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临到由于到处传播的这次死刑的新闻依旧在颤动着的城市,那些从一张张嘴传开去的有关细节,使得每家人家愉快的晚饭时光都蒙上了阴郁的色彩。
可是,和沉默凄凉的城市完全相反,卢佛宫里却是灯火辉煌,人声嘈杂,一片兴高采烈的气氛。因为宫里正在举行盛大的舞会,这是查理九世指示举行的,他在下晚上举行舞会的命令的同时,也下了在早晨处决犯人的命令。
纳瓦拉王后从前一天晚上起,就接到要她参加舞会的命令。她抱着拉莫尔和柯柯纳夜里将会越狱的希望,坚信拯救他俩的所有措施都万无一失,所以回答她的哥哥说,她将遵照他的愿望参加。
可是,自从小教堂的那一幕使她失去全部希望以后,自从她怀着对她一生中感受到的最伟大最深沉的爱情的最后的怜悯,亲眼目睹死刑的执行以后,她决定不管是请求也好,威胁也好,都不能叫她在圣让河滩广场看到那一场悲惨的聚会的同一天里参加卢佛宫的欢乐的舞会。
查理九世国王在这一天又一次显示出他具有坚强的毅力,那也许是任何人都赶不上他的。他卧床半个月,象一个垂危的病人一样虚弱,面色又象一具死尸一样灰白,但是他五点钟左右就起了床,穿上他最华丽的衣服。其实他在梳洗的时候,昏倒过三次。
将近八点钟的光景,他询问他的妹妹的动静,要了解别人有否见到她,是否知道她在做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他,因为王后在十一点钟左右回到自己的住处去了,而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任何人去也不开门。
可是,对查理来说,是没有什么门打不开的。他靠在南塞先生的胳膊上,向纳瓦拉王后的套房走去,然后,突然从秘密过道的门走进了她的房间。
虽然他预料会看到一幕悲惨的情景,心里事先做好了准备,可是现在他看到的要比他想象的可悲得多。
玛格丽特象半死过去一样,躺在一张长椅上,头埋在靠垫里,没有在哭,也没有在祷告;但是从她回来以后,她一直象一个临死的人那样,发出嘶哑的喘气声。
在房间的另一个角落里,昂利埃特·德·内韦尔这个什么也不畏惧的女人人事不知地睡在地毯上。她从河滩广场回来以后,和玛格丽特一样,已经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可怜的吉路娜从这个人身边走到那个人面前,不敢对她们说一句安慰的话。
在随着那些巨大的灾难而来的极度悲痛之中,人们总是珍惜自已的痛苦,就象珍惜自己的财宝一样,谁要是试图分去它们极少的一部分,都会被看作是敌人。
查理九世推开了门,把南塞留在过道里。他走进去的时候,面色发白,浑身哆嗦。
两千女人谁也没有看到他。只有吉洛娜一个人,这时候正忙着照顾昂利埃特,她跪着一条腿,抬起头来,惊恐地望着国王。
国王做了个手势,她站了起来,行了个屈膝礼,走出去了。
查理于是向玛格丽特走过去,默默地望着她一会儿,然后用他平时不大可能有的声调说:
“玛戈!我的妹妹!”
