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培尔先生的底稿
瓦内尔在谈话谈到这时候走进来,对阿拉密斯和富凯来说,他只不过是结束一个句子的句号。但是,对刚来到的瓦内尔来说,阿拉密斯出现在富凯的书房里却有着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因此买主的脚刚踏进房间,就立刻用惊奇的,很快就变成探索的目光注视着瓦纳主教的如此清秀而又如此坚定的面相。
至于富凯,不愧是一个真正的政治家,也就是说,能够控制自己,他凭着自己的意志力,已经把他听到阿拉密斯的揭露后脸上显露出的激动神色完全消除干净。他已经不再是一个被不幸压垮、一筹莫展的人了。他高高地昂起头,伸出手请瓦内尔进来。
他是首相①,他是在自己的家里。阿拉密斯了解总监。他的高尚心地,宽阔胸襟,丝毫不能使阿拉密斯感到惊奇。因此他决定自己暂时仅仅扮演这样一个难演的角色:做一个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的旁观者,弄清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他也打算以后再积极地参加谈话。
瓦内尔显然很激动。他走到书房中间,向在场的人一一敬礼。
“我来……”他说。
富凯点了点头。
“您很准时,瓦内尔先生,”他说。
“在事务上,大人,”瓦内尔回答,“我认为准时是一种美德。”
“是的,先生。”
“请原谅,”阿拉密斯用手指着瓦内尔,对富凯说,“请原谅,来买一个职位的是这位先生,是不是?”
“是我,”瓦内尔回答,阿拉密斯间话时用的那种极其傲慢的声调使他吃了一惊。“请问我应该怎么称呼这位使我感到荣幸……”
“称呼我大人,”阿拉密斯冷冰冰地说。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行了,行了,先生们,”富凯说,“不要客气了,让我们谈正题吧。”
“大人也看见,”瓦内尔说,“我在等候您的吩咐。”
“正相反,是我在等,”富凯回答。
“大人等什么?”
“我想您也许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啊!啊!”瓦内尔心里嘀咕,“他考虑过了,我完啦!”
但是他重新鼓起勇气,说:
“没有,大人,一句没有,除了我昨天对您说的话,今天我准备再对您说一遍以外,绝对没有。”
“坦率地说,瓦内尔先生,这笔交易对您说来不是太沉重吗?”
“当然,大人,一百五十万利弗尔②,这是一笔巨大的款子。”
“那么巨大,”富凯说,“因此我考虑……”
“您考虑过,大人?”瓦内尔急忙问。
“是的,考虑到您也许还不能够买。”
①历史上富凯未做过首相,本书中称富凯为首相恐系作者之虚构。
②第一八六章内提到的是一百四十万利弗尔此处又说是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恐系作者疏忽所致。
“啊!大人!……”
“放心,瓦内尔先生,我不会责备您违背诺言的,因为这显然是由于您力不从心。”
“不,大人,那样的话,您就应该责备我,您有理,”瓦内尔说,“因为许下诺言不能履行的人,不是一个轻率的人,就是一个疯子。我一向把谈妥的事看成是成为定局的事。”
富凯脸红了。阿拉密斯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哼!”
