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我们在上一章叙述的场面起,八天过去了。夜里十点,刚刚在地平线上露面的月亮从维苏威山后面缓缓升起,月光撒向整个那不勒斯海岸。布左莱斯湾闪耀着纯净无辉的灯火,一座奇特的桥连接着两岸,昏暗的轮廓横跨海湾,这是凯撒三世、盖约和卡利古拉为实现占星家特拉西勒的预言而派人架设的。从波西利普岬头到密塞纳海角的顶端形成的无垠的月牙形陆地和它的海岸上,城市、村庄和宫殿星多棋布,倒映在克兰尼①那湛蓝水里的喧嚣浪涛中的万家灯火,也相继宛若天穹中熄灭的繁星而先后消失了。还有一阵,在寂静中,某只张着三角船帆或荡着双桨的小船姗姗来迟,驶抵厄那利亚港、普罗西塔港或巴西斯港时,船首掠过一丝亮光。随后,最后一艘小艇也无影无踪了。打那时起,海湾里就完全变得冷冷清清了,只是在朱利亚?凯撒的别壁和波利的宫殿之间,霍腾秀斯园圃对面岸边的水面上漂泊着几艘海船。
一个小时就这么流逝过去了。这期间,由于陆地上万籁俱寂、烟消云散,夜晚变得更加宁静、更加晴朗。天空如洗,没有一丝游云,海洋般纯净;海里倒映着天穹,波平如
①利比亚的古城名。
镜。晴空中继续飘移的月亮,似乎在明镜般的海湾上空停留了片刻。布左莱斯群岛上最后的灯火已经熄灭了。唯有密塞纳海角的灯塔还在它的岬角尽头象巨人手中的火炬一样闪闪发光。这是那不勒斯一个惬人心意的夜晚,希腊的一个美丽姑娘让她那桔黄色的浓密长发任风吹拂,让她那大理石般的乳房随波起伏。空气中不时传来一两声沉睡的大地向天穹发出的神秘的叹息,东方地平线上,维苏威火山的白烟在如此静谧的气氛中升腾,仿佛象一个晶莹洁白的圆柱、某个已经消失的巴别塔那巨大无比的残骸。突然,在黑暗和寂静中,躺在岸边小船上的水手们,透过有一半遮蔽住波利的宫殿的树林,看见燃烧的火炬忽闪耀眼。他们听见了渐渐靠近的欢声笑语;紧接着,又看见从桔树林和沿岸的夹竹桃丛中钻出一支人声鼎沸、灯火闪烁的队伍,正朝他们走过来。跟着,一个看来是最大的一艘堆满鲜花、金黄华丽的三层桨战船的船长,在船与海滩联结的跳板上铺上绛红色地毯,然后奔向地面,诚惶诚恐地恭候着。走在队列前头朝战船走去的这个人正是凯撒?尼禄本人。阿格丽庇娜陪伴着他走了过来。自从布里塔尼库斯死后,这一次,事情既蹊跷又少见,母亲靠着儿子的胳膊,俩人都面带笑容,推心置腹地交谈着,似乎关系最为和睦融洽。到了三层桨战船旁边,随从们停了下来,眼里噙着泪花的尼禄当着所有朝臣们的面,将母亲按在自己心口上,在她脸上、脖颈上印满了吻,好象他跟她依依惜别,难舍难分似的。末了,他松开她,不妨说是从她的胳膊中抽出身来,回头对战船的船长说:
“阿利舍都斯,我把母亲托付给你了,你要用脑袋来担保。”
阿格丽庇娜走过跳板,登上三层桨战船。战船就慢慢离开岸边,朝巴亚斯和布左莱斯群岛方向驶去,但尼禄并未因此挪动半步,又过了一会儿,他还伫立在他向她辞别的地方,同时挥手大声向他母亲致意,阿格丽庇娜那边也向他回报告别。最后,海船驶出了他声音能传到的距离,尼禄才转身回波利宫殿去了。阿格丽庇娜走下早已为她准备好的舱房。
她刚刚在为她准备的深红色卧榻上躺下来,帐帷就被人撩了起来,一个面色苍白、战战兢兢的姑娘过来扑倒在她脚下,叫道:
“啊,我的母亲!母亲!救救我吧!”
