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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罗诺皮奥与法玛的故事》Ⅲ 塑性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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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唱指南

首先从打碎家里所有的镜子开始,双臂下垂,视线投向墙壁,忘却自我。只唱一个音符,从心里倾听。如果听到(很久之后才会发生)好像沉浸在恐惧中的风景,乱石间的篝火,半裸露的蹲踞的侧影,我觉得是不错的开始,如果听到一条河流,漆成黄色和黑色的船只顺流而下,听到面包的味道,手指的碰触,骏马的影子,也同样不错。

然后去买唱名法和一身燕尾服,请务必不要用鼻子哼唱,请放过舒曼。

办公

我忠心的秘书属于那种履行职责一丝不苟的类型,众所周知这意味着物极必反,超出界限,把五个指头都伸进牛奶杯里就为了拈出一根可怜的头发丝儿。

我忠心的秘书负责,或者说希望负责我办公室的一切事务。我们整日里为争夺管辖范围而展开热情洋溢的战斗,微笑着进行侵蚀与反侵蚀,奇袭与撤退,囚禁与解救的往来反复。然而她有工夫打理一切,不仅谋求办公室的主宰权,甚至连一切细节都不放过。例如关于词语,她没有一天不去打磨,梳理,各归其位,调配粉饰以备日常所需。每当我嘴边冒出一个多余的形容词——因为它们的产生超出了我秘书的控制范围,某种程度上也非我能左右,她早已铅笔在手,立即将其捕获处决,不容它与句子其他部分会合,借着疏忽或惯性逃过一劫。如果它侥幸逃脱,哪怕仅在那一刻逃脱,她也会勃然大怒,将这些纸片丢进废纸篓。她一心想令我的生活井井有条,任何突发情况都会引发她的高度警觉,竖起双耳,全神贯注,像风中的铁丝一样颤抖。我不得不伪装出在写报告的样子,在几片玫瑰色或绿色的小纸片上写满我喜欢的词,写出词语的游戏,跳跃以及它们之间的激烈争辩。与此同时我忠心的秘书在整理办公室,表面上漫不经心,实际上随时准备出击。一行诗刚写到一半,开始得多么愉快,真不幸,我听到她可怖的尖叫要求审查,我的铅笔飞速奔向那些违禁的词语,匆忙划除,将无序化为有序,界定,去芜,焕发光彩,结果或许相当完美,然而这种悲伤无可排遣,这种在语言上背叛的快乐,这种领导面对秘书的无奈神色。

奇妙的工作

多奇妙的工作:切下一条蜘蛛腿,放入信封,写上外交部长先生收,添上地址,连蹦带跳下了楼,到街角的邮局把信发出。

多奇妙的工作:在阿拉戈大街上边走边数树,每五棵欧栗树停一下单脚着地,等到有人观看的时候发出一声短促干脆的喊叫,陀螺一样旋转,双臂大张,就像阿根廷北部树上哀号的那种卡库伊鸟。

多奇妙的工作:走进一家咖啡馆要糖,再要一次,三番四次地要,在桌子中央堆起来,与此同时柜台上和白围裙下怒气不断增长,在糖堆中间正中心处温柔地啐上一口,注视口水的小型冰川下降,听见与之相伴的石头破碎的声音从喉咙发出,来自五位老主顾和店老板,那位适时正直的男人。

多奇妙的工作:坐上公共汽车,外交部门口下,奋力穿过众多盖过章的信封,把最后一位秘书抛在身后,严肃而镇定,走进镜光环绕的巨大办公室,正赶上一位蓝衣差役把一封信呈交部长,眼看他用一把历史悠久的裁纸刀打开信封,两根纤细的手指伸进去,拈出蜘蛛腿,愣在那里盯着它看,这时候模仿苍蝇的嗡嗡声,看着部长如何脸色苍白,想要扔掉蜘蛛腿却扔不掉,被蜘蛛腿困住,然后转身离开,吹着口哨,在走廊里宣告部长辞职的消息,知道明天敌国的军队将会入侵,一切都完蛋,那将是某闰年某奇数月里的某星期四。

自行车禁止入内

在这个世界上的银行和商号里,如果有人进门的时候腋下夹着一颗圆白菜,或者带着一只巨嘴鸟,或者一首接一首哼着母亲教我的小曲,或者牵着一头穿条纹绒线背心的黑猩猩,绝对无人介意。但只要有人携带自行车进入,立刻会引起夸张的骚乱,自行车被暴力驱逐到街上,车主遭职员严厉警告。

对自行车这样性情温顺,举止谦和的存在,将其拒之于城市美丽的玻璃门外的那些傲慢的告示,无异于一种羞辱和嘲弄。据了解自行车已尝试各种方法来改善自己可悲的社会地位。但世界上所有的国家都毫无例外地禁止自行车入内。有些地方还加上:“与狗”,更加深了自行车与犬类双方的自卑情结。一只猫、一只兔子、一只乌龟,原则上都可以进入bunge&born集团或圣马丁大街的律师事务所,只会引起惊诧,焦虑中的接线员们的欣喜,或者至多命令门房把上述动物扔出去。最后这种情况有可能发生,但并不具有羞辱性质,首先,因为这只是诸多可能性中的一种,其次仅仅作为一次行动的后果发生,而非一种冰冷的预设阴谋,可怖地印在青铜或珐琅牌子上,这无情的律法板粉碎了自行车们简单的意愿,这些无辜的家伙。

