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着最后一口牛奶米饭——可惜桂皮放得有点少——没到上楼睡觉、亲吻家人、互道晚安的时间,电话房里的铃声响了。伊莎贝尔偷懒没挪窝,伊内斯接完电话,过来和妈妈耳语几句。她们俩互相看了看,又一起看了看伊莎贝尔。伊莎贝尔当时在想坏掉的笼子、除法题、放学前动了卢塞拉嬷嬷的铃,惹得她大发雷霆。她没有忐忑不安,妈妈和伊内斯在看她身后更远的地方,不过是朝她这个方向,又不是看她。可她们看的就是她。
“要我说,我可不想让她去。”伊内斯说,“不关老虎的事,这方面他们一定会考虑周全。可是,那房子太凄凉,那男孩儿只不过想找她做个伴……”
“我也不想让她去。”妈妈说。伊莎贝尔似乎站在高高的滑梯上,看出她们会送她到富内斯家过暑假。她从滑梯上滑下来,滑进这个消息,滑进碧波巨浪,滑进富内斯家,滑进富内斯家,她们当然会送她去的。她们不想送,可送去毕竟更合适。敏感的支气管;贵得离谱的马德普拉塔;孩子被宠坏了,傻乎乎的,不好管教;塔尼亚小姐人那么好,会让她守规矩;觉睡不安稳,玩具四处乱扔,没完没了的问题,没完没了的扣子,没完没了的脏兮兮的膝盖。她恐惧,她惬意,她闻到柳树的味道,富内斯的“富”字混在牛奶米饭里。很晚了,去睡吧,现在就去。
她躺在床上,屋里黑着灯,伊内斯和妈妈眼神忧伤,左一个吻,右一个吻。主意不好,但决心已定,无论如何送她去。她遐想着坐四轮马车抵达庄园、第一顿早餐、尼诺——抓蟑螂的尼诺、抓蛤蟆的尼诺、抓鱼的尼诺(回想三年前,尼诺给她看用浆糊粘在相册上的小玩意儿,郑重其事地对她说:“这是一只蛤蟆,这是一、条、鱼。”)——的喜悦。现在,尼诺拿着捉蝴蝶的网在花园等她,还有雷玛软软的手——她见雷玛的手从黑暗中慢慢露了出来。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不见尼诺的脸,刷的一下,出现的是富内斯家小女儿雷玛的手。“雷玛姑姑那么爱我。”尼诺的眼睛变大了,湿漉漉的,她见尼诺飘浮在卧室模糊的空气中,高兴地看着她,渐渐远去。抓鱼的尼诺。她睡着了,希望这天晚上时光流过一星期,接下来是告别,乘火车,再坐四轮马车走一里地,庄园大门,进门大道上的桉树。睡着前,有一刻她很恐惧,她想,也许自己在做梦。腿猛地一伸,撞上了床脚的铜栏杆,隔着被单还痛。听见妈妈和伊内斯在大饭厅里说话:行李、问医生万一发病怎么办、鳕鱼肝油和北美金缕梅花水。不是做梦,不是做梦。
不是做梦。一个刮风的早上,她们把她送到康斯蒂图西恩车站,广场上流动摊贩的小旗子,客货混合列车上吃的三明治,十四号站台宽敞的入口。伊内斯和妈妈一遍遍地吻她,弄得她整张脸似乎被人踩过,软塌塌的,一股唇膏和科蒂粉底的味道,嘴巴周围湿乎乎的,相当恶心,好在风一下子把它吹干了。她并不害怕一个人出门,大孩子了,钱包里还揣着二十比索。车窗里飘进桑西内纳公司的冷冻肉甜得发腻的味道,黄色的里阿丘埃尔河映入眼帘。伊莎贝尔从假哭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心里既高兴,又害怕得要命,尽情捣鼓座位和车窗。作为这节车厢几乎唯一的乘客,她可以坐所有的位置,在所有的车窗上照出自己的模样。有那么一两次,她想起了妈妈和伊内斯——她们应该在97路公共汽车上了,正在驶离康斯蒂图西恩车站——。她读着“禁止吸烟”,“禁止吐痰”,“限坐42名乘客”的公告牌。火车全速驶过班菲尔德,呜!田野连着田野连着田野,和雀巢白巧克力、薄荷醇的味道混在一起。伊内斯建议她一路上织那件绿色羊毛披肩,伊莎贝尔特地把毛线活儿压在了箱子底。可怜的伊内斯,出的总是馊主意!