阿格丽庇娜先是吃了一惊,吓得哆嗦了一下,尔后才认出是那个漂亮的希腊姑娘:“阿克黛!”她惊讶地说,同时把手伸给他,“你在这儿!在我的船上!还要请求我的保护……你不是很有本事,使我儿子跟我和好如初吗?你需要我把你从谁手里救出来呢?”
“从他手里,从我这儿,从我的爱情……从这个使我害怕的宫廷,从这个对我来说是这么奇怪、这么生疏的世界里。”
“吃晚饭时,就不见你的踪影了;尼禄问起你,派人找你,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逃走呢?”
“为什么?你问这个?难道一个女人能够……原谅我!在这样一种花天酒地的环境中呆下去吗?连维纳斯的女祭司们都感到脸红!哦,母亲大人!难道你没有听见这些笙歌乐舞吗?难道你没有看见这些歌妓一丝不挂吗?……这些江湖艺人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都是一种奇耻大辱。啊!我没法忍受这样的场面,我踏进御园里。可在那儿,却是另一码事了,……这些花园象古代的树林一样,植衡茂密;每一个水池都被某个不知羞耻的美女占据了;每一个灌木丛里都藏着某个放荡不羁的色鬼……而且,你相信吗,母亲,在这些男男女女中间,我认出竟有贼妇和骑士……当时我就逃出了花园,就跟我逃避餐桌一样……一个面朝大海的门敞开着,我冲向海岸……我发现了三层桨战船,认出是这只船,我叫喊着自称是你的侍从,前来等候你;人们便接待了我;在这群水手、这些士兵和这些粗野的男人中间,我呼吸起来,远比在尼禄的餐桌旁围绕着的罗马贵族中间更自在、更平静。”
“可怜的孩子!从我这儿你期望什么呢?”
“我期望你在琉克林湖别墅中的一间避难室,你的奴仆中间的一个位置,一张厚厚的足以遮饰我的红晕的面纱。”
“那你不想再见到皇帝啦?”
“啊,我的母亲!……”
“你就让他象一只沉没的船似的,在这个荒淫的海洋上东游西荡?”
“母亲呀,如果我爱他不深,也许我还会住在他身边;你怎么希望我在那儿,就在我的眼皮底下其它女人跟我一样受人宠爱呢?或者更确切地说,象我过去认为被爱的那样。这不可能;我不能给别人太多,而得到的只有一点点。在这些堕落的人中间,我也会堕落的;在这些女人中间,我也会变成一丘之貉,我也会怀揣匕首,戴上有毒的戒指,然后有一天……”
“什么事?阿舍罗丽,”阿格丽娜打断话,对一个这时进来的年轻女奴说道。
“我可以讲吗?主人,”这人声音异样地回答。
“讲吧。”
“你认为去哪儿?”
“我觉得是去琉克林的别墅呀。”
“是的,我们起初是朝这个方向驶去的,可船转眼就改变了航线,我们正向深海航行。”
“朝深海驶去!”阿格丽庇娜叫道。
“瞧,”女奴说着拉开遮住窗户的帘子,“瞧,海角的灯塔,大概已经在我们后面老远的地方了,而且在我们的右面;我们没有接近布左莱斯群岛,却满帆远远离开它了。”
“果然是这样,”阿格丽庇娜叫道,“这意味着什么呢?卡努斯!卡努斯……”一个年轻的罗马骑士应声出现在门口。“卡努斯,”阿格丽庇娜继续说道,“告诉阿利舍都斯,我要同他谈话。”卡努斯跟着阿舍罗丽走了出去。“公正的诸神呀,灯塔鬼使神差般地熄灭了,”她继续说道,“……阿克黛,他一定酝酿了见不得人的勾当。哦,难怪有人预先通知我别来波利,可我竟然置若罔闻……简直失去了理智!怎么啦?卡努斯?”
