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法尔、德·法尔纪和德·拉凡一见自己的敌手在林阴道的拐角处出现,便立即迎上前去。当两边的距离缩短到十步时,双方便都脱下帽子,以十八世纪贵族处在类似场合下最优雅和彬彬有礼的风度相互鞠躬,然后手里拿着帽子又往前走了几步,亲切地微笑着,使一个不知内情的过路人看来,还以为是老朋友们愉快的相逢哩。
“先生们,”德·阿芒得骑士说(按规矩应该由他发言),“我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你们或者我们,但是时候已经不早,我们在这里会受到干扰的。所以我们以为最好是先找一个更清静的地方,那里我们可以自由自在地来办这件小事。”
“诸位,”德·拉凡说,“我可以给你们带路:离这里不到一百步有个修道院,你们在那里会清静得象隐居一样。”
“行啊,跟着小爵爷走,”上尉说,“小孩子的嘴说真话!”
德·拉凡转过身来打量我们这位饰着发黄绦带的朋友。
“要是您还没有约好和谁比剑,老先生,”年青的爵爷嘲讽地说,“我请求您给我这种荣幸!”
“别忙,别忙,拉凡,”德·拉法尔打断他说:“我必须先向德·阿芒得先生作些解释。”
“拉法尔先生,”骑士回答,“您的勇敢是闻名的,若是您打算先向我作解释,那只是证明您的谦逊。请您相信,对此我深表感谢,不过这种解释只会白白浪费时间,我以为我们不必拖延了。”
“好!”德·拉凡喝采道。“说得太精采了!骑士,等着我们较量以后,我希望和您交个朋友。久闻大名,早就想有幸和您结识。”
于是德·阿芒得和德·拉凡重又互相施礼。
“走吧,拉凡,”德·法尔纪说,“既然你愿作向导,那就带路吧。”
德·拉凡便象一头鹿似地向树林奔去。五个同伴跟随着他。坐骑和马车留在大路上。这期间对手们保持了极端的肃静,也许是怕旁人听见,也许是人在危险面前屈服于本能,骤然变得沉默不语了。十分钟之后他们处在一块四面围着密密树丛的林间草地中间。
“哦,诸位,”德·拉凡满意地瞧瞧周围说,“你们看这小地方怎么样?”
“您要是夸口说是您发现的,”上尉说,“那您真是个有趣的哥伦布!如果您早说打算上这儿来,我闭着眼睛也把你们带来了。”
“好吧,先生,”德·拉凡回答,“等您走的时候,就按您自己说的,尽可能让您闭着眼睛离开这里吧。”
“德·拉法尔先生,我向您请教。”德·阿芒得说,一面把自己的帽子丢在草地上。
“行,先生,”近卫军上尉回答,一面也如法炮制,“对我来说,有幸和您决斗,感到无上光荣,同时也十分痛心,特别是为了这样的一件小事。”
德·阿芒得微微一笑,表示领教了这种礼貌,但并不作答,却抽出剑来。
“亲爱的男爵,”德·法尔纪对德·瓦勒夫说,“听说您要到西班牙去?”
“应当昨夜就动身的,亲爱的伯爵,”德·瓦勒夫答道,“可是事情既然这么重要,我就上这儿来了,只有今晨能在这里和您会面的快乐才使我一直留到现在。”
“吓,这使我很伤心”,法尔纪抽出剑来答道,“因为倘若不幸我让您走不了,您就要非常见怪了。”
“一点也不,我理解您这样行动全都是为了纯洁的友谊,亲爱的伯爵,”德·瓦勒夫回答,“所以我请求您把全部的本领都使出来―我听候您吩咐哩。”
“开始吧,先生,”德·拉凡对上尉说,这一位呢,正慢条斯理地把自己的制服整齐地放在帽子旁边。
“您没有看见我在等着吗?”