到站了,她有些害怕,万一四轮马车……可四轮马车就在那儿,堂尼卡诺尔拿着花,毕恭毕敬。姑娘往这儿,姑娘往那儿,一路上好吗,堂娜艾莉萨还那么漂亮吗,是的,下过雨了——啊,坐在马车上,晃来晃去,上次来罗斯·沃内洛斯的情景历历在目。那时候,什么都小,什么都那么美好,没有老虎,堂尼卡诺尔没有那么多白发,不过是三年前的事。抓蛤蟆的尼诺,抓鱼的尼诺,雷玛的手——散发着香草和奶油味,让人不由地落泪——总是放在她头上,使劲地摸她。那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两件事。
她被安排住在楼上单间,屋子漂亮极了。大人住的那种(尼诺的主意。他的黑色卷发,他的眼睛,他穿着蓝色连体工装裤的帅气。路易斯下午一定嘱咐他穿上了最体面的衣裳,灰色西装加红色领带),带个小间,里面种着一株巨大的野生天竺葵。卫生间在两扇门外(和房间通着,因此,不需要事先调查老虎在什么地方),装满了水龙头和金属管。伊莎贝尔可不好骗,单凭卫生间,就能看出这是农村,陈设远远比不上城里,闻起来有年头了。第二天早晨,她在洗脸池里看到一只被潮气引来的虫子。轻轻一碰,虫子胆小地缩成个球,失了重心,从噗噗冒泡的出水口滚落下去。
亲爱的妈妈:我拿起笔,想给你写——他们平时在落地窗餐厅里吃饭,那儿更凉快。内内一刻不停地抱怨天热,路易斯一句话不说,可额头和下巴上渐渐沁出了汗珠。只有雷玛异常平静,慢慢地递着盘子,场面有些隆重、有些感人,似乎是一场生日宴会(伊莎贝尔从她那儿偷学到如何分菜,如何指派佣人)。路易斯几乎总在看书,拳头顶着太阳穴,书顶着瓶子。雷玛把盘子递给他之前,总是先碰碰他胳膊。有时,内内会打断他看书,叫他哲学家。路易斯成了哲学家让伊莎贝尔感到痛心,倒不是因为哲学家的名头,而是因为这让内内有了如此称呼和取笑他的理由。
他们吃饭时这么坐:路易斯坐主位,雷玛和尼诺在一边,内内和伊莎贝尔在另一边。这样一来,桌首是大人,两边各一大一小。尼诺当真想跟她说点什么时,会用鞋踢她的腿。一次,伊莎贝尔被踢得叫了起来,内内火了,骂她没教养。雷玛看着她,伊莎贝尔在她的目光中得到宽慰,喝下了菜汤。
妈咪,跟其他时候一样,去吃饭前,先得注意能不能去——基本上是雷玛去看能不能走到落地窗餐厅。来的第二天,老虎跑进了大起居室,雷玛叫他们等等。等了好久好久,雇工过来说,老虎已经在三叶草花园了,雷玛才拉着孩子们的手,大家一起进餐厅吃饭。那天上午,土豆泥全干掉了,不过只有内内和尼诺抱怨。
你叫我别总是问这问那——雷玛总是一片好心地阻止我去问任何问题。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不用为房间的事操心。房子大得很,最坏的情况莫过于进不了某个房间,大不了一个,不会超过一个,所以根本没任何妨碍。两天后,伊莎贝尔就像尼诺那样完全适应了。他们从早到晚在柳林里玩。如果柳林不行,还有三叶草花园、吊床花园和小溪边。在家里也一样,他们有自己的卧室、中间的过道、楼下的图书室(除了有个周四不能进去)和落地窗餐厅。路易斯的书房他们不去,路易斯总在那儿看书。有时,他会叫儿子进去,递给他几本图画书。尼诺总是把书带出来,和伊莎贝尔一起到起居室或对面的花园里看。他们从不去内内的书房,怕他发火。雷玛说这样最好,似乎在警告他们,话里有话,他们听得出。