“阿利舍都斯不愿遵从你的命令;他派人把小艇放进了海里。”
“那我亲自去找他……啊!……我们上面是什么声音?我们被朱庇特定了罪!那是船在破裂!!!”
就在阿格丽庇娜说出这些话的同时,她就扑到阿克黛的怀里了。楼板在她们头顶上裂开了,随着一声可怕的声音塌了下来。这两个女人还以为完事大吉了,可事有凑巧,罩床的华盖是那么又深又牢地固定在船壳板里,以至承受住了天花板的重量,天花板另一端在塌落时压死了伫立在房间门口的那个罗马骑士。至于阿格丽庇娜和阿克黛,她们站在仍然被华盖支撑住的楼板所构成的空角里。与此同时,整个船上都回响着人们的狂喊叫声。船底响起了一个沉闷的声音,两个女人立刻感到船板在她们脚下抖动呻吟了。事实上,好几个龙骨板子裂开了,从张开的缺口拥入到船的吃水线部分的海水已经拍打着这个房间的门了。阿格丽庇娜在刹那间什么都猜到了。死神已经降临,危在眉睫。她观察一下四周,发现天花板就要把她压成肉泥,海水就要吞没她了;密塞纳的灯塔熄灭时,她凭窗眺望的那扇窗户已经打开了。这是唯一的逃生之路。她把阿克黛拉到这个窗户前,用命令和敏捷的手势示意她别出声,表示从这儿死里逃生,两人没有看她们后面一眼,没有耽搁片刻,就毫不迟疑地拥抱着跳了出去。与此同时,她们觉得自己被大海那无底深渊里的一种猛烈的力量吸引住了;这只船旋转着沉没了。她们也随着它往开凿的旋涡里下落;她们就这样在好几秒钟——对于她们似乎是一个世纪的时间里往下沉;最后,呼吸运动停止了,她们感到她们停止往下坠落了,然后马上又浮了上来。最后,她们半死不活地回到了水面上。就在这时,她们仿佛透过面纱似地看见了第三者的脑袋重新出现在小船附近,她们好象在梦幻中听见一个声音叫道:“我是阿格丽庇娜,我是阿格丽庇娜,我是凯撒的母亲,救救我!”阿克黛也想呼救,可她感到再次被阿格丽庇娜拽住,她那发音不清的嗓音只吐出了一个含混的声音。当她们重新露面时,她们差不多已在视线之外了。阿格丽庇娜一只手在划水,另一只手却指着一只船桨让阿克黛看。只见那只船桨被人高高举起,落下去时打碎了阿舍罗丽的脑袋,她太荒唐了,竟以为向谋害阿格丽庇娜的凶手自称是凯撒的母亲就能幸免于难。
两个逃亡者继续静静地划水朝岸边游去。阿利舍都斯以为死刑的使命已经完成,便荡桨朝波利方向驶去,皇帝在那儿等他。天空依然纯净如洗,大海又恢复了平静。阿格丽庇娜和阿克黛跳水的地方离她们希望到达的岸边有很长一段距离,她们游了半个多小时,距陆地还有两公里。由于阿格丽庇娜落水时肩膀受了伤,油然增加了绝望之感,她觉得右臂麻木不堪,不听使唤。因此,她仅仅侥幸避开了第一次险情,没法躲避接踵而来的更可怕的危险。阿克黛立刻发现她游得很吃力,虽然她嘴里没有呻吟声,在胸脯的压力下,她猜到她需要人搭救。她马上把手反伸到背后,抓住她的胳膊,让她倚靠在自己的脖颈上,托着阿格丽庇娜继续朝前游去,阿格丽庇娜恳求她独个儿逃命,让她死了算了,可是白费口舌。
这时候,尼禄已经回到了波利宫殿,在他刚才离开了一会儿的席位上坐下来。他派人找来新的妓女和新的街头艺人,命令宴会继续下去,还叫人给自己拿来了竖琴,歌唱特洛伊围城。可是,他不时地浑身打颤,突然,他打了个寒战,额头冰凉,冷汗直冒;他一会儿觉得死者的精灵穿越了这种香气四溢的热烈气氛,用翅膀尖拂擦着他的额头。后来,令人焦躁不安的两小时过去了。一个奴隶跨进门走向尼禄,凑着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清的话。这句话使他脸色惨白,手里的竖琴立刻滑落在地上,他扯下王冠,冲出宴会厅,任他的宾客们随意离席或继续狂喝滥饮。皇帝的慌张举动太明显不过了,他的出走又是那么突然,朝臣们不会没有猜到刚刚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所以人人都急忙效法主人,他走后几分钟,这个刚才还宾客满座、喧哗热闹的大厅便空无一人,冷冷清清了,静得象一座惨遭蹂厢的陵墓。
尼禄回到他房间里,派人叫来阿利舍都斯。这人到港时,便向皇帝察报了完成任务的情况,而皇帝由于对他的忠心耿耿深信不疑,也就没有对他叙述的真实性产生丝毫怀疑。因此,他的震惊十分强烈,一看见阿利舍都斯进来,尼
禄便朝他扑过去,吼叫道:
“你不是告诉我她死了吗?下面有一个从她那儿来的信使!”
