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士底狱里吃晚饭这段时间里卢佛宫发生的事
德·圣埃尼昂先生把口信带给了拉瓦利埃尔,这件事我们已经在前几章里看到。但是不论他怎样能说会道,还是不能说服年轻姑娘,使她相信国王是她的一个力量足够强大的保护人,只要国王站在她一边,她就不再需要任何人。
实际上,国王的亲信谈到这件了不起的秘密被发现时,刚说了头一句话,泪流满面的路易丝就高声喊叫,完全陷在痛苦之中,如果国王这时候能够从套房的一个角落里亲眼看到的话,他一定会觉得这种痛苦太过分了。德·圣埃尼昂这个使臣代表他的主人表示了不满,回来以后,把他看见和听见的都一五一十告诉国王。我们在路易面前看到他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激动,不过路易比他还要激动。
“不过,”国王等他的廷臣叙述完毕,说,“她决定怎么办?等一会儿在晚饭前我至少能见到她吧?她来呢,还是得我上她屋里去?”
“依我看,陛下,如果陛下想见她,不仅应该由您走头几步,而且整个路程都应该由您来走。”
“我无所谓!这么说,这个布拉热洛纳仍旧牢牢地占有着她的心?”路易十四低声嘀咕。
“啊!陛下,这不可能,因为德·拉瓦利埃尔小姐爱的是您,而且是用她整个的心爱着您,不过,您也知道,德·布拉热洛纳先生是扮演罗马英雄的那种严肃的人。”
国王微微露出一点笑容。他知道该怎么对付。阿多斯刚离开他。
“至于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德·圣埃尼昂继续说,“她是在先王叔的夫人家里,也就是说,是在严峻刻苦的退隐生活中教养成人的。这一对未婚夫妇当着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冷静地交换过小小的誓言,您看,陛下,今天,要破坏他们的关系,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德·圣埃尼昂以为自己又把国王逗笑了;但是完全相反,原来面带单纯微笑的路易,神色突然变得极其严肃。他这时候感到了伯爵向达尔大尼央断言要让他感到的良心责备。他想到这两个年轻人确实曾经相爱,并且发过山盟海誓,两人中的一个遵守誓言,而另外一个太正直,不可能不因为自己违背誓言而感到苦恼。
在良心受到责备的同时,嫉妒又象针似的狠狠地扎痛他的心。他没有再说一句话,也没羊己二他母亲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后那儿去,或者是上王太弟夫人那儿去取乐,象他自己说的那样,去逗夫人们笑笑,却深深地坐在那把大安乐椅里。他的尊严的父亲路易十三曾经坐在这把安乐椅上跟巴拉达和散一马尔斯在一起度过多少烦闷的日子和年头。
德·圣埃尼昂明白了,这时候可不能逗国王乐了。他试了试最后一个办法,说出了路易丝的名字。国王抬起了头。
“陛下今天晚上干什么?需要预先通知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吗?”
“噢!我好象已经通知她了,”国王回答。
“要出游吗?”
“刚出游回来,”国王回答。
“那怎么办呢,陛下?”
“好吧,让我们做梦吧,德·圣埃尼昂,各人做各人的梦;等到德·拉瓦利埃尔小姐对她悔恨的事情悔恨够了以后(良心责备在起作用),那时候,她会有消息给我们的!”
“啊!陛下,您怎么可以这样低估她那颗忠诚的心呢?”
国王站起来,因为气恼,脸涨得通红,这时候轮到嫉妒在折磨他了。德·圣埃尼昂开始感到处境困难,这当儿门帘掀起来。国王猛地转过身来。他的头一个想法是德·拉瓦利埃尔派人送信来了,但是他没有看见爱情的信使,看见的是他的火枪队队长一声不响地立在门框里。
“达尔大尼央先生!”他说,“啊!……怎么样?”
达尔大尼央望望德·圣埃尼昂。国王的眼睛和他的队长的眼睛转向同一个方向。两人的眼光任何一个人看到都清楚是什么意思,德·圣埃尼昂那就更不用说了。这个廷臣行了一个礼,退出去。国王和达尔大尼央单独留在屋里。
“事情办好了?”国王问。
“是的,陛下,”火枪队队长严肃地回答,“办好了。”
国王想不出一句话来说了。然而自尊心迫使他不能就此为止。一位国王做出了决定,即使不公正,他也得向所有看见他做出这个决定的人证明,特别是向他自己证明,他做出这个决定是对的。有一个办法可以办到,而且是一个几乎万无一失的办法,那就是找受害者的错处。
路易是马萨林和奥地利安娜教养出来的,他比任何君主都精通当国王这个行当。因此他力图在这机会里证明这一点。他默默地考虑着我们刚才说出来的这些想法,在片刻沉默以后,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伯爵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陛下。”
“不过,他不会什么也不说就让自己给逮捕吧?”