无论如何,经理们,要当心!玫瑰也是无辜而甜蜜的,但你们或许知道在一场两种玫瑰的战争中如黑色闪电般死去许多王侯,被鲜血的花瓣迷住双眼。不要让自行车有一天覆满尖刺,伸长车把冲锋,以愤怒为装甲成群猛攻保险公司的玻璃门,悲惨的日子降临,所有股票大跌,二十四小时哀戚一片,分发卡片感谢出席葬礼。

[11]原文为意大利语。[12]阿根廷著名的跨国公司。

复活节岛镜子行止录

镜子放置在复活节岛西面,镜像回溯。镜子放置在复活节岛东面,镜像预示。通过精密的测量可以找到使镜子反映当前镜像的定位点,但对一面镜子有效的定位点未必适用于另一面,因为镜子的缺陷在于材质各不相同,而且反映镜像时完全随心所欲。所罗门·雷莫斯,由古根海姆基金会资助的人类学家,剃须时在镜子里看见自己死于斑疹伤寒,这一切都在复活节岛东面。与此同时,一面他遗忘在复活节岛西面的小镜子(被丢在乱石中)虽然无人观看,却映出赤身裸体的所罗门·雷莫斯在浴缸里,爸爸妈妈正兴高采烈地给他打肥皂;然后是咿呀学语的所罗门·雷莫斯,姨妈蕾梅迪托斯为之激动不已,地点是特伦克劳肯县的一处庄园里。

[13]特伦克劳肯(trenque lauquen)阿根廷地名。

抽象的可能性

多年来我一直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及其他国际组织工作,不过还是保留下些许幽默感和尚佳的抽象能力,就是说,如果我不喜欢某个家伙,只需意念一动就能将其从地图上抹去,他喋喋不休的时候我的心思早转向麦尔维尔,而这可怜的人还以为我在洗耳恭听。同样,如果我喜欢某个姑娘,一旦她进入我的视野,我立刻能抽象略去她的衣着,在她向我谈起白天的寒意时细细欣赏她的肚脐。某些时候我的这种能力未免于身心健康有损。

上周一的关注点是耳朵。上班时刻,数目惊人的耳朵从入口处走廊鱼贯而入。在我的办公室里我发现了六只耳朵;在食堂,中午的时候超过五百只,对称排成两列。不时能看到一对耳朵反向而行,离开队列远去,很是有趣。好像翅膀一样。

周二我选择了以为不那么常见的东西:手表。我错了,因为在午餐时看到二百只左右的手表在桌子上空前后移动,分解牛排的动作尤其令我印象深刻。周三我偏爱(多少带些困窘)更重要的事物,我选择了纽扣。真是壮观!走廊空气里充斥着成群结队昏昧的眼睛,在这些眼睛朝水平方向扩展的同时,每一小群的边际上都有两粒、三粒或是四粒纽扣在做钟摆运动。电梯中的饱和情景难以形诸笔墨:在一根不可思议的晶状体圆筒中,数百粒纽扣静止不动,或者微微移动。我尤其记得(那是午后时分)蓝天映衬下的一扇窗子。八粒红纽扣连成一条精妙的垂直线,几个小小的真珠质隐秘圆盘处处轻柔地摇曳。那位女士想必是位美人。

周三属于灰尘,在这一天里我觉得消化进程成为情节的最佳写照,在九点半的时候我忧郁地观望成百上千只袋子来到,每只袋子里都塞着一团灰色糊状物,那是玉米片,牛奶咖啡和羊角面包的混合物。在食堂里我看见一只橙子被分成细碎的小瓣,并在既定时刻失去原先的形状,鱼贯下降直到形成发白的沉积物。在这种状态下的橙子走过长廊,下了四层楼进入一间办公室,在椅子两侧扶手中间的某个位置静止下来。更远些的地方可以看到四分之一升浓茶也处于相似状态。作为饶有兴味的插曲(我抽象的能力有时候会任意而为)还能看见一口烟化作垂直管状,分成两个半透明气泡,再次沿管道上升,美妙的旋涡消散为奇异的景象。晚些时候(我在另一间办公室)我找到一个借口去再次拜访橙子、茶水和烟雾。然而烟雾已经消散,橙子和茶水都变成了丑陋的两根扭曲条状物。抽象也有其令人难过的一面;我跟两根条状物打过招呼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我的秘书边哭边读着辞退我的命令。为了寻求安慰,我决定将抽象的焦点集中在她的眼泪,在那一刻我因两股小小的晶莹流泉而陶醉,看着它们诞生在空气里,消失在文件夹,吸墨纸和官方简报上面。生活中充满了这样的美好。

[14]此处指圣灰星期三。

日报一日

一位男士在登上电车前买了一份日报,夹在腋下。半小时后他以同一姿势夹着同一份日报下了车。

但那已不是同一份日报,现在变成一大沓印着字的纸,被那位男士丢弃在广场长椅上。

在长椅上独处没一会儿,这一沓印着字的纸又变回日报,一个小伙子看到它,读了又放下,变回一沓印着字的纸。

在长椅上独处没一会儿,这一沓印着字的纸又变回日报,一位老妇人发现了它,读了又放下,变回一沓印着字的纸。然后带它回家,在路上用它包了一斤甜菜,这就是日报经历这一切精彩变形后的归宿。