总之,日子过得凄惨。有天晚上,伊莎贝尔扪心自问为什么富内斯家邀请自己来这儿消夏。她还没到理解这不是为她、是为尼诺、为了给尼诺找个夏天的玩伴、让他开心的年龄,只注意到房子很凄凉,雷玛看上去很疲倦,几乎没下什么雨,可东西摸上去很湿,似乎搁在那儿长期不用。几天后,她适应了家里的秩序,适应了那个夏天在罗斯·沃内洛斯不难掌握的生活纪律。尼诺开始研究路易斯送他的显微镜。整整一周,他们愉快地在一桶放着马蹄莲叶子的死水里养虫子,在试片上滴几滴,好观察细菌。“那是蚊子的幼虫,用这台显微镜是看不到细菌的。”路易斯笑着对他们说,笑得有些恼火,有些遥远。他们简直无法相信那些蠕动着的、令人恶心的玩意儿居然不是细菌。雷玛给他们拿来一只收在衣柜里的万花筒,可他们对发现细菌、数细菌长几条腿更有兴趣。伊莎贝尔拿个小本子记录实验结果,将生物学和化学相结合,还备了只药箱。在房子里搜刮一阵儿后,他们在尼诺房里制出了药箱。伊莎贝尔对路易斯说:“我们什么都要。”路易斯给他们提供了安德烈乌开的药、粉色棉球和一根试管。内内的贡献是一只橡皮包和一只装着绿色药丸的细口小瓶,标签被刮掉了。雷玛看了看药箱,读了读小本子上列出的清单,对他们说,他们正在学习有用的知识。她还是尼诺(尼诺容易兴奋,总爱在雷玛面前显摆)突发奇想,要制作一套植物标本。那天上午,可以去三叶草花园。他们到处采集样本,晚上在房间地上铺开纸,纸上放着树叶和花,铺得满满当当,几乎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临睡前,伊莎贝尔写道:“74号树叶:绿色,心形,带栗色小斑点。”几乎所有的叶子都是绿色的、光滑的、披针形的,让她有些生气。
出门捉蚂蚁那天,她见到了庄园里的雇工。工头和管家经常来家里送消息,她都认识。这些更年轻的雇工在工棚边,打打哈欠,看看孩子玩耍,像是在午休。其中一个问尼诺:“干啥子要抓这许多虫子?”一边问,一边伸两个指头到尼诺的卷发里。伊莎贝尔希望尼诺发个火,说自己是少爷,可他没这么做。瓶子里装满了蚂蚁,他们在小溪边捉到一只大甲虫,也扔进瓶里,一块儿观察。建蚂蚁王国他们是从《青年百科》里获取的灵感,路易斯借给他们一只又长又深的玻璃盒子。两人抬着盒子出门的时候,伊莎贝尔听见路易斯对雷玛说:“他们要是能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家里就好了。”雷玛好像在叹气。入睡前,黑暗中照例浮现出许多人的脸,她想起一件事。她又看见瘦瘦的内内哼着歌,到门廊下抽烟,看见雷玛给他端去一杯咖啡。内内笨手笨脚地接过杯子,错将手指压在了雷玛的手指上。伊莎贝尔在厨房见雷玛将手抽了回来,杯子险些掉地,内内好容易才接住,惭愧地笑了笑。黑蚂蚁比红蚂蚁好:黑蚂蚁更大,更凶。他们后来放走了一大群红蚂蚁,安安全全地在玻璃盒外头欣赏蚂蚁打架,除非它们不打。两窝蚂蚁,各守玻璃盒一角。他们更愿意研究两窝蚂蚁的不同习性,分别用专门的本子记下来。可它们总是打来打去,隔着玻璃观看它们之间的殊死搏斗,用一个本子记,够了。