“他说他早料到要给逮捕,陛下。”
国王高傲地抬起了头
“我相信德·拉费尔伯爵先生没有再继续扮演他的造反分子的角色,”他说。
“首先,陛下,您把什么叫做造反分子?”火枪手平静地问,“国王眼里的一个造反分子难道是这样的人吗?他不仅仅让自己被送进巴士底狱,而且还反抗不愿意把他押送到那儿去的人。”
“谁不愿意把他押送去?”国王叫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队长?您疯了吗?”
“我看没有疯,陛下。”
“您谈到有人不愿意逮捕德·拉费尔先生吗?……”
“是的,陛下。”
“这些人是谁?”
“当然是陛下派去的那些人,”火枪手说。
“可是,我派去的是您,”国王大声嚷道。
“对,陛下,就是我。”
“您是说,尽管有我的命令,您也打算不逮捕曾经侮辱我的人?”
“是的,这正是我的打算,陛下。”
“啊!”
“我甚至向他建议骑一匹我为他在王后大道会议关卡那儿准备好的马。”
“您准备好这匹马有什么目的?”
“陛下,是让德·拉费尔伯爵先生能够到达勒阿弗尔,再从那儿到达英国。”
“这么说,您是背叛我了,先生?”国王大声叫喊,从他身上散发出一股狂热的傲气。
“一点不错。”
用这种口气说出来的话,是没有什么好回答的,国王受到这样顽强的抵抗,不免大吃一惊。
“您这祥干,达尔大尼央先生,至少有一个理由吧?”国王神色庄严地问。
“我不会没有理由的,陛下。”
“友谊是您唯一能够提出,而且唯一能够为您辩护的理由;至少不是这个理由吧,因为在这方面我曾经关照过您,可以由您自己决定。”
“我,陛下?”
“我不是让您在去逮捕或者不去逮捕德·拉费尔伯爵先生之间作出选择吗?”
“是的,陛下,但是……”
“但是什么?”国王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
“但是,陛下,您同时通知我,如果我不去逮捕他,您的卫队长就要去逮捕他。”
“既然我没有强迫您,我这不是已经对您相当照顾了吗?”
“对我,是的;对我的朋友,不是。”
“不是?”
“毫无疑问,因为不论是我还是卫队长,我的朋友总归是要被逮捕的。”
“这就是您的忠诚,先生?一种独立思考的、有选择的忠城?您不是一个军人,先生!”
“我等着陛下告诉我,我是什么。”
“好吧,您是一个投石党人!”
“那么在没有了投石党以后,陛……”
“不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
“我从来说的都是真的,陛下。”
“您到这儿来干什么?快说。”
“我来告诉国王陛下德·拉费尔先生在巴士底狱……”
“看来,这不能怪您。”
“确实如此,陛下,不过他毕竟是在那儿了,既然他在那儿,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
“啊!达尔大尼央先生,您顶撞您的国王。”
“陛下……”
“达尔大尼央先生,我通知您,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正相反,陛下。”
“怎么,正相反?”
“我来是请您把我逮捕的。”
“把您逮捕,您?”
“当然。我的朋友在那边会感到烦闷,我来向陛下提出,让我去陪伴他,只要陛下开一声口,我就自己把自己逮捕,我向您保证,不需要卫队长来干。”
国王向桌子奔过去,抓起一支羽笔,写监禁达尔大尼央的命令。
“当心,先生,这可是终身监禁啊,”他用威胁的口气大声说。
“我就指望这个,”火枪手说,“因为您一旦干了这件好事以后,将来就不敢再正面看我。”
国王猛地一使劲把羽笔扔掉。
“出去!他说。
“啊!不出去,陛下,如果您高兴的话。”
“怎么,不出去?”
“陛下,我来为的是心平气和地跟陛下谈谈;陛下生气了,这是个不幸,但是我还是要把我要对您说的说出来。”
“您提出辞职,先生,您提出辞职!”
“陛下,您也知道,提出辞职这种事我才不担心呢,既然在布卢瓦我就向陛下提出过辞职,那一天陛下拒绝给查理国王一百万,后来还是我的朋友德·拉费尔伯爵给了他。”
“好吧,那就赶快提出。”
“不,陛下,因为现在问题不在我提不提出辞职。陛下刚才拿起羽笔要把我送到巴士底狱去,为什么改变了主意?”
