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尔斯陶穆58
尤金·奥尼尔早期的剧本,常带着阴郁的色彩。这源于他在人生的体验上,早就带着悲剧的意味。
奥尼尔年轻的时候是一名水手。不像那些留下很多传说的名人,虽然奥尼尔的确在真实生活中经历了许多英雄事件,但他并不是沽名钓誉的人。单调而辛苦的工作,没有华丽的一面。可是,这苛酷的体验,却使那股孕育在内心的混沌力量有了一个倾泻的出口。生活上的历练和精神的凝聚,可以说是互为因果的。
奥尼尔的悲观主义,一则源自他的天性,二则缘于他对当时作为美国文学思潮支流之一的乐观主义的反动。姑且不论悲观主义的源起,但却可以看出它发展的方向。尤金·奥尼尔以独自激越的悲剧性格,成为闻名世界的剧作家。他作品中描写的人生百态,绝不是复杂的思考所产生的,而是现实的写照。从他的笔尖流露出对人生强烈而悲痛的认识,并描写着对人生宿命毅然挑战的美和欢欣之情。
原始意味的悲剧,如果缺少道德上的支柱,就难免失却雄浑的内涵,犹如古代只剩下残砖片瓦荒芜的神殿。这位现代的悲剧作家,向原始索求悲剧艺术形态的泉源,对命运有着纯真素朴的信赖。在某个阶段,他致力于向作品注入生命的血液。
他后期的作品,才真正达到了圆浑的境界。而初期的作品,则是采取写实主义,显得意趣索然。在此,对这一阶段的作品,就略而不提。他重要的作品,是以他航海经验写成的独幕剧,这也使他因而广受各方瞩目。
这些作品,与其说是作为戏剧而受重视,毋宁说是以对话形式的短篇小说而受重视。这些作品本身的艺术性,是十分动人的。以一九一八年的作品《加勒比海之月》(The Moon of the Caribes)来说,它以温暖的笔调,写出水手生涯的贫苦,只有一些单纯的期盼。金色的太阳辉映的椰子树,白色珊瑚的水边,传来了黑人的挽歌;又大又圆的月亮,从加勒比海浮了上来。剧中美丽的背景,已经达到了诗的意境。忧郁、原始的野性、憧憬、月光、沉闷、孤独交织成神秘的世界。
《安娜·克瑞斯蒂》生动地讲述了一个水手到陆地上的生活,描写人物的手法十分成熟、老到。第一幕可以说是十分严密的写实主义,描写一个堕落的瑞典少女被海强烈地改造了,最后的结局是圆满而快乐的。奥尼尔悲观主义的色彩,在这部作品中是唯一隐去的一次。
《毛猿》(The Hairy Ape,1922),也同样是以水手生活为题材而写成的戏剧。从这部剧开始,他朝着具有“意念剧”特征的表现主义之途迈进。意图去定义文学和表现主义所包含的造型主义,这不是一项容易的工作,在此毋庸深谈。表现主义,是试着以数学的手法产生某种效果,求得现实复杂现象的平方根,在极度扩大的尺度上,去建立一个新的世界。其形成的过程,不免要涉及数学的正确性,于此不必一一细表。不过,这项成果却长期风靡于整个世界。
《毛猿》描述了一位伙夫沉醉于自己的力量和超人的思想,是反抗机械文明的剧力万钧之作。表面看来,他回归于原始,成为一种憧憬天才行为的野兽。这部剧,是对无情社会抗争的刻画,以及对其失败和破灭的某种悲剧性的深思。
往后的几年,他专心致力于处理观念和社会问题,并使用了大胆的表现主义手法。这些作品,几乎和现实人生毫无牵连,描写着诗人和梦想家的孤独——他们专注地追求理想和幻梦。
《琼斯皇帝》是一部十分重要的作品,奠定了奥尼尔在文坛的地位。它描写了在西印度群岛中,有一个全是黑人的岛屿。那儿的黑人皇帝不但专制,而且疯狂。后来,这个暴君失去王位,开始了逃亡生涯。后面急追而来的鼓声,使他跌回了对过去的回想。这回想,越过他自身的生活,一直溯源到非洲的黑暗大陆。在那儿,潜伏于个人内心的,是一种无意识的生活。它表现了在种族文化中,各阶段的诸般面貌。这个理论是否正确,在此不予置评。无论如何,这部剧是强烈地抓住了我们的心神,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