试图阐明我们自认为生存于其中的稳定生活是多么不可靠,抑或规律也会屈服于特例,偶然或不可能的微型历史,有你好看

oclusiom秘书致verpertuit秘书的秘密报告,代号cvn/475a/w

……可怕的混乱。本来一切进展顺利,未发生任何规程上的问题。现在突然决定召开执行委员会特别会议,困难随即出现,您会看到将有怎样意料之外的麻烦。阵营大乱。前路未卜。召集委员会进行新成员的选举,以取代那六位不幸逝世的正式成员,他们乘坐的观光直升机坠水后,在当地医院中因护士错误注射了剂量超出人类机体极限的磺胺而全部死亡。委员会由幸存的唯一一位正式成员(因感冒在不幸发生的当日留在家中)和六位替补组成,开始对与oclusiom合作的各国政府提出的候选人进行投票。菲利克斯·福尔先生,一致通过(掌声)。菲利克斯·罗梅罗先生,一致通过(掌声)。进行新一轮投票,结果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一致通过(茫然)。临时主席发言,对姓名上的巧合幽默地发表了意见。希腊代表要求发言,表示虽然自己也感到有些离奇,但他仍代表政府提出菲利克斯·帕帕雷默罗格斯先生作为候选人。随即进行投票,以多数票当选。下一轮投票,巴基斯坦候选人胜出,菲利克斯·阿比布先生。事态发展至此,委员会里一片混乱,慌忙进入最后一轮投票,结果阿根廷候选人当选,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在明显流露出不满情绪的掌声中,委员会元老向六位新成员表示欢迎,热情地冠之以“同名人”的称呼。(震惊)。宣读委员会成员名单,组成如下:主席及大难不死的元老,菲利克斯·史密斯先生。成员,菲利克斯·福尔先生、菲利克斯·罗梅罗先生、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菲利克斯·帕帕雷默罗格斯先生、菲利克斯·阿比布先生和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

这次选举为oclusiom惹来不少风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晚的报纸纷纷刊出执行委员会的组成名单,附之以不负责任的调侃。内政部部长今天上午与总负责人通话。后者因为没有更好的办法,只令人准备了一份包含委员会所有新成员履历的简报,证实他们全是经济学领域卓有成就的名家。

委员会将于下周四举行第一次会议,但据传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菲利克斯·福尔先生和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将在今晚最后的时刻提出辞呈。菲利克斯·卡穆索先生已经在咨询关于辞呈的措辞;实际上他要退出委员会的唯一动机,与菲利克斯·福尔先生和菲利克斯·卢佩斯库先生一样,不过是希望委员会中能加入名字不是菲利克斯的成员。估计辞呈会以健康问题为托辞,总负责人将予以批准。

末日世界之末日

由于抄写员才有前途,世上孑遗的读者都将改行当抄写员。越来越多的国家将被抄写员和纸张油墨工厂所充斥,抄写员白天工作,机器夜间开动印刷他们的作品。首先图书馆的数量将超过住宅,于是市政当局决定(我们说到了正题)牺牲儿童乐园以扩建图书馆。然后是剧院、妇产医院、屠宰场、酒吧、医院。穷人把书当砖用,以水泥粘合砌起书墙,住在书搭的棚屋里。这时城市里已经无处安放,书籍涌进乡间,小麦和向日葵田被蚕食压平,交通部勉强保留下的公路夹在两道高耸入云的书墙中间。有时候一道书墙倒塌便造成可怕的交通灾难。抄写员们不间歇地工作,因为这样的神圣使命受到人类社会的尊重,印刷品已经堆到了海岸线。共和国总统与其他共和国总统通电提议将过剩的书籍投入大海,这一英明提议在全世界各处海岸同时得到贯彻执行。于是西伯利亚抄写员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投入冰洋,印度尼西亚抄写员也看到类似场景,不一一赘述。这就使抄写员增产成为可能,因为陆地上又腾出了存放其书籍的空间。他们不曾想到大海并非无底洞,印刷品在海底渐渐堆积起来,开始是粘稠的纸浆状,然后渐渐凝固,最后构成坚实的底座,虽然尚不失黏性,并以日均若干米的速度升高,终究会抵达海平面。那时大量海水淹没大量土地,大陆与海洋重新划分,许多共和国的总统被湖泊和半岛取代,另一些共和国的总统看到大展宏图的巨大空间,不一一赘述。海水如此迅猛地铺展,蒸发得比以前更快,或者停滞下来与印刷品混合形成粘稠的纸浆,以至于有一天走主要航线的船长们发现船只在减速,每小时三十海里降到二十,十五,发动机在喘息,螺旋桨在变形。最后所有的船只都在大海的不同位置上搁浅,粘在纸浆上,全世界的抄写员欣喜万分,写下无数文字解释这一现象。总统和船长们决定将船只改作岛屿和俱乐部,顾客走过纸板的大海,来到岛上俱乐部,富于当地风情的乐队在空调开放的环境中演奏,歌舞升平直到天光大亮。新的印刷品在海边堆积,但已无法再投入纸浆海,由此耸立起印刷品高墙,昔日的海岸线上山脉连绵。抄写员们知道纸张和油墨的工厂即将倒闭,开始采用日益纤小的字体,不放过纸上每一分可利用的空间。当墨水告罄,就改用铅笔,依此类推;当纸张告罄,就在木板和瓷砖上写作,不一一赘述。开始流行在一篇文字中插入另一篇的习惯,以充分利用行间距的空白,或者用剃须刀片刮去印上的文字以重新使用纸张。抄写员们工作缓慢,但由于人数极其庞大,终于印刷品将陆地与旧日的海底完全隔开。陆地上生活着朝不保夕的抄写员一族,难逃灭绝的命运,在海上有岛屿和俱乐部,即当初的远洋航船,避难的共和国总统们在那里大肆宴乐,并互通声气,种种讯息在各岛屿、各总统、各船长之间往来。

