您们的救援使我逃过沦为俘虏的命运,但是救我性命的是这个人”,他指着杜·罗什说。

这次战役以后,夏特公爵任命杜·罗什为他的副官长。直到三年之后他还念念不忘他的救命之恩,帮助年青军官和他爱上的姑娘结了婚,还送了她一份嫁妆。当时,夏特公爵本人地位尚不十分显赫,不可能赠送她更多的财物,但他没有忘记在职位上提拔自己的恩人。

这位姑娘原籍英国。她的母亲是随嫁昂里埃特公主来到法国的,公主与法国国王的弟弟结了婚。公主被戴菲阿毒死之后,杜·罗什未婚妻的母亲成为继娶王妃的使女。一六九0年,继娶王妃死后她出于英国人的骄傲而不愿侍奉法国人许安小姐,遂在离森-克吕不远的地方租了一所农村小舍住下,一心教育小克拉里莎,不惜花光亲王慷慨赐给她的终身年金。夏特公爵来森-克吕期间,杜·罗什认识了这位姑娘。一六九七年由公爵作媒把姑娘嫁给了他。这一对年青夫妇婚后感情融洽,住在奥尔提街六号的一楼,布瓦就住在同一幢楼的一间简陋的阁楼上。年轻夫妇不久生了一子,孩子四岁时父母便请布瓦教他书法艺术。孩子进步很快,但不幸害麻疹夭折。不消说,两夫妇十分悲痛,布瓦更为伤心,因为他的学生显然有书法的天赋。由于他对父母丧子有深切的同情,杜·罗什夫妇和他有了更多的来往。有一次他抱怨干艺术这一行地位飘摇不定,阿尔培·杜·罗什遂主动为他奔走,想利用自己的影响为布瓦在王家图书馆求得一职。书法教师对于能任国家公务人员欣喜异常,当天晚上就用最漂亮的字体写了申请书。公爵的副官长热情推荐布瓦,一个月后书法家就拿到王家图书馆缮写部职员的任职书,年薪为九百里维尔。

从这一天起,布瓦开始为自己新的社会地位感到自豪,散了受业的学生,把全部精力都用在书写图书签条上。九百里维尔的薪棒是他的全部收入。技艺在身的书法家从此开始靠国王的恩典过活。他为这件事对杜·罗什夫妇感激不迭,每每表示,他们再生小孩一定让他教给写字。不幸丧子的两夫妇也热切地希望能让布瓦实现这一诺言,上帝怜悯他们,到一七0二年年底克拉里莎生了一女。全楼的人都为这件事情高兴。布瓦更是乐不可支,他在楼梯上跑上跑下,两手拍着大腿低声唱起心爱的小调:“让我尽情地游逛……嬉戏和浪荡!”这一天,他自从任职王家图书馆以来,也就是说两年来,破天荒第一遭不在正十点上班,而是迟到了一刻钟。这是一件不寻常的事情,以致编外的缮写员认为布瓦己死,立即递上请求接替他的职务的呈文。

小巴蒂尔达诞生还不到一周,布瓦就急不可耐地要教她写字,还说要学好一门功课必须从小下手。人们好不容易说服他,要他等两、三年再教孩子书法不迟。布瓦同意了,只好等着未来的学生长大。但是他已经认真地准备了仿格。三年过去了,克拉里莎遵守诺言,布瓦终于把一支笔塞在巴蒂尔达的小手里。

一七0七年国王兄长逝世,夏特公爵得到奥尔良公爵的爵位,后来又被任命为西班牙驻军的司令官。于是他指挥所属各团前去支援德·贝尔维克元帅。公爵摩下的全体军官接到了三月五日出征的命令。阿尔培是公爵的副官长,自然要随从公爵出发。要是在另外的时候听到这种消息,杜·罗什一定会大为兴奋,可是现在他却发起愁来。克拉里莎的健康状况令人担忧,医生暗示她可能犯了肺病。不知道克拉里莎是自觉病情不妙还是更为丈夫的安全担心,眼前出征的消息使她陷入极度的悲观和绝望之中,阿尔培也不免陪她凄然落泪。小巴蒂尔达和布瓦见此光景也跟着哭泣不止。

三月五日是公爵部队开拔的日子。克拉里莎虽然不胜悲伤,但还是亲手为丈夫准备了出征的装备。她希望丈夫不负公爵的厚望。

克拉里莎含泪送别丈夫,但一见到阿尔培身穿漂亮的军装雄赳赳地骑在马上,脸上顿时现出骄傲的表情。至于阿尔培,他心中又充满了希望和争取荣誉的念头。年青的妻子带着忧郁的心情微笑着,听着丈夫讲话。为了不让阿尔培临行时伤心,她把悲哀深深地藏在心里。她既为丈夫担心又为自己焦虑,忧心如焚,但表面上却不露一丝愁苦的形迹,倒劝丈夫不要为她担心,应该更多地想到荣誉。