雷玛不喜欢偷窥他们,有时从卧室门前经过,看见他们站在窗边,郑重其事地沉迷在蚂蚁王国里。尼诺很快就能发现蚂蚁新挖的通道,伊莎贝尔负责扩充画在两页纸上的彩色地图。在路易斯的建议下,他们后来只抓黑蚂蚁。蚂蚁王国的队伍已经非常壮大,蚂蚁们看起来很疯狂,碰触角碰腿传递无数的指令,突然行动,突然聚拢,突然散开,挖呀,翻呀,看不出个究竟,一直忙活到深夜。伊莎贝尔已经不知道该记什么才好,渐渐地将本子扔在一边,几小时几小时忘我地研究它们。尼诺开始想回到花园,提起了吊床和小马。伊莎贝尔有点鄙视他。蚂蚁王国比整个罗斯·沃内洛斯还要珍贵。想到蚂蚁们来来往往,不惧怕任何老虎,她就满心欢喜。甚至,她想象着有一只橡皮大小的小老虎在蚂蚁王国的通道中走来走去,也许正因为这样,它们才会散开,聚拢。现在,她有些被困的感觉,在接到雷玛通知前,不许去楼下餐厅,她想在玻璃盒里重现外面的世界。
她把鼻子凑到一面玻璃上,一下子十分专注,想让蚂蚁们也来观察她。她听见雷玛在门口停下,不说话,看着她。只要是雷玛的动静,她总是听得特别真切。
“怎么会一个人?”
“尼诺去吊床那儿了。我觉得这只是蚁后,个头超大。”
雷玛的围裙映在玻璃上。伊莎贝尔看见她一只手微微抬起,隔着玻璃看,手像在蚂蚁王国里。她突然想起这只手给内内递过咖啡。现在,是蚂蚁爬在她手指上,是蚂蚁,不是咖啡杯,不是紧握她手指的内内的手。
“把手拿开,雷玛。”她恳求道。
“手?什么手?”
“现在好了。手的影子会吓着蚂蚁。”
“噢,可以下楼去餐厅了。”
“一会儿就去。雷玛,内内生您的气了?”
手从玻璃上一晃而过,好比小鸟从窗前一飞而过。伊莎贝尔觉得蚂蚁们真的被吓到了,对影子唯恐避之而不及。现在,什么也看不见。雷玛走了,走在过道上,像是在逃避什么。伊莎贝尔对自己提出的问题感到害怕,害怕地说不出话来,害怕地无意义可言。也许,让她害怕的不是问题,而是看见雷玛如此仓惶地离开。玻璃又一次澄净透明,蚂蚁的通道弯弯曲曲,好像地面皱波状的手指。
一天下午,睡完午觉,吃完西瓜,拿着球拍在小溪边打壁球。尼诺表现神勇,救起了若干不可思议的险球,还沿着紫藤爬上房顶把卡在瓦片中的球取了下来。一位雇工从柳林那边过来陪打,笨手笨脚的,把球全打飞了。伊莎贝尔闻着加州胡椒树的味道,反手救起尼诺打过来的刁钻低球,发自内心地感受到夏天的幸福。她第一次明白自己在罗斯·沃内洛斯、假期和尼诺的意义。她想到楼上的蚂蚁王国,那是一件了无生趣的东西:渗透着汁液、一大堆寻找出路的爪子、污浊有毒的空气。她使劲地挥拍子,兴奋地挥拍子。她用牙齿咬下一根加州胡椒树的树干,恶心地一口吐掉。终于置身在田野中,沐浴在阳光下,她感受到了幸福。
玻璃哗啦啦碎了一地。是内内书房的窗户玻璃。内内穿着衬衫,戴着宽宽的黑边眼镜,从窗口探出身来。
“该死的小混蛋!”