无头

一位先生被砍了头,但随后罢工爆发,无人负责下葬,这位先生只得无头继续生活,自求多福。

他当下便发现五感中的四种都已随着头颅一起失去。虽然只剩下触觉,但无头先生仍满怀良好的意愿坐在拉巴耶广场的长凳上,一片接一片摩挲着树叶,努力分辨定名。就这样,若干天后他已能确认在膝上汇集的有一片桉树叶、一片梧桐叶、一片含笑叶和一块绿色的小石子。

当他发现最后一个是一块绿色石子,无头先生在此后的几天里都很是困惑。石子是没错的,也是可能的,但绿色不可能。他尝试想象石子是红色的,但立刻感到极大的抵触,不由得断然拒绝这样赤裸裸的谎言,红色石子缺乏丝毫真实性,因为那石子分明通体绿色,圆圆一片,摸上去很甜。

当意识到石子还是甜的,无头先生惊呆了好一阵。然后他决定为之高兴,这总是更好的选择,因为看来与某些能断肢再生的昆虫相仿,他具备多种形式的感知能力。他在这一发现的鼓舞下离开广场长凳,沿自由大街直到五月大道,众所周知那里充溢着来自西班牙餐馆的油炸食品气味。获知这一细节意味着又一新感官的重生,这位先生漫无目的地游荡,向东或向西,这个问题上他不是很确定,走起来没有一丝疲惫,期盼着很快能听见些什么,因为听觉是他如今唯一缺少的感官。的确,他看见天空灰暗仿佛黎明时刻,感到双手相触时手指潮湿且指甲掐入肉里,闻见好像汗水的气味,嘴里是金属和白兰地的味道。只差听觉,而就在这时他听见,似乎在记忆中,因为听见的是监狱神父上次说过的话,那些充满安慰和希望的话语本身很动听,可惜听来有些敝旧,因为重复过太多次,在说来说去中严重磨损。

梦的草图

突然间有强烈的冲动想见他的叔叔,于是匆匆上路,那些蜿蜒崎岖的小巷像是在竭力阻止他靠近古老的祖居。走了很久(但仿佛一直在原地踏步)终于看到大门,听见隐约狗吠,如果那的确是狗的话。登上四级颇见磨损的台阶,手伸向门环,而门环是紧握青铜珠的一只手,上面的手指在移动,先是食指然后其他手指也渐渐动起来,从青铜珠上慢慢松开。铜珠宛如羽毛下落,无声中落在门槛后弹起直抵胸口,此时已变成一只肥大的黑蜘蛛。他恼火中一掌将其拍落,这时门开了:叔叔站在那里,在门后微笑。彼此寒暄了几句,好像是事先演练好的,你来我往一局棋。“现在我得回答……”“现在他会说……”。一切都照此上演。他们已经进到一间光线明亮的房间里;叔叔拿出银纸包着的雪茄,递给他一支。找了半天火柴,但整个家里既没有火柴,也没有任何打火机;他们无法点燃雪茄,叔叔像是期盼着拜访结束,最终不无尴尬地告别,在摆满半敞的盒子没处下脚的走廊里。

离开的时候他知道不该回头,因为……不知道为什么,但他知道不该回头,于是快步走开,双眼不错地盯着街巷尽头。渐行渐远,他慢慢放松下来。等到了家,他疲惫不堪,几乎没脱衣服就睡了。他梦见自己在老虎公园,一整天和女友一起划船,在新牛小吃店吃香肠。

你好吗?洛佩斯

一位先生遇见一位朋友便向他打招呼,伸出手去并微微颔首。

他这样做自以为打了招呼,但其实打招呼早已被发明,这位好先生所做的不过是实践一个招呼而已。

下雨了。一位先生到拱廊下避雨。像他这样的人恐怕从未知道,自己刚刚滑入一条自世上第一场雨和第一座拱廊出现以来即预制完成的滑道。枯叶构成的湿润滑道。

爱情的诸多姿态,那甜美的博物馆,云烟幻象的画廊。你的虚空感不乏安慰:安东尼的手和你的手寻求过同样的东西,无论你还是他所寻求的都是从开天辟地以来早就被寻到的事物。但无形的事物需要承载的实体,抽象的概念落在地上好像死去的鸽子。

真正的新事物带来恐惧或惊异。这两种同样萦绕胃部的感觉始终伴随着普罗米修斯的在场;其余都是安逸,结果总不会太糟;及物动词中包罗万象。

哈姆雷特并非迟疑:他在寻找真正的解决之道,而不是一时的逃避或现成的出路,即使有再多的捷径和交叉路口也非他所求。他要的是打破神秘的切线,三叶草的第五片叶子。在是与否之间,有怎样的虚空的无限玫瑰。丹麦的王子们,那些宁可饿死而不食死尸的游隼。

鞋子挤脚是好兆头。这里有东西在改变,它展示我们,又在无声中为我们摆设安排。因此怪兽大受欢迎,报纸为双头的牛犊而兴奋。多好的机会,奔向他者的伟大飞跃之蓝图!