四月初,奥尔良公爵率部到达卡塔卢尼亚,然后改用急行军越过阿拉贡。公爵到达塞戈勃后得知,德·贝尔维克元帅准备进行一次决战。公爵急于准时赶到,好能参加这次战役,遂派阿尔培先行一步向元帅报告,奥尔良公爵正率领一万大军赶来增援,如不影响元帅的计划,希望他在援军到达之前暂不开始作战行动。

阿尔培出发了,但由于向导糊涂而在山里迷了路,因而仅比奥尔良公爵的大军早一天赶到前线,恰恰赶上德·贝尔维克就要开始战斗。阿尔培打听元帅总部的所在,人们指给他左翼的一个小丘,从小丘上可以看到整个山谷。德·贝尔维克立于小丘之上,周围全是司令部参谋人员。阿尔培直趋元帅之前。

这位军使向元帅作了自我介绍,报告了前来的目的。元帅没有回答,而是指给他看战场的态势,让他回去向公爵报告见到的情况。但是阿尔培一闻见火药气味便不想离开。他请求元帅允许他留下来直到会战结束,以便给公爵带去大获全胜的消息。德·贝尔维克宽容地同意了。这个时候,元帅决定把龙骑兵投入冲锋,他派一名副官向骑兵团长传达进攻的命令。年轻的军官上马急驰而去,但是未及跑出三分之一的距离便被一颗炮弹打中脑袋。死者尚未倒地阿尔培便借此机会投入了战斗,飞快地驰向龙骑兵。他向团长传达了命令之后并不回元帅的总部,而是拔出佩剑站在骑兵团的先头冲向敌人。

这次冲锋是这一天打的最漂亮的一场战斗。龙骑兵深深插入敌人的阵线,动摇了西班牙人的营垒。元帅目不转睛地盯着勇敢的年青军官,根据他的军服从很远就能分辨出他来。元帅看到,奥尔良公爵的副官冲到敌人军旗前面,和敌人旗手展开了白刃格斗。稍后,当龙骑兵回来时,阿尔培手中紧握着战利品驰马来到元帅跟前,把敌人的军旗掷在元帅脚下。他刚要向元帅报告,忽从喉咙里喷出一股鲜血。元帅见他在鞍上晃摇一下,待要扶他已经迟了。阿尔培从马上栽了下来,敌人的子弹打穿了他的胸膛。元帅跳下马,看到勇敢的军官已经死去。他正好倒在夺来的敌人军旗上面。

奥尔良公爵在这场交战的第二天率领大军赶到。他为损失阿尔培这员勇将而难过。杜·罗什英躯横卧在夺来的敌人军旗之上,到底死得壮烈。一个真正的法兰西人,一个战士,一个贵族,谁还能想得出比这更光荣的死法?

奥尔良公爵准备亲笔写信给可怜的寡妇。如果还有什么能给未亡人一点慰藉,那就只有这封信了。不过,不幸的克拉里莎在这封信里只看明白一件事:她失去了丈夫,巴蒂尔达失头了父亲。

四点钟时布瓦从图书馆下班回来。有人告诉他克拉里莎曾问过他。布瓦立刻下楼前去看她。可怜的妇人茫然失神,既不哭泣,也不怨愤,没有眼泪,也没有话语。深陷的两眼凝神地呆视一点,好象失去了知觉。布瓦进来时克拉里莎没有转身,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把公爵的信递给了他。布瓦惴惴不安地环顾四处,想要猜到出了什么事情,但是他什么也没发现,仍然摸不着头脑。这时他收回目光来看递给他的那张信纸。他出声地念道:

“夫人,您的丈夫为法兰西和我而捐躯。现在,无论是法兰西还是我都无法把他送还给您。但是,请您记住,一在您有所需要之时,我们对您是负有义务的。顺表真诚的友谊。

奥尔良公爵菲力浦”

“什么?!”布瓦瞪起又大又圆的眼睛看着克拉里莎叫道,“杜·罗什先生?……这不可能!”

“爸爸死了?”原在一边玩布娃娃的小巴蒂尔达跑到妈妈跟前间道,“妈妈,爸爸死了?是真的吗?”