雇工跑了。尼诺站在伊莎贝尔身边,柳林吹过一阵风,她觉得他在发抖。
“叔叔,不是有意的。”
“内内,确实不是有意的。”
内内已经不在了。
她请雷玛把蚂蚁王国搬走扔掉,她答应了。雷玛一边帮她挂衣服,换睡衣,一边和她聊天,聊着聊着,两人把蚂蚁王国的事儿忘得干干净净。雷玛关上灯,她觉得蚂蚁们近在咫尺。雷玛穿过走廊,向还在痛哭的尼诺道了声晚安。伊莎贝尔不敢叫雷玛回来,要是叫了,雷玛准以为她是个胆小鬼。她想马上睡着,却怎么也睡不着。黑暗中,又浮现出许多人的脸。她看见妈妈和伊内斯会心一笑,看着对方,戴上黄色荧光手套;看见尼诺在哭;看见妈妈和伊内斯的手套变成了紫罗兰色的帽子,围着她们转,在她们头上转;看见尼诺的眼睛又大又空——也许是哭多了——;她猜下面该看见雷玛和路易斯了,她想看见他们,不想看见内内,可她偏偏看见内内没戴眼镜,脸就像揍尼诺时那样缩成一团,尼诺一点点往后退,一直退到墙边,他看着内内,希望他就此罢手,内内又甩手一个耳光,声音软软的,有点湿,最后雷玛挺身而出,内内的脸几乎凑到雷玛脸上,笑了。这时,大家听见路易斯回来了,远远地叫他们进餐厅吃饭。不过是转瞬之间发生的事儿。尼诺在那儿,雷玛过来,叫他们在路易斯确定老虎位置前不要离开起居室。她说完没走,留下来看他们玩跳棋。尼诺赢了,雷玛夸他,他高兴地挽着雷玛的腰,想亲她一口。雷玛笑着弯下腰,尼诺亲了亲她的眼睛和鼻子。两个人都笑了,伊莎贝尔也笑了,玩得很开心。他们没看见内内走过来,他走到他们身边,一把拉开尼诺,跟他说什么球砸坏了他书房的窗户玻璃,动手就打,边打边看雷玛,似乎让他光火的是雷玛,雷玛也挑衅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伊莎贝尔惊恐地看见雷玛用身体护着尼诺,和内内脸对着脸,干上了。晚餐时,大家都在装模作样,尽量掩饰。路易斯以为尼诺哭,是因为摔着碰着了。内内看着雷玛,不许她说出真相。伊莎贝尔发现他嘴绷得硬硬的,很美,嘴唇红得像火。夜晚的迷雾中,他的嘴唇更加猩红,几乎看不见牙齿的光亮。齿间飘出一朵蓬松的云,一只绿色的三角。伊莎贝尔眨眨眼,抹去了这些图像。伊内斯和妈妈戴着黄手套又出现了,她看了看她们,想起了蚂蚁王国。它就在那边,看不见。黄手套不在了,它们又出现在明媚的阳光下。她有些奇怪,没有把蚂蚁王国请走,那块密密匝匝的鲜活世界重重地压在心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于是,她起床找火柴点蜡烛。摇曳的火苗中,蚂蚁王国一下子从黑暗中露出来。伊莎贝尔举着蜡烛走过去。可怜的蚂蚁们,它们还以为太阳出来了。她终于看清了一边的动静,觉得怕。沉沉黑夜中,蚂蚁们还在工作。盒子里的寂静几乎看得见,摸得着,蚂蚁们熙熙攘攘,来来往往。它们在里面工作,似乎还未丧失逃生的希望。
几乎一直是工头向他们报告老虎的动向,路易斯最信任的人就是他。路易斯整天在书房里工作,不接到堂罗伯特的报告,坚决不让楼上的人下来。不过,大家也应该互相信任。雷玛负责家务,对楼上楼下的事一清二楚。还有的时候,是孩子们把消息带给内内或路易斯,他们自己没看到,是堂罗伯特看见他们在外头,把老虎的位置告诉他们,他们才回来报告的。大人们信尼诺的话,伊莎贝尔的话不怎么信,她毕竟是新来的,会说错。后来,她和尼诺整日形影不离,她的话大人们也就信了。上午和下午是这样,晚上内内负责去看狗拴好没有,房子附近还有没有余烬。伊莎贝尔见他带着左轮手枪,有时还提着一只银头拐杖。