洛佩斯过来了。

——“你好吗,洛佩斯?”

——“你好吗,伙计?”

就这样他们认为彼此已经打过了招呼。

地理学

经证实,蚂蚁是真正的万物之灵(读者或许会把这当作假设或幻想;不管怎样最好有一点反人类中心的精神),以下是它们的地理学著作中的一页:

(该书第84页;括号中为一些表达方式的对应说明,据加斯通·洛布的经典诠释。)

“……平行海(河流?)。无尽水(海?)在某些时刻涨起,好像常春藤-常春藤-常春藤(意指一面高墙,高得令人眩晕?)。如果走-走-走-走(用于指称距离的类似概念)就能到达大绿荫(一块农田,一处灌木丛,一座树林?),在那里大神接连不断地为他最优秀的工人预备食粮。在这一地区有许多大恐兽(人类?)出没,使我们的道路遭到破坏。在大绿荫的另一侧便是坚硬天穹(一座山?)。这一切都属于我们,但威胁也同时存在。”

对上述地理学论著存在另一版本的诠释(迪克·弗莱和小尼尔斯·彼得森)。这一段在地貌上的对应物为布宜诺斯艾利斯市拉普利达街628号的一个小花园。平行海是两条小排水沟;无尽水,鸭子游水的小池子;大绿荫,生菜苗圃。大恐兽应指鸭子或母鸡,虽然也不能排除的确指涉人类的可能。关于坚硬天穹产生的争议一时难有定论。据弗莱和彼得森的观点,是一堵砖砌的隔离墙,而吉列尔莫·索弗维奇持反对意见,推测乃是一个丢弃在生菜圃里的坐浴盆。

进步与退步

人们发明了一种能让苍蝇穿过的玻璃。苍蝇来了,用脑袋轻轻一顶,噗的一声,就到了另一边:苍蝇欢乐无比。

然而这一切全被一位匈牙利智者毁于一旦:他发现苍蝇能够穿进去却出不来,或者出得来却进不去,都源于这种玻璃的纤维结构(该材料富含纤维)在伸缩性上存在某种不得而知的问题。于是人们立刻发明了灭蝇器,一块糖放在里面,众多苍蝇们绝望地死去。就这样断送了与这些动物发展兄弟情谊的可能,——它们本配得上更好的命运。

信史

一位先生的眼镜掉在地上,与瓷砖相碰发出可怕的声响。这位先生痛苦地弯下腰去,因为眼镜的镜片很贵,但他惊奇地发现镜片奇迹般完好无损。

这位先生充满感恩之心,他将所发生的事视为一次善意的提醒,便走进一家眼镜店,当即买下一个衬皮垫的双重保护眼镜盒,以备万全。一小时后,眼镜盒掉在地上,他镇静自若地弯下腰去,却发现眼镜已摔得粉碎。这位先生很快明白,天意不可测,此时发生的才是真正的奇迹。

一头软熊的故事

你看那滴煤焦油渗出,在两棵树接连的窗间伸展成长。在树林那边有片空地,煤焦油就在那里苦思冥想要变成球状,生脚的球状,有毛有脚的煤焦油,然后都按照熊辞典行事。

现在煤焦油球湿漉漉软绵绵显露身形,抖出无数圆滚滚小蚂蚁,一路走一路抛洒在完美安排的每一个脚印里。也就是说煤焦油投射出一只脚状熊落在松针上,破开平滑的地面并在脱离时划出破损不堪的拖鞋形痕迹在前,留下浑圆多样的蚁巢在后,飘洒煤焦油的芬芳。就这样在路上的每一步,这匀称帝国的创建者,都以毛毛脚的形式前进,为湿漉漉甩出的圆滚滚的蚂蚁作图引路。

最终太阳升起,软熊抬起被磨损的孩子气的脸,向那徒劳渴望的蜜汁锣望去。煤焦油发出强烈的气味,焦油球随着时间愈加长大,完全的煤焦油毛煤焦油脚,毛毛脚煤焦油低声发出恳求,隐隐收到答复,锣在高处的深沉回响,天堂之蜜在它嘴上,在它毛毛脚的喜悦里。

挂毯的主题

将军手下只有八十人,他的敌人有五千。将军在他的大帐里亵渎神灵,哭泣。那时他灵感大发,写了一篇通告,让信鸽投放到敌军营地。二百名士兵投到将军这边。接下来是一场小规模战斗,将军轻易获胜,又有两个团投到他这边。三天之后,他的敌人只剩八十人,而将军有五千。于是将军又写了一篇通告,七十九个人投到他这边。只剩下敌人自己,被将军的军队包围,安静地等待。夜晚过去,敌人没有来投。将军在他的大帐里亵渎神灵,哭泣。黎明时分敌人缓缓拔出剑,走向将军的大帐。他走进来,看着将军。将军的军队溃散。太阳出来了。