“达尔大尼央!您这个加斯科尼人!您是国王还是我是国王?快说。”
“您是,陛下,真不幸。”
“怎么,不幸?”
“是的,陛下,因为,如果我是的话……”
“如果您是的话,您会赞成达尔大尼央的犯罪行为,是不是?”
“那当然。”
“真的?”
国王说着耸了耸肩膀。
“我会对我的火枪队队长说,”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我会用两只充满仁慈的眼睛而不是两块冒着烈焰的煤炭望着他说:‘达尔大尼央先生,我忘了我是国王。我竟然从我的宝座上下来侮辱一位贵族。’”
“先生,”国王叫了起来,“您认为您在蛮横无礼上超过您的朋友,这就是为他辩解吗?”
“啊!陛下,我要走得比他还要远,”达尔大尼央说,“而且这还要怪您。我要对您说的是他这个无比高尚的人没有对您说的。我要对您说陛下,您把他的儿子做了牺牲品,他为他的儿子辩护,您把他也做了牺牲品;他以荣誉、宗教信仰和道德的名义和您谈话,您拒绝他,赶走他,监禁他。我呢,我将比他还要强硬,陛下,我要对您说,陛下,请您挑选吧!您是要朋友还是要奴才?要士兵还是要花花公子,要伟人还是要小丑?您是要别人为您效劳,还是要别人在您面前低头哈腰?您是要别人爱您,还是要别人怕您?如果您喜欢的是卑鄙、阴谋、懦怯,啊!那就说吧,陛下;我们这些过去时代的仅有的残存者,不,应该说,我们这些代表过去时代的那种英勇的仅有的典范,我们立刻就走。我们效过劳,在勇敢和功绩两方面,也许超过那些名扬后代的人。请您挑选吧,陛下,而且要赶快。您身边还剩下的一些真正的大贵族,好好保护他们,至于廷臣您以后总会有的。赶快吧,把我送进巴士底狱,让我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因为,如果您不能够听取德·拉费尔伯爵的话,也就是说,最温和、最高尚的荣誉的呼声,如果您不能听取达尔大尼央的话,也就是说,最坦率、最刺耳的忠诚的呼声,您就是一个坏国王,到了明天,您将是一个可怜的国王。坏国王,人们都痛恨他们;可怜的国王,人们把他们赶走。这就是我要对您说的,陛下,您不该把我逼到这个地步。”
国王手脚冰凉,脸色苍白,倒在他的安乐椅上。即使是一个霹雳打在他的脚边,也不会使他感到这样震惊。看上去他好象呼吸停止,就要断气了。达尔大尼央所谓的这个刺耳的忠诚的呼声,象利剑一样刺穿了他的心。
达尔大尼央把他要说的话都说了。他理解国王的愤怒心情,于是抽出剑,恭恭敬敬地走到路易十四跟前,把剑放在桌子上。
但是国王生气地使劲一推,剑落在地上,滚到达尔大尼央的脚边。
尽管火枪手能够控制自己,还是气得脸发白,浑身颤抖。
“一位国王可以不再宠幸一个士兵,”他说,“他可以放逐他,他可以判他死刑,即使比他伟大一百倍的国王,他也没有权利用侮辱他的剑的办法来侮辱他。陛下,从来没有一位法兰西国王曾经轻蔑地推开象我这样一个人的剑。这把玷污了的剑,请您好好想想,陛下,从今以后除了我的心或者您的心以外,它不再有别的剑鞘。我挑选了我的心,陛下,您要为此感谢天主和我的耐心!”
接着他朝他的剑扑过去,大声叫喊:
“您要为我的流血受到惩罚,陛下!”
他动作很快地把剑柄抵在地板上,剑尖对准自己的心口。
国王动作比达尔大尼央还要快地扑过去,右臂楼住火枪手的脖子右手抓住剑身的中间,一声不响地把它放回到剑鞘里。
达尔大尼央呆呆地立着,脸色苍白,身体还在抖动,他听任国王干到底,没有帮一下忙。
路易已经心软了,他回到桌子跟前,拿起羽笔,写了几行字,签上名,然后把手伸给达尔大尼央。
“这张纸上写的是什么,陛下?”队长问。
“下给达尔大尼央先生的命令,要他立即释放德·拉费尔伯爵先生。”
达尔大尼央抓住国王的手,吻了一下;然后他把命令折好,塞到他的水牛皮紧身短上衣里,退了出去。
国王和队长都没有说一句话
“人心啊!国王们的指南!”独自留下的路易低声说,“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象看一本打开的书那样一直看到您的深处?不,我不是一个坏国王,但是,我还是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