她不想去问雷玛,雷玛似乎认为一切理所应当。问她,她会装傻,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尊严。尼诺容易开口,有问必答,解释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一到晚上,伊莎贝尔总是发现,这些清楚和明白的背后,依然缺乏令人信服的理由。她很快抓住了重点的重点:首先要弄清楚能不能出门、能不能去楼下落地窗餐厅、去路易斯的书房、去图书室。“要相信堂罗伯特。”雷玛说过。也要相信她和尼诺。她不去问路易斯,因为他很少知道。内内倒是什么都知道,不过她也从不去问。这样一来,一切都迎刃而解。对伊莎贝尔来说,生活中,行动方面的问题要考虑得多一点,衣食起居方面的问题要考虑得少一点。这才是真正的消夏,一整年都该这么过。
……很快见到你。他们都好。我和尼诺有个蚂蚁王国,我们一起玩,一起收集了许多植物标本。雷玛问你好,她很好。我发现她有些忧伤,路易斯倒是好得很。我觉得路易斯有些怪,总是不停地看书。雷玛送了我几条颜色非常漂亮的围巾,伊内斯一定会喜欢。妈妈,这儿真好,我和尼诺,还有堂罗伯特玩得很开心。堂罗伯特是工头,他告诉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能去哪儿。有天下午,他差点弄错,让我们到溪边。这时,一位雇工赶来,对我们说不能去。堂罗伯特伤心死了,还有雷玛。她抱起尼诺,一个劲地吻他,还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路易斯老说这个家不适合孩子住,尼诺问他谁是孩子,大家都笑了,连内内都笑了。堂罗伯特是工头。
要是你来接我,一定留下来住几天,陪陪雷玛,让她高兴高兴。我觉得她……
可是,告不告诉妈妈雷玛晚上在哭?她听见她在哭。伊莎贝尔迈着犹豫的脚步,穿过走廊,在尼诺房门前停了一下,继续往前走,下楼梯(估计雷玛在擦眼泪),远远传来路易斯的声音:“你怎么了,雷玛?不舒服吗?”一片沉默,整个房子就像一只巨大的耳朵。细语过后,路易斯的声音又响了:“卑鄙小人,卑鄙小人……”似乎在冷冷地证明一个事实,一层关系,也许,一种宿命。
……有点病了,你要是能来陪陪她,对她一定好。我要给你看植物标本和溪边的几块石头,是雇工们拿来给我的。告诉伊内斯……
她喜欢的一个晚上,有虫子,空气湿湿的,面包重新热过,粗面蛋糕上缀着紫红色的葡萄干。狗儿们在溪边吠个不停,一只硕大无比的薄翅螳螂飞了一圈,停在桌布上。尼诺去找放大镜,他们用宽口杯罩住它,让它在杯子里拼命扑腾,好展示出翅膀的颜色。
“把那只虫子扔掉!”雷玛叫了起来,“看见虫子,我就恶心。”
“它是只不错的螳螂。”路易斯承认,“瞧,它的眼睛会跟着我的手转,它是唯一能够进行头部旋转的昆虫。”
“这个晚上真见鬼。”内内的声音从报纸后面传了出来。
伊莎贝尔恨不得切下螳螂的头,给它一剪子,看看会怎么样。
“让它待在杯子里吧!”尼诺恳求道,“明天,我们把它扔进蚂蚁王国好好研究研究。”
天越来越热。十点半,天气热得让人透不过气来。孩子们和雷玛待在里面的餐厅,大人们待在书房。尼诺第一个说困了。
“你自己上楼去吧,我一会儿去看你。上面都收拾好了。”雷玛搂紧他的腰,露出他特别喜欢的表情。
“不给我们讲个故事吗?雷玛姑姑?”