扶手椅的性能

哈辛托家里有一把杀人用的扶手椅。

有人老了,某一天会被邀请到扶手椅上就坐。这把椅子和其他椅子一样,只是椅背中央有一颗银色的星星。被邀请的人叹着气,摇摇双手好像要躲开邀请,然后坐到椅子上,就死了。

孩子们总是很淘气,趁母亲不在的时候骗客人取乐,邀请他们坐到扶手椅上。由于客人都已知情,但同时也知道不能明说,只得十分困惑地望着孩子们,搬出一套平时根本不会用来和孩子交流的言语来推辞,这给孩子们带来了极大的乐趣。最终客人会想出一切借口拒不就坐,但此后当母亲得知,在睡觉前便有一番好打。可孩子们并不吸取教训,偶尔能骗到某个天真的客人坐上扶手椅。发生了这种情况父母会努力掩饰,因为他们害怕邻居知道了扶手椅的性能就会来借用,给他们某位亲友坐上。就这样孩子们渐渐长大,到了一定时候,不知为什么他们不再对扶手椅及来客感兴趣。他们甚至避免进入那个房间,从庭院里绕路,而父母都已经上了年纪,用钥匙锁上房间的门,全神贯注地盯着儿女们,仿佛要看穿他们的想法。儿女们避开目光,说该吃饭了或者该睡了。每天早晨父亲头一个起床,去检查那房间的门是否锁好,有没有哪个儿女开了门,那样从餐厅一眼就能看到椅子,因为银色的小星星即使在黑暗中也会发光,从餐厅的任意角落都能清楚地看到。

记忆洞穿的智者

学界泰斗,二十三卷罗马史煌煌巨著,诺贝尔奖在望,举国希冀所系。突然传来惊人消息:某全职书虫四处散发粗俗传单,指出漏了卡拉卡拉。无关紧要,但毕竟是疏漏。崇拜者在震惊中查阅罗马和平世界失去的是怎样的艺术家瓦卢斯还我军团所有女人的男人和所有男人的女人(当心三月十五日)金钱无臭味凭此记号汝将得胜。的的确确漏了卡拉卡拉,震惊,电话无人接听,泰斗先生无法接听瑞典古斯塔夫国王来电,但国王并不曾来电,是别人一遍遍徒劳地拨号,操一种已消亡的语言在抱怨。

[15]“卡拉卡拉(caracalla)”:罗马帝国皇帝,公元209至217年在位。[16]“罗马和平(pax romana)”:指从奥古斯都(公元前27-14年在位)至马可·奥勒利乌斯(公元161—180年在位)的统治时期,整个地中海世界保持的相对升平状态。[17]据传暴君尼禄自杀前感喟道:“世界失去的是怎样的一位艺术家!”[18]公元9年,罗马帝国由瓦卢斯率领的三个军团在条顿森林之战中被日耳曼人全歼。据传屋大维得悉后以头撞墙高呼:“瓦卢斯,还我军团!”[19]即拉丁文“vir omnia mulieribus et mulier omnia virorum”,影射凯撒的双性恋行为,语出古罗马史家苏维托尼乌斯。[20]“当心三月十五日”:凯撒遇刺前预言者对他的提醒,可参看莎士比亚《裘里斯·凯撒》第一幕第二场。[21]即“pecunia non olet”。罗马帝国皇帝韦斯巴芗(vespasian,公元69至79年在位)征收尿税遭到其子抱怨,遂取一枚金币唤其嗅之:“无臭味!”[22]据传公元312年君士坦丁大帝在一次重大战役前见异象,天现十字架,上刻“凭此记号汝将得胜”的字样。

一首诗的计划

那罗马是福斯蒂娜的罗马,疾风削尖静坐书吏手中的石墨条,或者一天清晨在百年的攀援植物后出现令人信服的一句话:不存在百年的攀援植物,植物学是门科学,那些可疑意象的发明人都去见鬼。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我还看见一只蟋蟀被一面银盘追赶,德莉亚女士温柔地伸过手去,那只手仿佛一个名词,就在将要捕获的一刻,蟋蟀正在盐里(那时他们跨海而过却未湿脚,惹得法老王在岸上咒骂)或跳转到微妙的工艺,能从小麦花里提取烤面包片里干枯的手。德莉亚女士,德莉亚女士,放那蟋蟀经过浅盘子吧。有一天它将满怀可怕的复仇之心,歌唱它的钟摆如何在停滞的棺材中吊死,为白衣而存在的少女如何生下活生生的花押字,这花押在家中边奔跑边重复自己的缩写字母好像一名鼓手。德莉亚女士,客人急了,因为太冷。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最后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在一个骚动不安的日子,秘闻曝光,所有的广播喧声一片,宣告向日葵自由市场开盘。一棵超自然向日葵在利涅尔斯卖八十八比索,该向日葵对埃索新闻社做出侮辱性的表示,这与数算种子造成的倦怠有些关系,同时也一定程度上因它日后的命运未在出售的票券上注明。黄昏时候将在五月广场举行一场有生力量的集会。各路人马将从不同街道赶来,在纪念碑前集结,届时将看到他们能生存都有赖于市政府建立的反应系统。没有人怀疑上演的活动将极其精彩,不难想象这引起了极大的期待。包厢座位都已售罄,届时出席的将有红衣主教先生、鸽子、政治犯、有轨电车员工、钟表匠、各式赠品及肥胖的女士们。而马拉在他的浴盆里。