“唉!是啊,我可怜的孩子!”克拉里莎到底说出话来,“是啊,是啊,是真的哟!唉,咱们该多不幸呀!”她嚎啕大哭起来。

“太太,”布瓦拙于言辞,一下子想不出该说句什么安慰的话,“先不要这样难过呀。也许,这里头有什么不对头呢。”

“唉,难道你没见信是奥尔良公爵亲笔写的吗!……”可怜的寡妇哭着说,“唉,我的孩子,”她转身向巴蒂尔达说,“是哟,爸爸死了。哭吧,哭吧,我的女儿!大概上帝看见你的眼泪才会怜悯你!”

可怜的少妇讲过这句话后,一阵激烈的咳嗽袭来。布瓦似乎觉得,这阵咳嗽连他的胸膛也震裂了。当他一眼看见克拉里莎捂嘴的手帕满是鲜血时,立刻吓得魂飞天外。他这时才看出,还有比丧父更大的不幸威胁着小巴蒂尔达。

杜·罗什夫妇所住的房子,现在对于克拉里莎显得过于空旷了,因此当孀妇搬到三楼一套稍小的房子时谁也不觉得奇怪。

克拉里莎沉于哀伤之中,再加上一切有自尊心的人都能理解的那种感情,她羞于向国家请求为国牺牲所应得的报酬,特别是在死者尸骨未寒的时候。因此,可怜的寡妇没有立即向军事部申请恤金。过了三个月光景,当克拉里莎想到要提出申清时,由于夺取雷克纳和萨拉戈萨的胜利,人们早己忘记了阿尔晕萨之战。克拉里莎把奥尔良公爵的信拿给军事部的秘书看了。秘书回信说,她凭此信无疑有权申请恤金,但麻烦的是必须等到公爵回来才行。克拉里莎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消瘦的脸,苦笑地说:“等就等吧,也好,我同意。不过,天知道我还能等几天?”

克拉里莎申请恤金不成,不得不放弃三楼的套房,又搬到四楼上两间更小的房间里。可怜的寡妇没有任何收入维持生计的资产。结婚时公爵赠她的一份小小嫁妆已经花在家具和阿尔培出征装备上了。现在她既然搬进了更小的房子,卖掉一些家具也并不奇怪。

听说,奥尔良公爵冬天回到首都。克拉里莎指望公爵一回来就能解决抚恤金问题。但是,大军一反往年此时的惯例,没有在冬季停止行动,驻营休整,而是继续进军。不久,又有消息说,奥尔良公爵不仅不回巴黎,相反,还要去围攻莱里达。想想一六四七年连大将孔代都在莱里达城下失利,这次围攻即便胜利也一定是旷日持久的。

克拉里莎不得不再次提出申请。但是军事部的官吏这时甚至连杜·罗什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她再次出示了公爵的信。信件照常受到重视,但是人家告诉她,围攻莱里达的战役一结束,公爵一定会回到巴黎来。暂时只好请可怜的遗婿稍稍忍耐一下。

克拉里莎又从四楼的两间屋子搬到布瓦对面的一间小阁楼里,卖掉了全部家具,只留下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和母女俩的两张床。

布瓦目睹她们几次搬家和出卖家具,他虽不甚机敏,但也看得出她们处于何等困境。布瓦是个俭朴的人,有一点小小的积蓄。他很想把这点储备送给克拉里莎使用,但克拉里莎人穷志不屈,布瓦不敢向她赠款。他把自己的全部财产五百或六百里维尔卷成一个小包,揣在怀里,有二十次去看她,每次从衣袋里掏出一半就又收回去走开,始终不敢把钱交给可怜的寡妇。有一次,布瓦上班时在楼梯上遇见房东,他正逐户向穷房客催索房租。布瓦想到,房东正要去讨克拉里莎的房租,虽然数目不大,但也会使她窘迫不堪。于是,布瓦把房东请到自己房里,告诉他杜·罗什夫人前一天晚上把房钱交给了他,一次付清半年房租。房东正担心人家付不出钱,现在竟一次交这么多,当然十分高兴,一点也不想问是谁付的。他两手接过钱,给布瓦开了份季度的收据,便收别人的房租去了。

布瓦心地纯洁,察性天真,干好事竟如犯罪一样不安,有气、四天工夫不敢在女邻人面前露面。当他再去看她时,她正为他这些天的疏远而烦恼,以为这是有意冷淡。布瓦发现克拉里莎这几天变化很大,心里更加难受,以致告辞出来时不住地摇头叹气和擦眼抹泪。这一回,他一反多少年来的习惯,睡觉之前没有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没有哼他心爱的小调:

“让我尽清地游逛,

……

……

嬉戏和浪荡!”