这种十分纯粹的“意念剧”,不但数量很多,而且具有多样性,在此难以一一概括。其主题,有的是取材于现代生活,有的是取材于风俗和传说。它们经过作者的幻想,都改变了原来的风貌。这些作品都像是拉紧的弦,由于表现了无限的创造才能,其装饰性的效果是十分令人惊叹的。具体地说,就是以人世间的矛盾纠葛、斗争的性质为主题,并探求更深的智慧。他喜欢的主题,往往是描写一个人为了承受外在的压力,而使个人原有的性格扭曲,变成了虚伪的性格,反使真性情隐藏在假面的背后,最后造成了人格的分裂。剧作家要探索的是人性的底层,就像是要看清楚阳光照射不到的深海之鱼。他的作品,永远带有诗的意境,剧中充满了热情又含蓄、余韵不尽的对白。奥尼尔发挥了异禀的才能,孜孜不倦地写下了无数的剧作。
奥尼尔不断地实验,有着以前戏剧无法相比的简朴色彩。《榆树下的欲望》取材于农村社会。当时,清教徒思想的控制使得理想主义日趋僵化。这是奥尼尔所反对的。此后,他朝着这一方向走,继而创作的《素娥怨》就更成功了。
《奇异的插曲》,这部剧作得到了很高的评价,也因而留名。这部剧开展得十分缓慢,也不能算是悲剧,可以看作是一部心理小说。该剧正题为“剧”,副题才是“奇异的插曲”,整部戏诠释了一句话,那就是“过去和未来都只是奇异的插曲,只有现在才是人生”。作者在该剧中所采用的表现手法,一方面是借出场人物的对话表示;另一方面是借独白的形式,倾诉出角色的真正性格和回想。运用这种特殊手法,使作品中的信念能明确地表达出来。
以心理小说观之,它是无法以心理学的范畴完全涵盖的:丰富的分析,敏锐的洞察力,可以直视灵魂深处最隐秘的一角。其中最大胆的一项尝试,就是一部真正的悲剧作品《素娥怨》,已经臻入炉火纯青的境界。在故事刚展开时,已经飘着宿命的气氛。在思考方面,难免囿于现代生活,但在根本上,是直接继承了古代戏剧的精神。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重现于现代舞台,故事的背景变成了美国的南北战争,这是美国的“伊里亚德”。它从对过去的眺望中,了解了今日生活思想的背景和缘起。这部戏剧最令人注意的,就是命运控制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这也是根据最新的学说——主张遗传法则的自然科学决定论,以及弗洛伊德的无意识说,描绘倒错家族感情的噩梦。
弗洛伊德的学说,目前尚有很多争论,可是这部戏剧的重点,就在这个争论点上。整个故事,便在逃不掉的命运安排中形成。作者完全接受了弗洛伊德的学说,将其融入了作品,这也是他写作动机很好的例证,在后期的作品中都难有突破。
另外,奥尼尔还有两部风格完全不同的作品,此正表现出他对自己的成功从不自满,不断在做新的尝试,这不但是他的特色,也是他勇气的明证。他向对自己喝彩的人挑战,同时不在意批评家将会如何敏锐地攻讦。
被公认是个悲剧作家的奥尼尔,在一九三三年发表了《啊,荒原!》。这部描写中产阶级的家庭喜剧,使他的赞赏者甚为讶异,也吸引了更多人的注意。这部作品描写了年轻人的精神生活,十分诗情画意。在快活中,毫不矫揉地透露出幽默和喜剧性。这部作品要表现的只是一个十分单纯的世界。
《无尽的日子》(Days Without End,1934)——在这之前,奥尼尔一直没有正面去谈宗教问题,在此他仅站在一个自然科学者批评的立场,触及了一些表层的问题。他对非理性的存在,认为有绝对的价值。合理的理性主义所主宰的世界,是会使人感到空虚的。他表示,应该考虑到精神贫困的危机。这部作品所采取的形式,是现代“奇迹剧”的形式。他试图用中世纪素朴的手法来描写悲剧的命运。这项实验对他来说,是一大诱因,他自己一直忠实于传统的戏剧形式。同时,他也采取了崭新大胆的舞台技巧,并以多样性的面目表现出来。这是很危险的尝试,全靠作者巧妙地处理。在奥尼尔的作品中,对神父的描写,可以说是最接近现实的,这是不是表示他的人生观有什么改变呢?这就要到最后才能判定了!
奥尼尔的戏剧范围很广,并表现了多样的性格,结出了丰硕的果实。直到今日,仍具有充沛的创造潜能,活泼地发展着。他的作品,出自于他自由奔放的想象,将他的性情、思索从理念的深处予以形象化,汪洋恣肆,卓然不群。奥尼尔的创作精神,一直是不变的。
一九三六年,瑞典学院把诺贝尔文学奖颁发给尤金·奥尼尔,不但尊重他自成一格的文学才华,同时对他的人格也十分敬重。仅以以下的评语赠予尤金·奥尼尔:由于他剧作中所表现的力量、热忱与深挚的感情——它们将完全符合悲剧的原始概念。
(吴安兰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