“那她准是地狱来的,”阿利舍都斯回答:“我看见顶板垮下来后,船就沉了,我听见一个声音叫道:我是皇帝的母亲阿格丽庇娜,我还看见一支船桨高高举起,落下去砸碎了这个如此冒失地喊救命的人!……”
“那么,你弄错了:是阿舍罗丽死了,而我的母亲却逃之夭夭了。”
“这是谁说的?”
“解放奴隶阿热利努斯。”
“你看见他啦?”
“不,还没有。”
“神圣的皇帝打算怎么办?”
“我可以依靠你吗?”
“我的生命属于凯撒。”
“好吧!进这个小房间去,我一叫救命,你就赶快进来,逮捕阿热利努斯,就说你看见他朝我举起了匕首。”
“你的愿望就是命令,”阿利舍都斯一边躬身从命,一边走进小房间。
尼禄单独留下来,他拿起一面镜子,发现自己脸色沮丧,无精打彩,便在苍白的脸上涂上一层胭脂,然后,聚拢他那波浪形头发和宽外袍的皱褶,仿佛他马上要登台演戏似的,姿势考究地躺了下去,等待阿格丽庇娜的使者。
这个使者是来告诉尼禄他母亲遇险得救了的消息;所以,他向他叙述了三层桨战船的双重事故,凯撒仿佛对此一无所知似地听着;然后,使者补充说尊严的阿格丽庇娜在精疲力尽、对诸神的救援不抱丁点希望时,却被一只小船搭救了……这只小船把她从布左莱斯湾,经由克劳狄派人挖掘的运河载上了琉克林湖岸后,她被人用轿子抬往她的别墅。一到那儿,她立刻遣人告诉她儿子,在诸神的庇护下,她已安然脱险,恳求他,无论他想看她的愿望多么强烈,都应推迟探访,因为她需要作短暂的休息。尼禄随着使者的讲述,同时佯装出恐骇、惊讶和欢欣的样子,一字不漏地听他讲完;当他知道了他所想知道的事,就是说,他母亲回家的地方,他脑子里立刻酝酿出一个计划,他把出鞘的剑扔在信使双腿之间,大喊救命。阿利舍都斯马上从小房间里冲出来,抓住阿格丽庇娜的使者,在他无暇否认别人强加于他的谋害罪之前,就捡起了他脚下的这把利剑,把它交到带着卫兵闻声赶来的禁军头领手中,然后奔到宫殿回廊里,嚷叫尼禄刚才差点被他母亲派人刺杀。
波利宫殿发生这些事情期间,正如我们前面已交待过的,阿格丽庇娜被一只晚归港口的打渔船所救;在靠近这条小船时,由于不知道尼禄是否会愤怒地跟踪追击到琉克林湖的别墅,所以她不愿让救了自己性命的姑娘也招致不幸。她曾问过阿克黛是否觉得有足够的力气游到岸边,小山那阴暗的犬牙交错般的轮廓隐约可见,似乎把大海和天空分隔开来;阿克黛猜到了皇帝母亲这么做的动机,执拗地坚持跟随她;可后者命令她非离开她不可,答应她待危险过去后,再将她叫到自己身边;阿克黛只好从命,但阿格丽庇娜万万没料到,她那悲愤的叫喊声,竟为她叫来了一只缓缓而行的小船。阿克黛已经远远离去了。海湾的水面上只剩下一个模糊、轻盈的白点,宛若一只把头埋藏在水里的天鹅。