年轻女人战栗了一下,坐了起来。
“陛下,”她说。
“好了,我的妹妹,勇敢些l’
玛格丽特两跟朝天花板看。
“是的,”查理说,“我全知道了,不过你听我说。”
纳瓦拉王后做了个动作,表示她在听着。
“你答应过我来参加舞会的,”查理说。
“我吗!”玛格丽特嚷道。
“对,因为你答应过,大家都在等你;因此,如果你不来的话,别人看不到你就会感到惊讶。”
“原谅我,我的哥哥,”玛格丽特说;“您看得出来,我身体很不舒服。”
“勉强支撑一下吧。”
玛格丽特一刹那间好象要努力鼓起勇气似的,可是接着就突然泄了气,她的头又无力地靠到垫子上。
“不,不,我不去,”她说。
查理握住了她的手,坐到她的长椅上,对她说:
“你刚刚失去了一个朋友,我知道,玛戈;不过,你瞧我,我不是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吗!还加上我的母亲!你,你可以成天象现在这样自在地哭,而我是,就在我最最痛苦的时候,我都一直得装出一副笑容。你人不舒服,瞧我!我要死了。好啦,玛戈,勇敢些!我的妹妹,我以我们的荣誉的名义向你请求!我们背负着我们家族的声誉,就象背负着一个苦恼的十字架,我们背着它,如同一直走到髑髅地的耶鲜基督①!如果在路上我们象他那样跌倒了,就跟他一样地勇敢顺从地再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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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据《新约·约翰福音》,耶稣背十字架到髑髅地,死在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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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的天主,我的天主!”玛格丽特喊道。
“是的,”查理跟随着他自己的思想说,“是的,牺牲是艰辛的,我的妹妹;可是,每个人都在作出牺牲,有些人用他们的幸福,有些人用他们的生命。你相信不相信,我活了二十五岁,又坐在世界上最高贵的宝座上,我不为死感到懊恼吗?是的,瞧着我……我的眼睛,我的脸色,我的嘴唇,都象一个快要死的人,这是真的;可是,我的微笑,……是不是我的微笑不会让人相信我还有信心?不过,过一个星期,最多一个月,我的妹妹,你将会为我哭泣,就象为今天死去的那个人哭泣一样。”
“我的哥哥!……”玛格丽特叫了一声,同时抱住查理的脖子。
“来,穿好衣服,亲爱的玛格丽特,”国王说;“把你苍白的脸色掩饰起来,去舞会上露面吧。我刚刚吩咐过,叫他们把配得上你的美貌的新的宝石和服饰送来给你。”
“啊!钻石,长袍,”玛格丽特说,“这些东西现在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生命是长久的,玛格丽特,”查理微笑着说,“至少对你是这样。”
“绝不会!绝不会!”
“我的妹妹,你记住一件事情:有时候,抑制住、或者不如说掩盖住自己的痛苦,这是对死者最大的尊敬。”
“是这样,陛下!”玛格丽特颤抖着说,“我去。”
一滴眼泪立刻给查理的发干的眼皮吞下去,润湿了他的眼睛。
他向他的妹妹俯下身去,叻了一下她的前额,然后走到昂利埃特面前站住了一会儿,她既没有看见他,也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他说了一句:
“可怜的女人!”
接着他静悄悄地出去了。
国王走后,有好几个年轻侍从拿着箱子和首饰匣走进来。
玛格丽特做了个手势,要他们全都放在地上。
年轻侍从走了出去,只剩下吉洛娜一个人。
“你替我准备好一切我应该穿的衣服,吉洛娜,”玛格丽特说。
年轻姑娘带着惊奇的神情望着她的女主人。
“是的,”玛格丽特用一种很难表达出内心悲痛的语气说,“是的,我要穿上漂亮服装,我要去参加舞会,他们在那儿等着我。你赶快一些!这一天可够圆满的了:早上在河滩广场举行盛会,晚上在卢佛宫举行盛会。”
“公爵夫人呢?”吉洛娜闻。
“啊!她吗,她太幸运了,她可以留在这儿;她可以哭,她可以自在地悲痛。她不是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妹妹。她不是王后。帮我来穿衣服吧,吉洛娜。”
年轻姑娘遵照吩咐替她打扮。那些首饰都是最出色的,长裙也是最华丽的,玛格丽特从来也没有象现在这样漂亮过。
她对着镜子照自己。
“我的哥哥说得有道理,”她说,“人,真是一样十分可怜的东西。”
这时候吉洛娜回来了。
“夫人,”她说,“有一个男人请求见您。”
“见我?”
“是的,见您。”
“这个男人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可是他的外貌很可怕,只要看他一眼就吓得我全身发抖。”
“去问问他叫什么名字,”玛格丽特面色变得苍白,说。
吉洛娜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了。
“他不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夫人,可是他请求我把这个交给您。”
吉洛娜把一只圣物盒送给玛格丽特,那是玛格丽特在昨天晚上送给拉莫尔的。
“啊!叫他进来,叫他进来,”王后赶快说。
她面色变得更加苍白,全身冰凉,以前她还没有象这样过。
沉重的脚步震动着地板。回音想必因为要重复这样的脚步声音感到气愤,就在天花板底下低沉地响着。一个男人在门口出现了。
“您是……?”王后说。
“这个人有一天曾经在蒙福孔附近遇到过您,后来在他的双轮运货车上带了两位受伤的绅士到卢佛宫来。”
“是的,是的,我认出您来了,您是卡博什师傅。”
“巴黎司法管辖区的刽子手,夫人。”
这是昂利埃特一个小时以来听见的唯一的一句话,虽然在她周围别人已经说过许多话。她从抱着头的两只手里伸出脸色发白的头来,用她那翠绿的眼睛望着那个刽子手,从她那双眼睛里仿佛射出了双倍的光芒。
“您来是……?”玛格丽特颤抖地说。
“是请您能想到您对两位绅士中的年轻的一位的诺言,就是他要我把这个圣物盒还给您。您还记得那个诺言吗,夫人?”