“别忙,亲爱的年青人,”这位老兵用他特有的冷淡的口吻讽刺地说,一面还继续他的准备工作。“在打架这种事上,最重要的修养之一―就是冷静。我在您这个年岁时也和您一样,可是,得了三、四次剑伤,就醒悟过来了,知道走错了路,才回到正道上来。可不是!”他这才不慌不忙抽出剑来这支剑——我们已经提到过——是分外的长。
“见鬼去吧,先生!”德·拉凡说,向对手的武器膘了一眼,“您这支长剑真漂亮,倒让我想起家母厨房里烤肉的铁叉子,我很遗憾,没有让酒馆老板也给我拿一把来,也好向您请教啦。”
“令堂嘛——当然是受人尊敬的妇女,她的厨房也必定是很出色的,关于这两者我听到的都是颂扬,爵爷,”上尉几乎用慈父般的语气说。“所以,要是为了这种不足道的小事使这两者都失去您的话,我确实会很遗憾的。您想想,您在击剑上还不过是个小学生哩?用心练习吧。”
这忠告却没有被采纳:对手的平静使德·拉凡暴怒了,尽管德·拉凡很勇敢,但他血气方刚,要想达到这种平静的境界是毫无希望的。他狂怒地扑向上尉,却偏偏击在剑柄上。上尉向后退了一步。
“哈,您后退了,老先生!”拉凡叫唤道。
“退却不是逃跑,我的小爵爷,”上尉回答,“这是剑术原理,我劝您对这点得好好钻研钻研。再说我也不反对弄清您是哪个学派的……哦,我看您是白脱洛的徒弟。这是个好师父,但是他有很大的弱点:他不教您怎样挡开剑刺。您看嘛——”他继续说,一面闪开对方正面的打击,“我只消一冲刺,就可以把您象小鸟儿一样地刺穿了。”
德·拉凡怒不可遏,因为事实上确实感到对手的剑是触到胸脯上了,不过只是轻轻一碰,好象练剑时那么略略一按。年青人的怒火使他忘记上尉是饶了他的命的,却更加紧进攻,比先前愈加猛烈。
“唔,唔,”上尉说,“现在您已经发昏了而且还竟想刺穿我的眼睛。可耻啊,年青人,可耻!对着我的胸脯来了,真见鬼!……啊,又刺到脸上来了!这您就逼得我不得不解除您的武装了!……又来一下?去拾您的剑吧,用一只脚走回去吧,这样会让您安静一点……”于是他用有力的一击使武器从拉凡手里甩出去,这支剑一直飞到二十步远的地方。
这次德·拉凡对忠告不再藐视了:他缓慢地拾起剑又慢慢地朝上尉走去,后者这时正倚着剑等着他。
“您是对的,先生,”他说,“我还是个孩子,但我希望这次和您相遇能帮助我成为一个男子汉。我请求和您再较量几个回合,免得说您获得全胜。”于是他又重新摆开了架势。
上尉说得有理:要成为一个劲敌,骑士缺少的是冷静。所以从第三个回合开始,上尉就看到对方只能集中全部精力来自卫了。只因他剑术精湛,有意让他的年青对手略略占一点儿上风。不难预料,事情最后仍然以上尉击掉德·拉凡手里的武器而告终。这一次是上尉自己去拾剑,把武器还给了年青人,同时露出一副他并不擅长的彬彬有礼的神态,说道:“骑士先生,您是个好小伙子,不过听一听一个击剑老手的话,他在您出生前就参加过弗兰德战争,您还躺在摇篮里时他到西班牙去打过仗——换一个师父吧,放下白脱洛,他已经把全部本领都教给您了,去拜布阿一罗伯尔为师,要是再过半年您不胜过我的话,我就见鬼去。”
“多谢教诲,先生!”德·拉凡一面说一面向上尉伸出手,禁不住流下眼泪。“但愿这一课今后对我会有益处。”于是他从上尉手里接过剑,摹仿后者的样子插入剑鞘。然后两个人都转过身去瞧自己的同伴,看事情进行得怎样了:战斗已经结束,德·拉法尔背靠着树坐在草地上,他胸部受到一击,幸亏剑端碰着筋骨,从骨头边上滑过去,因而伤势实际上不很严重,只是震动使他失去了知觉。德·阿芒得跪在他跟前,试图用手绢止住血。
德·法尔纪和瓦勒夫则各遭一剑:一个刺在大腿上,一个刺在手上。双方已经互致歉意,并且相互保证说,发生的这件事只会更加深他们的友谊。
“瞧,年青人,”上尉对德·拉凡说,一面指着战场上那情景,“瞧瞧这个,再想一想,眼看三个正直的贵族在流着血,却不过是为了一个什么轻浮的女人!”
“老天,您说得有理,上尉,”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的德·拉凡说,“恐怕我们里面只有您一个看问题是理智的。”
这时候拉法尔睁开了眼,认出来正在替他包扎的是德·阿芒得。
“骑士,”他对德·阿芒得说,“您愿意听从友谊的忠告吗?马车里有一个外科大夫,我带着他是为防万一的,请您让他到我这里来。然后您尽快地回到巴黎去,要在今晚大歌剧院的舞会上出现,倘若有人问到我,就说我们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会面了。至于我呢,您完全可以放心,我不会提您的名字。若是当局来找您的麻烦,就立刻让我知道,我们会安排得让这件事无声无息的。”
“谢谢,侯爵,”德·阿芒得回答。“那么我就离开您了,因为我知道把您交给比我更有用的人手里,否则请您相信,在我看见您躺在您床上以前,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和您分手的。”
“一路顺风。亲爱的瓦勒夫,”德·法尔纪说,“我想这一点儿擦伤不会妨碍您启程吧?回来以后请别忘记:大路易广场十四号有您的朋友。”
“若是您有什么事要在马德里办的话,亲爱的法尔纪,您只要说一声就是了,——你可以指望,一定会以一个忠实伙伴的准确和热心来办好的。”
于是他们相互握手,好象他们之间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再见,年青人,再见!”上尉对德·拉凡说。“别忘记我的忠告:放下白脱洛,去学布阿一罗伯尔,而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冷静,在必要的情况下要后退,抓住时机击退对手,那么您会成为法兰西王国最出色的击剑手之一。我的长剑卑恭地向令堂的大铁叉致敬。”
德·拉凡尽管十分机智,却不知该如何对答,于是只好鞠躬致礼,然后便向拉法尔走去,这一位的伤势似乎比法尔纪要重一些。
至于德·阿芒得、德·瓦勒夫和上尉,他们急忙跑到林荫道上,在那里找到了马车和正在磕睡的外科医生。德·阿芒得把他唤醒,告诉他应该沿着那条道去找拉法尔侯爵和德·法尔纪伯爵,他们正需他去效劳。此外,他又命自己的跟班赶忙随着外科医生去,好替他帮忙。然后他对上尉说,“上尉,我看再到那家饭馆去是不大慎重了。承蒙相助,感激之至。看来您是步行的,请您允许我赠送坐骑一匹,作为纪念吧。您可以随意选择:都是好马,如果您需要一小时跑八到十个里约①,哪一匹都不会让您丢脸的。”
“好吧,爵爷,”上尉回答,一面斜眼膘了一下那匹准备被慷慨赠送给他的马匹,“这点小事本来不值一提:上流人之间彼此本当竭诚相助,不吝流血解囊。但既然你们这么慷慨,我也就不推辞了。不过,请记住——我随时能为您效劳,只要您用得着我。”
①里约:法国旧长度单位,约等于4.5公里.