这说明布瓦悲伤到了极点。

到了冬末,听说莱里达已经拿下来,但又有消息传来,年青有为的统帅又打算围攻托尔托萨。这个打击使不幸的克拉里莎失魂落魄。可怜的女人明白,春天一来又要开始新的征伐,公爵更不能回法国了。她已经心衰力竭,这一来便卧床不起了。

克拉里莎情形很糟。她对自己的病情心里明明白白。她知道自己病入膏盲,幼女无依无靠。不幸的女人并不怕死,只愁抛下的小女儿连一处哭妈妈的地方都没有,因为她这种穷人只能葬在公墓。已故的丈夫倒有几家远亲,但她不能,也不愿意去向他们求助。至于克拉里莎的娘家,她连一个也不认识,因为她生在法国,母亲也死在这里。何况她心里明白,就算能够指望英国亲戚方面的援助,现在也远水解不了近渴。死神已在等待着她。

有一天布瓦在病人的房里呆得很晚,她一直在发烧。夜里,他被克拉里莎凄惨的呻吟惊醒,跳下床来,穿起衣服奔向她的房间。但他走到门前不敢进去,也不敢敲门。克拉里莎一边哭泣一边出声的祈祷。小巴蒂尔达被她惊醒,呼叫着妈妈。克拉里莎哭得更加伤心,从床上抱起女孩,放在自己的膝上,一句一句地教她跟自己祷告。每祷告一句她都要说一声:“上帝啊,听听我的小女儿的声音吧!”母女俩一个刚刚离开摇篮,一个就要踏进坟墓,齐声向唯一的救主祈求。这深夜的一幕,凄凉哀惋,以致布瓦难过得暗自跪下默默发誓:如果巴蒂尔达不幸失去母亲,他就担起抚育幼女的义务。上帝听了母女的哀诉,遂作出了这个安排。

第二天一早,他走进克拉里莎的房间,一向拘泥的礼教也顾不得了。他抱起巴蒂尔达,把自己的脸紧贴近女孩漂亮的小脸,轻声说道:

“放心吧,天真可怜的孩子,世界上总有好心人的!”

小女孩用两手搂住布瓦的脖子和他亲吻。布瓦热泪盈眶,但一想到不该在病人面前哭泣,以免惹她伤心,便忍住眼泪,掏出了怀表。为了掩饰自己的感情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嗯,已经九点三刻,我该走了,杜·罗什太太。”

布瓦在楼梯上遇见医生,向他打听病人的病情。医生是出于怜悯才给克拉里莎看病,所以也无需隐瞒。他告诉布瓦,病人已经活不了三天。

布瓦四点钟下班回来,看到楼里的人神态慌张。医生临去时嘱咐女看门人该给病人行圣餐礼了。于是有人去请牧师。不久,牧师带着教堂的从事前来,敲着小钟走上楼去,也不打招呼就推门进了病人的房间。教会人员突然来临,使克拉里莎惊恐万分,但她仍然虔诚地垂下双手,仰面望天,迎接上帝派来的使者。布瓦一听见唱赞美诗的声音,马上明白了阁楼上发生的事情。他大踏步奔上楼去。在克拉里莎的房间和门外的过厅里聚集了全楼的女人。她们是按照当时酌风俗跟随教会从事来的。临危的人面色苍白,一动不动,要不是眼里嚼满泪水,一定会被人当成墓地上的大理石像。牧师和教堂从事站在床前高唱赞美诗。巴蒂尔达已被带走,为了不影响病人履行临终的宗教仪式。小女孩躲在一角不敢哭叫。陌生的人和莫名其妙的歌唱吓住了她。巴蒂尔达在这群面色阴沉的人中一看见布瓦就象见了唯一的亲人,立刻扑了过去。布瓦抱起她跪在临终病人的床前。这时,克拉里莎的视线又从天上回到人间。她一定是再一次向苍天祈祷,请赐给她女儿一位可靠的保护人。她一眼看见巴蒂尔达正在那位唯一的朋友怀里,临终者的目光探进布瓦纯洁和忠诚的内心深处。她大概看出了他心里的想法,忽然从被子里欠起身来,把手伸给了他,轻轻发出一声高兴而又感激的呼声,这一呼声只有天使才能听懂。随后她好象是为此耗尽了生命的最后的力量,突然失去知觉,倒在床上。