[23]利涅尔斯(liniers)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区名。

被宣布为不受欢迎的骆驼

所有过境的申请都被接受了,但骆驼古克,出乎意料地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去警察总局询问,他们说无能为力,你回绿洲吧,不受欢迎者递申请也没有用。古克很悲伤,回到童年的土地。骆驼亲戚们,朋友们都围上来,你怎么了,不可能,怎么偏巧是你。于是一个赴交通部为古克上访团诞生了,并引起了公路官员的震惊,从来没见过这种事,请你们马上回绿洲去,会尽快处理。

古克在绿洲吃草,一天又一天。所有的骆驼都过了境,古克还在等待。就这样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然后古克回到城市,留在一个空荡荡的广场。游客给他照了很多像,他也接受了很多采访。在广场上的古克多少有了些名声。他想趁机离开,但在门口一切改变: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低下头,在广场上稀疏的草中寻食。一天大喇叭里广播找他,他欢欢喜喜地进了总局。在那里他被宣布为不受欢迎者。古克回到绿洲,躺下。吃了一点儿草,然后把头抵在沙地上。太阳落山的时候他慢慢闭上眼睛。从他鼻子里冒出一个气泡,那气泡比他的生命多持续了一秒。

熊的话

我是房子里的管道熊,我在寂静无声的时候沿着管道向上,热水管、暖气管、通风管,我在管道里从一家到另一家,我是管道里出没的熊。

我认为人们看重我是因为我的皮毛总能把管道擦得很干净,我不停地在管道里跑来跑去,我最爱的就是在管子里从一层滑到另一层。有时候我从龙头里伸出一只脚,三楼的姑娘就叫起来,说被烫着了,或者在二楼冲着炉子的地方咕噜几声,厨娘吉列米娜就会抱怨空气不畅通。晚上我走路不出声,那是我脚步最轻的时候,我从烟囱钻到屋顶去看看月亮有没有在天上跳舞,然后我就像风一样一直滑到地窖的锅炉里。到夏天夜里我在星光点点的蓄水池里游泳,我先用一只手洗脸,然后再用另一只,最后两只手一起,这让我非常非常高兴。

于是我沿着房子里所有的管道滑下去,高兴地咕噜着,夫妇们在床上感到不安,起来检查管道的情况。有些人还打开灯写张小纸条,准备到时候向门房抗议。我会找一个开着的水龙头(总会在某家有龙头开着)伸出鼻子,看着房间里的黑暗,那里生活着那些不能在管道里走的家伙,我有点可怜他们,看他们那么笨拙又巨大,听他们大声打鼾和做梦,他们是那么孤独。到早上人们洗脸的时候,我摸摸他们的脸颊,舔舔他们的鼻子就走了,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做得对。

卡索阿尔画像

卡索阿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盯着人看,态度高傲而多疑。一动不动只是观看,观看的方式如此强力而持久,仿佛在将我们发明出来,仿佛费了很大力气使我们从空无里,从卡索阿尔的世界里浮现,使我们出现在它面前,这一切都发生在观看它的神秘行为中。

这种双向观看(或许只是单向甚至有可能连单向也不是)中诞生了卡索阿尔和我,我们各就各位,学习彼此遗忘。我不确定卡索阿尔是否会将我分辨出来并纳入它简单的世界中;从我这方面能做的只是描述它,对它的存在做出或喜爱或反感的一些判断。其中反感更多些,因为卡索阿尔很不友善,令人厌恶。请想象头上顶着角质茶壶罩的鸵鸟,夹在两辆汽车中间被挤扁的自行车,印坏了的贴花纸上色彩浑浊的紫罗兰一朵,外加一种爆裂的声音。此时卡索阿尔向前一步,神态更加严肃;好像一副眼镜架在那里极尽卖弄学问之能事。卡索阿尔生活在澳大利亚,既懦弱又可怕;看守要穿上高筒皮靴拿上火焰喷射器才能进入它的笼子。当卡索阿尔不再环绕盛放麸子的小锅惊恐万状地奔跑,而突然以骆驼式的跳跃扑向看守,后者没有其他办法,只得开动火焰喷射器。于是可以看到如下场景:被火舌吞没的卡索阿尔浑身羽毛都燃烧起来,迈出最后几步同时爆发一声可憎的尖叫。但它的身体并未烧毁:那布满鳞片的干枯部分是它的骄傲和蔑视,开始静静地熔化,燃放出奇异的蓝色,如剥去皮肤的拳头一般绯红,最后化作最澄澈的绿色,化作翡翠,阴影与希望之石。卡索阿尔解体剥落,瞬间尘埃的云朵,而看守跑上去贪婪地夺取刚刚诞生的宝石。动物园园长总会利用这个时刻开始对他进行虐待动物的调查,然后将其解雇。

在发生了这双重的悲剧之后,对于卡索阿尔我们还有什么可说呢?

