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骨残肢》178
那老妇休息半刻,又扶着董敏一步步而行,那林中荆棘遍生,尽是羊肠小道,天色又愈来愈暗,董敏心如火焚,真恨不得快步行去,但心中却想道:“我怎能有这种念头,我连陆哥哥的母亲都不愿照顾了,那还能得到他欢心,真是该死。”
两人摸索又走了一会,那老妇忽然悲声道:“董姑娘,你把我囊中火摺打燃。”
董敏依言打亮火折,只见四周一亮,前面不远树上,绑着一个少年,正是她日夕相思凋搅不群的陆公子,当下再也忍不住,放开老妇人,上前便去替他解绑。
那老妇陆夫人悲声叫道:“姑娘!且慢!”
董敏一怔,在这一刻间,她早已将意中人瞧了千百遍,只见他身上赤膊,除了脸上消瘦,却是依然无恙,当下先放心一半,秀目流转,正要发问,陆夫人长叹一口气道:“姑娘,你此刻万万不能放开他?”
董敏见陆公子双目茫然,对于自己日夜不息赶来,似乎无动于衷,心中又悲又苦,忖道:“我见到你一纸半字,便连婆婆也顾不得了,偷偷跑来,难道你还嫌我到得迟了?”
她本是一个情感丰富的姑娘,平日最爱胡思乱想。这时想到极处。不由得凝了,但眼见意中人狼狈如斯,又不禁怜爱之心大起,才要呼唤,忽听身边陆夫人忧愁地道:“姑娘,再等半个时辰,月亮出来便不妨事了!”
董敏叫道:“伯母,到底为什么事啊,我一点也不懂!”
陆夫人缓缓地道:“华儿中了暗算,服下天下最可怕的毒药……”
她话未说完,董敏失声叫道:“伯母,你……您说什么……什么月亮出来……”
陆夫人道:“月亮一出来,华儿便不会乱伤人了?”
董敏哭道:“什么,伯母,陆哥哥误服了……服了狼血毒草?”
陆夫人悲声道:“看那症状,是不会错的了!”
一时之间,董敏真是万念俱灰,她家学渊源,儿时曾听祖父谈过这霸道天下的迷性毒药,那声音又清晰的飘了起来!
“狼血毒草,天下无药能解,爷爷青年时便几乎着了道儿,这草本已绝种,但西城五毒病姑竟又培植成功。”
“服了此毒,本性迷失是不用说的,最可怕的是……每当天上星月无光之夜,便会凶性发作,见人便杀……见人便杀!”
她只觉上眼前一阵昏黑,似乎掉在永无休尽黑暗的潭渊之中,什么都没有了,那漫漫的未来,日子还长得很,怎么去度过?
她心中一阵凉,似乎又到了她八岁那年,母亲撒手西归时一段情景,眼前金星愈来愈密,嗡的一声,她已尽了最大力量,但毕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不知经过多久,董敏醒了过来,只闻耳畔一个亲切的声音道:“董姑娘醒醒,董姑娘醒醒!”
董敏睁大了眼睛,陆夫人正亲切的瞧着她,她放目四下望了望,天上明月高挂,那意中人已解缚了,正站在远远的。漠然的东望西望,这一切都与他不相干一般。
“我一定要尽全力去医治他,如果医不好,便和他一块死去吧!”
她想到此,心中忽然开朗起来,忖道:“大不了死去,一死百了,再也不知人世间的愁苦了!”
翻身站起,对陆夫人道:“伯母,咱们回东海去吧!”
陆老夫人沉吟一会道:“老身行走不便,走也走不到东海,姑娘,你……你……你护送我这孩儿……请令祖……唉!这是我陆家唯的一根秧了……请……请……”
她说到后来泣不成声,董敏忽然坚强起来,她强自镇静地道:“伯母,咱们要死也死在一块儿,别的先不要谈,这就火速赶到东海去,我爷爷总有办法。”她斩钉截铁的说着,陆夫人忽然目放奇光。缓缓地道:“好姑娘,一切就依你,知其不可而为之,姑娘,你真有勇气。”
董敏不再言语,她原来和银发婆婆要回家去,但忽接到陆公子一纸相邀,只道陆公子惦念相思,又不好意思和银发婆婆说,她已是屡犯不慎。当夜便又偷偷跑了出来,赶了一天两夜到了金陵。
当下三人结伴向镇江走去,一路上董敏照顾两人,真是手忙足乱,走了数日,镇江到了,董敏又去雇船,她忙乱之下,心情反宁静,每天无论大小事她操心,也无暇去自哀自苦了。
董敏走到码头,雇了一只双帆大船,说好午夜乘风起帆,正要离去,忽然身后一个女音叫道:“当家的,你到外海去?”那船老大柔声埋怨道:“娘子,大夫说你吹不得风,你怎又到这来,这岸上风可真大,快回去!快回去!”
那船老大的娘子道:“当家的,我听老李说你夜里又去出海了,家里还有我酿的一罐米酒,给你带来了啦!”
那船老大一脸惊喜之色,嗫嚅地道:“酒,你……你不是不准我再喝了?”
那少妇嫣然一笑道:“夜里船上风寒气重,你便带去吧!不过我们可先说过,一次只准喝一杯,回来半罐还我!”