宗教仪式已经完成。牧师和教会从事先走出去,信徒们也跟着去了。只有好看热闹的闲人久久不散。其中有好几个女人。布瓦向她们打听,谁能介绍一位有经验的看护。有人推荐一位,旁边的人也为之帮衬,说此人具有担负这种光荣使命的一切美德,所以有很多人争着请她,常常需要提前一个星期付给工钱。布瓦又问她一周工钱多少。这位妇人答道,要是别人她就要十六里维尔,但是这位可怜的太太看来并不富裕,她情愿每周收十二里维尔。布瓦今天刚刚领到本月的薪金,遂从衣袋里掏出两个艾扣,也不还价就递给了那位妇人。看样子她如果多要一倍,他也不会含糊。这样出人意外的慷慨引起了种种不利于临终人名誉的猜测。一定是行善积德之事过于罕见,所以一当出现就被人歪曲,被人怀疑为动机不纯或是别有所图。

克拉里莎一直昏迷不醒,看护马上开始履行职责,没有嗅盐就给病人闻醋。布瓦回到自己房间,人们安慰小巴蒂尔达说妈妈睡了。可怜的女孩还分不清睡眠与死亡的差别,躲在屋角又玩起布娃娃来了。

第二天早晨,病人的情形更加恶化。克拉里莎除了床边的女儿已认不出别人。她用手紧紧抓住女儿的小手。小女孩似乎觉出这是妈妈最后的抚爱,她伏在床上一动不动,默不作声。当她看见布瓦时才轻轻告诉他:

“妈妈睡了,睡了……”

布瓦仿佛觉得克拉里莎微微动了一下,好象听见了女儿的话,也可能这只是一种神经性的颤抖。布瓦问看护,病人要不要什么治疗?

看护摇摇头说:

“何必白花钱呢。药房老板也赚得够多了。”

布瓦很想多陪克拉里莎一会儿,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请假这回事,就是他自己临终恐怕也不会耽误上班。他准时走进王家图书馆,但心情沉痛,精神沮丧,以致这一天没有给国王干出什么事来。而且今天布瓦没有等钟敲四点就已脱下保护常礼服袖口的蓝色套袖。时钟刚打一响,他就戴上帽子走了出去了。这使图书馆所有的人都大为惊讶。那个递呈文想接替布瓦的临时缮写员看着他的背影,等门一关上就有意让官员听见,大声地说:

“我早就看出来,他是不想好好干了。”

布瓦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一进楼门便向女看门人打听克拉里莎的情况。

“上帝仁慈,”她答道,“让她安息了,可怜的人。她再也不受罪了。”

“死了?!”布瓦声音颤抖。这种颤抖的声音只有在讲出这个可怕的字眼时才发得出来。

“大概,咽气有三刻钟了,”女看门人又埋下头补她的袜子,接着哼起被问话打断的快活小调。

布瓦缓慢地,一级一级地爬上楼梯,每上一层楼就停一会儿,擦擦额头的汗珠。他爬到自己和克拉里莎共用的楼道过厅时,手扶墙壁,觉得两腿发软。

布瓦弄不懂,怎么谁也没想到把孩子从死人房里领走。怜悯孩子的心情超过了他的哀伤。布瓦毅然扭动屋门的把手,门已经锁上。但他随即听到女看门人的喊声。‘他跑到楼梯口询问杜·罗什太太房间的钥匙在谁手里。

“我喊您就为这个,”女看门人从楼下回答,“您瞧,我简直没魂了,您上楼时我竞忘了给您钥匙。”

布瓦快步跑下楼。

“怎么钥匙在您手里?”他问女看门人。

“房东把家具搬走之后就把钥匙给了我。”

“往哪儿搬?”布瓦叫道。

“布瓦先生,您的邻居很穷,想必欠了不少债。房东怎么能吵着要呢?所以他把家具搬走充作房钱了,这也公道么,布瓦先生。可怜的太太现在也用不着家具了。”

“那么,看护到哪儿去了?”

“人一死她就走了,因为她的事千完了。您再给一个艾扣也许她还会来给死人穿衣服。照理这个钱该由看门人挣,不过我可不行,我受不了。”

布瓦惊恐万分,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第一次上楼时还尽量慢走,这一回却象一阵风似地跑上楼去。他两手战抖,费力地把钥匙插进门锁里,打开了门。

克拉里莎停在空荡荡的房子中间,躺在从床上搬下来的草垫上。身上蒙的床单被掀开了,一定是小巴蒂尔达想看看妈妈的脸。

布瓦抱起小女孩,带回自己的房间。她毫不抗拒,似乎懂得自己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地位。

他把巴蒂尔达放在自己的床上。房东搬走了克拉里莎的所有家具,连孩子的床也没留下。

布瓦等女孩睡了才去向警长报告了杜·罗什太太的死讯和安排安葬的事情。

他回来时女看门人递给他一张纸,那是看护在死者手中发现的。

布瓦打开信纸,看出是奥尔良公爵的信。

  这就是可怜的母亲留给女儿的唯一的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