“那么必要时我怎么能找到您呢,先生?”德·阿芒得带笑地问道。
“我没有固定的住处,爵爷,您只要到菲蓉家里找诺曼脱卡,问她罗克菲内上尉在哪里,就随时可以知道我的消息。”
上尉看见两个年青人都骑上马后,也便当仁不让,同时绝不忘记留意观察:他看见德·阿芒得骑士留给他的确实是三匹坐骑里最好的一匹。
他们正处在十字路口上,因此便各自分道扬镳。
德·瓦勒夫伯爵经过巴塞卡进城,直接奔往阿尔塞纳里,在那里接受了杜孟公爵夫人的委托,当天就出发到西班牙去了。在公爵夫人家他出入如同家人。
罗克菲内上尉则为了评价马匹的性能,策马跑了三、四圈,向布洛涅森林飞驰而去。等他感觉到这匹纯种良马确实如骑士评价的那样,便心满意足地回到杜朗老爹那里,一个人吃完了为三个人预定的早餐。
当天他就把这匹马在牲口市场上以六十个金路易的价格卖掉了,其实它的价值还要高出一倍,但是一个人既急需现钱,就得忍受牺牲。
至于德·阿芒得则取道里阿穆埃大路驰往巴黎,经过香榭里舍大道回到黎塞留街的家,发现那里有两封信正在等着他。
其中一封的笔迹是那么熟悉,一见到它,骑士的身子不由得震颤了一下,他小心翼翼、迟疑不决地伸出手去,仿佛那是一团燃烧的火,他战栗着打开信―这信对他的份量是何等沉重!信里写道:
亲爱的骑士:
我心不由己——这点您应当理解,然而不幸的是天赋使我们情趣不投,爱好各异。至于我,我愿即使在一点上胜过别的女人:不欺骗我曾经爱过的人。不用在往常那时刻再到我这里来了:何必要人告诉您我不在家呢?我不忍心迫使仆从或使女去说这类愚蠢的谎言,而连累他们为此去赎罪。
别了,亲爱的骑士,不要对我怀着太坏的记忆,并希望即使十年过去后,我依旧能把您看作法兰西最殷勤有礼的贵族之一。
索菲·达纹
“该死!‘’德·阿芒得嚷道,一拳把布耳式①精致的小茶几击碎。“要是我把可怜的拉法尔打死,我会后悔一辈子的!”
①布耳式:法国十七——十八世纪时镶嵌木器的样式。
一阵狂怒暴发之后,骑士略微安静下来,开始在门和窗之间踱步,那脸上的表情说明,这可怜的人心还不死,还得再遭受类似这样的沉重打击,才能完全领悟那美丽的负心人对他进行这番含有哲理的教诲。他在房子里转了一阵之后,看到地板上还有另外一封信,他几乎完全没有注意。他在那信旁来回踱了两、三次,冷摸地瞧着它,最后一转念,也许这能使他略略分心,便漫不经心地拾起信,不慌不忙地打开,见到笔迹是生疏的,再看却没有署名,这使他产生了一点好奇心,于是念道:
骑士:
倘若您具有您的朋友对您所肯定的即使是四分之一的浪漫气质和二分之一的勇敢精神,我们便准备向您提出一件值得您去做的事业,它将使您能对您所最憎恨的人复仇,并使您能达到这样光辉的目标,那是在您最好的幻梦中也难以想象的。引导您走上这迷人之路的好运天使将在今晚十二时到二时在大歌剧院的舞会上等待您,您应当完全信任他。倘若您没有带面具,他会到您跟前来,要是您带了面具,就请您找那左肩上有淡紫色缎带的人。暗语是:“芝麻,打开吧。”①果断地说这句话,您便会看到在您面前打开一个比阿里巴巴的洞穴更奇妙的宝库。”
“上帝保佑!”阿芒得说。“只要带紫色缎带的天使履行一半诺言就行了。”
①阿拉伯故事中的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