“啊,是的,是的,”王后大声说,“高尚的亡灵历来都会得到最称心的满足。它在哪儿?”
“它和他的身体都在我那儿。”
“在您那儿?为什么您不把它带来?”
“我可能在卢佛宫的宫门口就给人捉住,他们会强迫我掀起我的披风,如果他们在披风底下看到一个人头,他们会怎么说呢?”
“这是真的,把它放在您那儿吧,我明天去取它。”
“明天,夫人,明天,”卡博什师傅说,“也许会太迟了。”
“为什么?”
“因为太后为了她的魔法实验,要我一有新斩下来的犯人的头就给她留两个。”
“啊!这是亵渎!我们心爱的人的头呀!昂利埃特,”玛格丽特向她的女友跑过去,叫道,她发现她已经站起来,好象脚上刚刚装上了弹簧一样;“昂利埃特,我的天使,你听见这个人说的话啦?”
“是的,那么应该怎么办呢?”
“应该跟他一起去。”
接着,她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随着这声叫喊,两位遭到巨大不幸的女人都恢复了勇气。
“啊!我现在很好了,”她说,“我几乎死过去了。”
这时候,玛格丽特在她的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件丝绒披风。
“来,来,”她说,“我们再去见他们一次。”
玛格丽特吩咐关上所有的房门,把轿子带到小暗门的门口,然后,她扶着昂利埃特从秘密通道走下去,同时对卡博什示意,要他跟在后面。
轿子等在楼下门口,在宫门口,卡博什的差役提着一盏灯候在那儿。
玛格丽特的轿夫都是又聋又哑的心腹,他们比牲口还可靠。
轿子由卡博什和那个提着灯的差役领路,走了十来分钟以后,停住了。
刽子手打开轿子门,那个差役向前面跑去。
玛格丽特走下轿子,又扶内韦尔公爵夫人下轿。巨大的悲痛紧紧压在她们俩的心头,但是健壮的玛格丽特显得非常坚强。
示众塔耸立在两个女人前面,就象一个阴暗丑陋的巨人,塔顶两个枪眼里射出红色的光芒。
那个差役又在门口出现了。
“你们可以进来了,夫人们,”卡博什说,“塔里的人全都睡了。”
就在这时候,两个枪眼里的灯光都熄灭了。
两个女人紧紧挨在一起,穿过一道尖形的小门,在黑暗中走在潮湿的粗糙的石板地上。她们看到在一个曲折的过道的尽头出现一道亮光。她们披长相丑恶的房主人带领着,向这一边走,门在她们后边关上了。
卡博什手上拿着一支火把,领着她们走进一间低矮的、烟雾腾腾的房间。在这间房间当中,是一张放着三副餐具和吃剩下来的晚饭的台子。这三副餐具无疑是刽子手、他的妻子和他的主要助手用的。
在最显服的地方的墙上,钉着一张盖着御玺的羊皮纸。这是国王颁发的执行绞刑的特许证。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把长把手的长剑。这是闪着正义的光芒的剑。
在房间里到处还看得到一些粗劣的图画,上面画的是被各种酷刑杀害了的圣徒。
一走进屋里,卡博什就深深地鞠躬,说道:
“如果我胆敢进入卢佛宫,把您领到这儿来,陛下将会原谅我。可是,这是那位绅士的最后的、明确的愿望,所以我不得不……”
“师傅,您做得对,您做得对,”玛格丽特说,“这是对您的热忱的报管。”
卡博什忧郁地望望玛格丽特刚刚放到台子上的装满金币的钱袋。
“金币!总是金币!”他低声说。“咳!夫人,但愿我能亲手用金币买回我今天被迫叫它们流出的鲜血!”