水滴的陨灭

怎么说呢,你看,下雨的情景太可怕了。雨下个不停,外面密匝匝灰蒙蒙,这里阳台上沉重凶狠的大雨点砸下来,跌得粉碎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像一个接一个地打耳光,真烦人。这时候在窗框上方出现了一个小水滴;面对要将它打碎化作万千熄灭的光点的天空而战抖,渐渐变大,左右摇晃,就要掉下去但没有掉下,暂时还没有。它用全部指甲抠住,不愿掉下去,眼看着它用牙齿死死咬住而肚子越来越大;终于成了大水滴,气派十足地挂着,突然嗖的一声,就这样,啪,粉碎,乌有,大理石上的一点水渍。

然而也有自杀者和马上放弃者,刚在框边出现就从原地坠落;我仿佛看到跳跃的震颤,腾空的小腿儿以及令它们在沉迷中跌落化为乌有的呼声。悲哀的水滴,无辜的圆滚滚的水滴。再见水滴。再见。

毫无寓意的故事

有个人出售喊叫和词语,一向生意不错,虽然常有人讨价还价和要求打折。这人几乎总会让步,就这样他售出许多街头小贩的叫卖声,被收租过活的女士们买去的若干叹息声,还有许多指令、口号、称谓和不大高明的俏皮话。

最终这人知道时候到了,就去求见本国的暴君。这位暴君和他的同行们没什么不同,在众多将军,秘书和咖啡杯簇拥中接见了他。

——我是来卖给您临终遗言的。——那人说道。——这非常重要,因为到时候您必定无法完美地表达,而您却应当在那个艰难时刻说出这些话以完成供后人凭吊的历史使命。

——翻译一下他说的话。——暴君对翻译下令道。

——他说的就是阿根廷语,阁下。

——阿根廷语?那为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

——您非常明白。——那人说道。——我再说一遍:我是来卖给您临终遗言的。

暴君站了起来,就像在这种情况下常做的那样,一边压下恐惧一边命令把那人逮捕,关进特殊的隔离牢房,就像在这种政局中常有的那种牢房。

——很遗憾——那人在被拉走的时候说道。——事实上到时候您会想说出最后的遗言,您会需要说出这些话来完成供后人凭吊的历史使命。我要卖给您的正是您到时候想说的,所以绝对货真价实。但既然您不愿做这笔生意,无法事先学会这些话,等到这些话要第一次出口的时候,您必将说不出来。

——既然那是我要说的话,为什么我说不出来?——暴君问道,面前又上了一杯咖啡。

——因为恐惧——那人哀伤地回答。——因为那时候您脖颈上挂着绳索,身上只有衬衣,因恐惧和寒冷而颤栗,牙齿打战,说不出话来。刽子手和在场的人——其中会有几位此时在场的先生,象征性地等待了几分钟,然而您口中只能发出几声断续的呻吟,伴随着抽噎和哀求乞怜(这个您确实能够不费劲地说出来),于是他们将失去耐心,把您吊死。

在场者无不大怒,特别是那些将军,围上暴君要求将那人立刻枪决。但暴君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将他们赶出门去,独自和那人关在密室里购买自己的临终遗言。

与此同时,将军们和秘书们感到遭受了极大的羞辱,便筹划了一场政变,次日清晨将暴君逮捕,当时后者正在他心爱的凉亭里吃葡萄。为了不让他说出最后的遗言,他们当场开枪将其击毙。然后开始寻找卖词语的男人,而这人已从府邸里消失。不久寻找有了结果,他正在市场上向江湖艺人兜售叫卖声。他们将他塞进一辆秘密囚车押往堡垒,严刑拷打要他说出卖给暴君的遗言内容。由于他不肯坦白,结果被痛殴致死。

从他那里买过叫卖声的街头小贩依然在街头巷尾叫卖,其中的一句此后被用作反革命运动的口令,而正是那场运动终结了将军们和秘书们的统治。其中的一些人在死前隐约意识到,其实这一切不过是一连串拙劣的误解,严格说来词语和叫喊是可以卖的,却是不能买的,虽然这听起来不无荒诞。

渐渐所有人都化为尘土,暴君,那男人以及将军和秘书们,只有叫声还不时在街头巷尾回响。

掌纹

从丢在桌上的一封信里出来一条线,穿过松木桌面沿桌腿降下。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线条在镶木地板上继续行进,爬上墙壁,进入一幅布歇画作的复制品,沿着倚在长沙发上的女人背部线条前行,最后从屋顶离开了房间,沿着避雷针的导线来到街上。在这里由于交通的缘故,追踪不大容易,但如果足够专注就能看见它顺着车轮登上一辆停在街角的公共汽车,来到港口。在那里沿着金发最醒目的女乘客的玻璃丝袜下了车,进入毫不友善的海关地带,匍匐前进,蜿蜒游走,直到主码头,从那里(但很难看到它,只有老鼠随着它爬上船)登上涡轮轰鸣的汽船,跑过头等舱甲板,艰难越过主舱口来到一间舱室,在那里一个悲伤的男人喝着白兰地,听着起航的汽笛声,它沿裤线而上,经过针织背心,滑向肘部,最后奋力一跃,躲进右手掌心,那只手在这一刻开始扣紧手枪扳机。

[24]布歇(françois boucher,1703—1770),法国洛可可风格画家,多作神话题材的装饰性绘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