那船老大连声应道:“省得!省得!我正好经过大丹岛,采海葵替娘子治病。”
那少妇道:“听说大丹岛近来常有海啸,你不用去了!我这病多一天少一也碍不了事。”
那船老大跳下船来,拥着她娘子道:“我送你回去,你每次都不准我去采海葵,这回我可下了决心,你阻拦也没用。”
那少妇笑啐道:“我一个大人难道还不会回家,你……唉;真是婆婆妈妈,叫人看着便讨厌。”
那船老大陪笑,毕竟拥她去了,董敏凝凝望着两个背影,心中有说不出的味道。
董敏呆呆出了一会神,忽然悲从中来,转身便跑回客舍去了。
那太湖公子形若白痴,每天只知吃喝,董姑娘款款柔情,细心照料,他那里能感觉到丝毫?董敏出身武林世家,自幼便被婆婆娇纵惯了,这一路上她为避仇人,处处低声下气,完全凭着一股勇气,甘为折磨,不然她自己老早便先自发狂了。她自幼最爱异想天开,行事大出人之意表,原是个无天无法的小魔星,但一用情,竟是坚贞不逾,比起常人更自深刻许多。
她强自抑悲,走到陆夫人面前道:“伯母,咱们今夜乘风便启帆东去,如果东风吹得紧,两日一夜便可到了。”
陆夫人点点头道:“我母子受姑娘重恩,如果……老天见怜,定会成全姑娘心愿。”
董敏脸一红不语,那陆夫人一路上以药支持,伤势倒不曾恶化,她歇了歇又道:“如是天意已定,还请姑娘将老身葬归江南故乡!”
董敏道:“伯母,您所受黑煞掌,爷爷和大伯爷定能治好,只是……只是……唉……”
陆夫人知她担心自己爱子之病,当下也自默然,董敏茫然地道:“爷爷总有办法,天下岂有难倒东海二仙的事儿?”
她虽如此说着,心中可一点把握也没有。好容易等到日头西下东风吹起,三人鱼贯上了船,这时明月已起,陆公子安静地坐在舱中,那船家一阵呼喝,水手启缆,扬起巨帆,船儿缓缓驶出码头。
董敏陪着陆夫人母子,等两人安歇好了,她却无半点睡意,走到船甲板上,这时海上一遍寂静,只有天上星光闪,明月高挂,董敏长长吸了一口气,夜里海上的空气又冷又潮,董敏抬起头来,只见天际又黑又远,却是繁星如织,她生长海上,这漫天星座,在她眼中便如一座大罗盘一般。
她心情起伏,想到儿时种种事儿,想到第一次随祖母出海,嚷着祖母要摘天下的星星来玩,祖母虽是对自己纵容已极,但无论怎样哄她,那天上的星星毕竟不会摘到,董敏轻轻叹口气忖道:“世上不能得到的东西还是多得很。”
她又想到前不久为了婆婆一句无心之言,她考虑都不考虑便偷偷逃跑,那时的心里完全是撒骄耍赖,要引得大家焦急,可是此刻自己一个人站在这茫茫大海中一只船上,却担负着两人的命运,又偏是和自己一生幸福有关的两个人,她心中不禁感到孤单起来。
董敏想着想着,不由轻泣起来,泪水不断流着沾湿衣襟,海风吹来,着体生寒,董敏哭了一阵,心想此时哭死了也无人来怜惜,便收泪了,她虽胡闹成性,但本性坚毅,只要有一丝希望,她都绝不放手。
她想回舱休息,一转身只见背后不远一双朴实的大眼睛正在凝目注视着她,董敏心中微窘,正要不理走过,那人嗫嚅地道:“姑娘,您……您……哭了?”
董敏哼了一声道:“谁说的,这又管你什么事?”
她边嗔边打量那人,只见那人原来是个廿来岁年轻水手,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那双大眼更是炯然有神,她原想发脾气,但见那水手生得不令人厌,而且神色诚实,倒不好意思恶言相加了。
那年轻水手道:“我知道,那舱里两人害了重病,所以姑娘您……担心了。”
董敏懒得和他 嗦,转身便走,那年轻水手道:“姑娘可是去找东海神仙?”
董敏一惊问道:“什么东海神仙?”
那年轻水手道:“小人有一次出海覆舟,身上受了几十处大伤,又在水中泡了两日两夜,全身中了盐毒,肿得像包子一般,最后飘到一岛,遇到神仙,只吃了一剂药,便救回一条命,姑娘,您……您不信,请看小人臂上伤痕……”
董敏释然忖道:“原来此人飘到我们岛上,怕是遇到爷爷了,救回一条小命。”
那水手又道:“只是这神仙爷爷可遇不可求,小的伤势一好,神仙爷爷便送小的一只小船回家啦!”
董敏道:“你的命真不小!”那水手见董敏满脸揶榆之色,忽然心中一酸,但这姑娘毕竟跟自己说话了,当下又道:“姑娘人好,一定会遇到神仙爷爷的!”
董敏到底是少女心性,闻言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人好?”
那年轻人手脸涨得通红,半晌说不出话来,董敏一笑走开,那水手结结巴巴地道:“因为……因为……姑娘生得好看……脾气又好……”
董敏见他满脸窘样,再也忍不住笑道:“生好看便是好人么?这也未必,我要去睡啦!”
她这一开心,忧虑之情大减,瞧着这似傻非傻的年轻水手,生出几分亲切之感!
正在此时,忽然海上传来一阵角鸣,那年轻水手蓦的脸色大变,正在掌舵的船老大高声叫道:“熄灯,下帆!”
那船上水手如临大敌,七手八脚纷纷去拉帆索,董敏一怔,只闻那角呜之声愈来愈近,凄厉无比,在这夜半海上,真令人毛发悚然。
那年轻水手拉下风帆,又走近董敏急道:“姑娘,快走,换男装,脸上最好多涂油墨!”
董敏奇道:“来的什么人?”那年青水手满脸怜惜之色,望着董敏道:“姑娘快走!迟了便来不及了,倭贼便要来抢船!那些倭贼,都像禽兽一般,姑娘生得花一样……唉,快!快”
董敏嫣然一笑道:“不行紧!不打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