“师傅,”玛格丽特痛昔地犹豫着,向四周看了看,“师傅,师傅,我们还应该去别的地方吗?我没有看到……”
“不,夫人,不,他们在这儿;可是这是一幕悲惨的景象,我可以把你们来拿的东西藏在披风底下交给你们,好不让你们看到这样悲惨的东西。”
玛格丽特和昂利埃特对看了一眼。
“不,”玛格丽特说,她在她的女友的眼光里看到了和她刚才下的一样的决心,“不;您给我们引路,我们跟您走。”
卡博什拿着火把,打开一扇橡木门,门外面是一道有好几级的楼梯,一直深入到地底下。就在这时候,吹过一阵穿堂风,火把给吹得冒出几粒火星,对着两个公主的脸送来一般发霉的和血腥的令人恶心的气瘟耍
昂利埃特的脸色同大理石雕像一样白,她紧靠着她的朋友的胳膊,这样脚步才稳定一些,可是走下第一级梯级的时候,她站不住了。
“啊!我再也不能走了,”她说。
“当一个人爱得深的时候,昂利埃特,”王后回普她说,“她应该一直爱到死。”
越是一个可怕而又动人的场面:这两个年轻貌美的女人,服饰华丽,光彩夺目,在肮脏的白垩拱顶底下,弯着身子,最弱的一位靠着最强的一位,最强的一位靠在刽子手的胳膊上。
他们走到最后一级梯级上。
在地下宣的最里面的地方,躺着两个象人身体一样的东西,上面盖着一条黑哔叽的大床单。
卡博什掀起床单的一角,把火把凑过去,说:
“王后,请看吧。”
两个年轻人,穿着黑色衣服,并排躺着,死亡使他俩形成可怕的对称。他们的头,斜向一边,靠近他们的躯干,仅仅好象脖子当中被一道鲜红的圆圈分开来似的。死亡没有分开他们的手,因为,可能是偶然,也可能是出于刽子手的好心的照顾,拉莫尔的右手放在柯柯纳的左手里。
在拉莫尔的眼皮底下露出爱情的眼光,柯柯纳的眼睛里含着蔑视的微笺。
玛格丽特跪在她的情人的面前,她那双闪耀着宝石光芒的手轻轻地捧起那个她曾经那样心爱的脑袋。
内韦尔公爵夫人呢,靠在墙上,她没法把视线从这张灰色的脸上移开。她以前曾经有多少次在这张脸上寻求过欢乐和爱情啊。
“拉莫尔!亲爱的拉莫尔!”玛格丽特喃喃地说。
“阿尼巴尔!阿尼巴尔!”内韦尔公爵夫人叫着说,“你这样英俊,这样高尚,这样勇敢,你不再能回答我的话了!……”
从她的眼睛里泪水象泉水一样涌出来。
这个女人在幸福当中是那样倨傲,那样大胆,那样肆无忌惮,这个女人从怀疑主义一直发展到猜疑一切,从热情奔放一直发展到冷酷无情,可是她却从来没有想到过死亡。
玛格丽特给她做出了榜样。
她把拉莫尔的头放进一只缀着珍珠、加上最名贵的香精的袋子里,那个头放在金线丝绒里,更加漂亮了。当时王室用来保存尸体的特制的防腐香料会永远保持它的美容。
昂利埃特也走上前去,把柯柯纳的头包在她的披风的下摆里。
她们两个人不是给身上的重担而是给悲痛压得直不起身子,走上楼梯,同时对在这个放普通罪犯尸体的阴暗的小地下室里的遗体看了最后一眼。这两具遗体她们留给刽子手去处理了。
“一点儿不用担心,夫人,”卡博什说,他明白这一眼的意思,“两位绅士将会埋葬,将会圣洁地安葬入土,我可以向你们保证。”
“你用这个替他们做几堂弥撒,”昂利埃特从她的脖子上取下一条漂亮的红宝石项链,交给刽子手。
她们象来的时候一样回到了卢怫官。在宫门口,王后有意让别人认出她来。她在她那条专用楼梯下面走下轿子,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那个悲惨的圣物盒放到她的卧室里,决定把这间卧室变成一间祈祷室。她把昂利埃特留下照看屋子,自己在十点钟光景走进跳舞大厅,她的脸色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白,她也从来没有象现在这么美丽。就是在这间大厅里,我们曾经在两年半以前看见我们的故事展开了它的第一章。
所有的眼睛都朝着她看,她显出一副骄傲的、几乎是快活的神情接受大家的注视。
这是因为她按照宗教方式完成了她的朋友的心愿。
查理看见了她,踉踉跄跄地穿过包围着她的服饰华丽的人群。
“我的妹妹,”他高声地说,“我感谢您。”
接着,他压低了声音说:
“小心,在您的胳膊上有一点血迹-……
“啊!没有关系,陛下,”玛格丽特说,“只要我的嘴唇上有微笑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