“改天再讲。”
只剩下她们俩,薄翅螳螂盯着她们。路易斯过来向她们道晚安,嘟囔了几句时候不早了,孩子们该上床睡觉了之类的话,雷玛亲了他一口,冲他笑了笑。
“真是只爱嘟囔的大狗熊。”她说。伊莎贝尔凑着扣下螳螂的杯子,心想:自己从来没见过雷玛亲内内,也从来没见过一只这么绿这么绿的螳螂。她动了动杯子,螳螂又在扑腾。雷玛走过来,让她去睡觉。
“把虫子扔了,真可怕。”
“雷玛,等明天吧。”
她叫雷玛一会儿上楼跟她道晚安。内内虚掩着书房门,穿着衬衫,脖子放松地踱来踱去。她经过书房门,内内冲她吹了声口哨。
“我去睡了,内内。”
“喂,叫雷玛给我做一杯清凉的柠檬汁送上来。然后,你直接上楼回房睡觉。”
她当然会上楼回房睡觉,内内没必要这么命令她。她回到厨房,把内内的吩咐告诉雷玛,发现她有些犹豫。
“先别上去,我把柠檬汁做好,你给他送去。”
“他说……”
“求求你。”
伊莎贝尔在桌边坐下。求求你。大片大片的虫子在乙炔灯下绕来绕去。她宁愿待上好几个小时,什么也不看,只重复这句:求求你,求求你。雷玛,雷玛。我是多么爱你啊!那么悲伤的声音,无尽的悲伤,无缘由的悲伤,就是那么悲伤的声音。求求你。雷玛,雷玛……她的脸上一阵发热,想扑到雷玛脚下,想投进雷玛怀里,想看着她死去,想让雷玛为她遗憾,想让雷玛修长清凉的手指滑过她的头发,她的眼皮……
雷玛递给她一只盛满切片柠檬和冰块的绿罐子。
“拿给他。”
“雷玛……”
她觉得雷玛的身子在发抖,她背过身去,不让伊莎贝尔看见她的眼睛。
“雷玛,我把螳螂给扔了。”
天热得发粘,蚊子嗡嗡地叫,她睡得不好。有两次,她想从床上爬起来,去过道,或是去卫生间把手和脸打打湿,降降温。可是,她听见楼下有人在走动,从餐厅的一边走到另一边,走到楼梯下面,再转回去……不是路易斯在夜间走走歇歇的步伐;也不是雷玛的脚步声。那天晚上,内内该有多热啊!他会一口一口地把柠檬汁喝完。伊莎贝尔看见他两手捧着绿罐子直接就着喝,电灯下,黄色的柠檬片在水里晃来晃去。可是,她又肯定内内根本没喝柠檬汁,他还盯着她给他送到桌上的那瓶柠檬汁在看,好像盯着无尽的狠毒与邪恶。她不愿想起内内的微笑,不愿想起他走到书房门口,想探头看看餐厅,又慢慢地折了回去。
“应该她给我送来,我叫你上楼回房间。”
她只能想到这个愚蠢的回答:
“柠檬汁清凉极了,内内。”
罐子像薄翅螳螂那样绿。
尼诺第一个起床,提议去溪边捉蜗牛。伊莎贝尔几乎一夜没睡,想起了鲜花布置的大厅、小铃铛、诊所走廊、慈善会的姐妹、带水银柱的口含温度计、第一次领圣餐、伊内斯、坏掉的自行车、客货混合列车、八岁时戴的吉卜赛女郎假面具。其间,好似相册页与页之间夹着的薄薄的风,她睁着眼,想到了许多和花、铃铛、诊所走廊无关的事。她不情愿地起了床,狠狠地洗了洗耳朵。尼诺说,十点了,老虎在钢琴房,他们可以马上去溪边。他们一起下楼,草草地对开门看书的路易斯和内内问了声好。蜗牛在溪边麦田里。尼诺一个劲地抱怨伊莎贝尔注意力不集中,说她不是个好搭档,不能帮他捉一套花色齐全的蜗牛。她突然发现尼诺是那么的孩子气,是个只生活在蜗牛和树叶世界里的小男孩。