随着阿格丽庇娜向海滩前进,海滩似乎在她眼里、耳里苏醒过来了。她看见沿岸灯火摇晃,人影幢幢,喧哗声随风传来,她不安地竭力猜测其中的含义。原来,阿利舍都斯返回波利港时,就散布了船只失事和皇帝母亲罹难的消息。他的奴隶、门客和朋友立刻在海岸奔走相告,希望她活着回来,或者至少海水把她的尸体冲上岸。因此,透过夜幕,一望见白帆,整个人群便涌向她就要上岸的地点。大家一认出小船上载着阿格丽庇娜,悲伤的嚷嚷声就变成了兴高采烈的叫喊声;在海湾另一边被处以死刑的皇帝的母亲,在这边上陆地时,人们却欢呼她平安归来并致以胜利的敬意。在从酣睡中惊醒过来的、被这个事件所激动的臣民们簇拥下,被仆人搀扶着的阿格丽庇娜回到了她那座皇帝别墅。她一进别墅,门立刻全关上了。可是,从布左莱斯一直到培宜沿岸的所有居民,很少有人不闻不问、卧床不起的,这些人一时产生了好奇心,加入了从海边就陪伴着阿格丽庇娜的熙攘的人群,希望看看这位被元老院根据皇帝的旨意,授予奥古斯都封号的女人。欢欣和热爱的叫喊声又一次响彻云霄,回荡不息。
阿格丽庇娜回到她的房间后,绝对没有为这些激动人心的场面冲昏头脑,反而体验到一种更强烈的恐怖感。民心所向是对尼禄宫廷的严厉谴责;尤其是当这种民心隶属一个被逐的人的脑袋的时候。她一回到房间里,便派人找来解放奴隶阿热利努斯,这是她认为唯一可靠的人了。她委派他给尼禄捎个信去,我们已知道他完成了这个使命,不再赘述。办完这件头等大事,她才想起自己的伤口,便叫人包扎起来,然后避开所有的侍女,躺了下来,用铺在床上的床单盖住自己那全是可怕想法的头,同时倾听外面的喧哗声。这种声音不时变得更加嘈杂吵闹。突然,鼎沸的人声沉默了,喧嚷声消失了,窗户下宛如大火反光的火把颤悠悠的光亮熄灭了;夜又重新笼罩在黑暗之中,恢复了带有神秘气氛的宁静。阿格丽庇娜觉得浑身上下直打哆嗦,实在难以忍受,额头上冷汗直冒,她猜得出这群人突然沉默不语,这些灯火骤然熄灭不是没有原因的。不一会,响起了全副武装的军队开进外院的杂乱声音。接着越来越清晰的脚步声渐渐逼进了,走廊房间里依次发出回响。阿格丽庇娜用胳膊撑起身子,倾听着这种凶多吉少的声音,她呼吸急促,但纹丝不动,因为根本没有希望逃走,甚至连想都没想过。后来,她的房门开了。她鼓起勇气,面色惨白但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望见门槛上站着解放奴隶阿利舍都斯,他身后是四分省总督赫尔居勒斯和海军百人队长俄拿利都斯;她知道阿利舍都斯是尼禄的心腹,有时也是他的刽子手,一看见是他,明白一切都完了,也就不再打算怨天尤人和苦苦哀求:
“假如你是作为使者来的,”她说,“就通知我儿子我已恢复了健康;假如你是来行刑的,就尽你的职责吧。”
阿利舍都斯抽出他的剑作为全部答复,他走近床榻;阿格丽庇娜撩开盖在身上的床单,只对凶手说了两个字作为全部要求:
“剖腹吧!”
凶手遵命行事。母亲除了这句诅咒自己腹里怀了这么一个儿子的话外,没有再说其他话便离开了人间。
再说阿克黛离开阿格丽庇娜以后,继续朝岸边游去。就在她靠近海岸时,发现火把明晃耀眼,叫喊声不绝于耳;由于不知这些喧哗声和灯火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身上又有劲了,决定就在布左莱斯群岛的另一边上岸。为了遮人耳目,她顺着卡利古拉桥,在它那投在海里的阴暗的轮廓中游动,并且不时攀住桥桩小憩片刻;到了差不多离桥头有三百步远的地方时,她看见哨兵的头盔莹莹闪光,只得再次游到外海,她胸脯气喘吁吁,胳膊疲惫乏力,表明她需要在片刻功夫里游上海滩。她终于望见海滩了,跟她希望的一样,海滩既低浅,又阴暗,而且僻静,然而培宜那边的欢快的叫喊声和火把的光亮仍然可闻可见;再说,这些喊声和光亮渐渐模糊暗淡下来了,就是她方才还看见的这个海滩,现在也隐没在阴影中,遮住了她的视线。一道腥红的闪光划破了沉沉夜空。她耳里嗡嗡作响,越来越响,煞似海里的怪物用它们的鳍拍打着海水伴陪着她。她张嘴欲喊,口里便灌进了海水,一股浪涛劈头盖脑横扫而过。阿克黛要不是打起精神,鼓起勇气的话,恐怕就在劫难逃了;她痉挛地动弹了一下,从使她透不过气来的水里窜出半截身子,迅速地往脑腔里吸了几口气。另外,她刚才隐约看见的陆地似乎明显地靠近了。于是她继续游水,可是立刻被再次出现的麻木感攫取住了,乱七八糟和离奇古怪的想法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几分钟里,她模模糊糊地回想起对她来说是那么宝贵的一切,她的整个一生又再现在眼前;她恍惚看见一位老人向她伸出了胳膊,在岸上呼唤她。然而,一种从未感受过的力量使她双腿不听使唤,似乎要把她拉进海湾深处。继而是酒神节上的灯红酒绿、笙歌乐舞在她耳里回荡、嗡嗡作响。尼禄正襟危坐,手持竖琴;他那些宠臣们不断为淫歌秽曲鼓掌喝采,歌妓们鱼贯而入,淫荡的舞蹈吓坏了纯真腼腆的姑娘。她想拔腿路走,可双足给花环绊住了;在通往宴会厅的走廊的深处,她又看见了这位老翁用手势招呼她。老人额头周围象是闪耀着一道亮光,在黑暗中照亮了他的脸庞。他示意她向他走过去,于是她明白要是走过去就得救了。最后,所有这些灯火都泯灭了,所有的嘈杂声都化为乌有。她觉得自己再一次往下沉,便发出一声叫喊。另一声叫喊仿佛在回答,可海水立刻象一匹裹尸布似地盖住了她的脑袋,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连存在的感觉也模糊了。好象有人趁她酣睡把她架走了,让她从山坡上往下翻滚,一直滚到山脚下,撞在一块石头上。她身上隐隐作痛,就象昏迷中体验到的那种疼痛,随后,她只觉得一种冰凉的感觉慢慢上升到心脏,把她劫掠一空,连生命的意识也荡然无存了。
她苏醒过来时,白昼还没有消失。她躺在海滩上,身上盖着一件宽披风,跪在旁边的一个男人托起她那水淋淋的头发散乱的脑袋。她抬眼看着这位帮助她的好心人。说来也怪,她认出这是她垂危时出现的那位老人,正是那张和蔼可亲、平静安详的面孔。她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哦,我的父亲,”她喃喃说道,“你方才呼唤我,我就来了——我在这儿——你救了我的命;你叫什么?”
“我叫保罗,”老人说。
“你是谁?”姑娘继续问。
“基督的使徒。”他答道。
“我不懂你的意思。”阿克黛接着说,“可不管怎样,我把你当成父亲一样来信任。你想去哪儿就领我去哪儿,我准备好跟你走。”
老人站起身来,在她前面迈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