她先到的家,家里正在升通知吃午饭的旗子。堂罗伯特巡察归来,伊莎贝尔像往常那样向他打听老虎的行踪。尼诺扛着蜗牛和钉耙,慢吞吞地走过来。伊莎贝尔帮他把钉耙放在门廊,两人一起进了屋。雷玛在那儿,一身白衣,不言不语。尼诺把一只蓝色的蜗牛放在她手上。
“给你的,最漂亮的一只。”
内内已经吃上了,他把报纸放在一边,伊莎贝尔几乎没地方放胳膊。路易斯最后一个从房里出来,中午他总是很高兴。大家吃饭。尼诺一直在聊蜗牛,蜗牛在甘蔗田里下的蛋,不同个头不同颜色的蜗牛。他要一个人把蜗牛给杀了,因为伊莎贝尔下不了手,他还要把它们放在锌板上晒干。咖啡来了,路易斯看着他们,问起了老问题。于是,伊莎贝尔第一个站起身,去找堂罗伯特,尽管堂罗伯特早就跟她说过了。她在门廊转了一圈,再进去,见雷玛和尼诺头靠着头,在看蜗牛,好似一幅温馨的家庭照。只有路易斯看着她,她说:“在内内书房。”她见内内没好气地耸了耸肩。雷玛用指尖碰了碰蜗牛,轻轻地,手指都有些像蜗牛的样子。后来,雷玛站起身再去拿些糖来,伊莎贝尔陪她一起去。两人一路聊天,在厨房前厅说了个笑话,一直笑回来。路易斯没烟了,差尼诺去书房拿。伊莎贝尔向他挑战,看谁能第一个找到烟,两人一同出去。尼诺赢了,他们推推搡搡地跑了回来,差点和去图书室看报的内内撞个正着,内内在抱怨不能用自己的书房。伊莎贝尔过来看蜗牛,路易斯希望她像平常那样帮他把烟点上,可发现她心不在焉,只顾观察蜗牛慢慢地探头,慢慢地移动。突然,她看一眼雷玛,又闪电般地将目光移开,全神贯注地盯着蜗牛。内内的第一声惨叫传来,她没有动弹。所有人都在跑,她的心思还在蜗牛上面,似乎根本没听见内内的又一声惨叫、路易斯去敲图书室的门、堂罗伯特带着狗进来。路易斯反反复复地说:“不是在他书房嘛!她说老虎在他书房!”她弯着身子,凑着蜗牛,蜗牛细细的像手指头,也许像雷玛的手指头。或者,是雷玛把手放在她肩上,让她把头抬起来,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伊莎贝尔扑到雷玛的裙子上,厉声痛哭,痛哭她不安的喜悦。雷玛把手放在她头发上,手指轻轻用力,让她平静下来。雷玛在她耳边喃喃地说了几句,说得结结巴巴,似乎是感谢,是无名的许可。
[56]马德普拉塔(Mar del Plata):阿根廷地名,度假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