“不过也不应该过分强调这些看法,先生,”总监说,“因为人的头脑是多变的,充满了完全可以原谅的,甚至有时候还是完全值得尊重的突然其来的念头。很可能昨天希望得到,今天又后悔了。”
瓦内尔感到冷汗从他的额头流到他的脸颊上。
“大人!……”声他吭吭哧哧地说。
至于阿拉密斯,他看到总监在争论中态度也是那么明朗,感到很高兴。他把臂肘支在一张靠墙小桌的大理石桌面上,开始玩弄一把孔雀石柄的小金刀子。
富凯从容不迫;接着在一阵沉默之后他说:
“好,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我来把情况给您解释解释。”
瓦内尔身子在哆嗦。
“您是一个高尚的人,”富凯继续说下去,“象我一样您会理解的。”
瓦内尔身子在摇晃。
“我昨天想卖掉。”
“大人做的不仅仅是想卖掉,大人是已经卖掉了。”
“好,就算是这样!但是今天,我请求您作为一个恩惠把您从我这儿得到的诺言还给我。”
“这句诺言,我已经接受,,瓦内尔说,“不可改变了。”
“我知道。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才请求您,瓦内尔先生,您听见了吗?我请求您把它还给我……”
富凯停住不说了。“我请求您”这句话,他没有看见它立即起到作用,这句话通过他嗓子时,使他感到说不出的痛苦。
阿拉密斯一直在玩着小刀,他的目光盯住瓦内尔,仿佛想钻进他的灵魂深处。
瓦内尔鞠了一个躬。
“大人,”他说,“您赏脸就一件既成事实的事跟我商量,使我十分感动,但是……”
“不要说‘但是’,亲爱的瓦内尔先生。”
“唉!大人,请您想一想我已经把钱带来了;我是想说钱全带来了。”
他打开了一个大皮夹子。
“瞧,大人,”他说,“这是我刚卖掉我妻子的一块地的卖契。提款凭证是合格的,必要的签字都有了,见票即付。这是现金;总之一句话,事情已经定局。”
“我亲爱的瓦内尔先生,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是再重要的事,也是可以重新考虑的,只要是为了帮助……”
“当然……”瓦内尔态度很不自然地说。
“为了帮助一个这样一来可以成为朋友的人,”富凯继续说。
“当然,大人。”
“特别是这个朋友,瓦内尔先生,帮他的忙是那么大,就更有理由帮他了。怎么样,先生,您怎么决定?”
瓦内尔保持沉默。
在这段时间里,阿拉密斯对自己的观察做出了总结。
瓦内尔的狭长的脸,凹陷的眼眶,弯弓形的眉毛,使瓦纳主教判断出他是一个典型的生性吝啬而又野心勃勃的人。阿拉密斯的方法是用一种热情来摧毁另一种热情。他看出富凯被打败了,气馁了,于是带着新武器投入斗争。
“请原谅,”他说,“大人,您忘了让瓦内尔先生了解,他的利益和放弃这次买卖是完全相反的。”
瓦内尔诧异地望着主教,他没有料到会有人出来帮他说话。富凯也停下来听主教说下去。
“因此,”阿拉密斯继续说,“瓦内尔先生为了买您的职位,卖掉他夫人的一块地,嗯,这可是件大事,象他这样调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不会没有很大的损失,不会没有严重的困难。”
“这倒是真的,’瓦内尔说,阿拉密斯用他那炯炯的目光把他内心深处的真实思想照得一清二楚。
“这些困难都得靠钱来开销,”阿拉密斯继续说,“在花钱的事上这些开销更是在支出里占首位。”
“是的,是的,”富凯说,他开始明白阿拉密斯的意图了。
瓦内尔一声不响,他已经明白了。
阿拉密斯注意到他这种冷淡的和不置可否的态度。
“好,”他心里说,“丑东西,您在知道数目以前不肯开口,但是,一点不要担心,我会扔给您一大堆埃居,叫您投降的。”
“应该立刻送给瓦内尔先生十万埃居,”富凯受到自己慷慨的天性支配,说。
数目很可观。即使是一位王子也会对这样大的一笔外快感到满意。十万埃居在当时是相当于国王给女儿的嫁资。
瓦内尔甚至没有动一动。
“这是一个无赖,”主教想,“他需要一笔五十万利弗尔的总数。”他朝富凯暗示了一下。
“看来您花费掉的还不止这个数目,亲爱的瓦内尔先生,”总监说。“啊!钱是无法计算了。是的,您卖掉这块地做了一次栖牲。我的脑子想到哪儿去了?我要给您签的是一张五十万利弗尔的提款凭证。而且我还要衷心地感谢您呢。”
瓦内尔没有显露出一点高兴或者是贪婪的表示。他的脸上仍旧毫无表情,没有一条肌肉动弹。
阿拉密斯朝富凯投去一道绝望的目光。接着他朝瓦内尔走过去,用有权有势的人习以为常的那种手势,抓住瓦内尔紧身短袄的上部。
“瓦内尔先生,”他说,“您现在关心的不是拮据,不是资金的转移,也不是您的土地的出售,而是一个比较高的想法。我能理解。您留心听我的话。”
“是,大人。”
这个不幸的人开始发抖,从主教眼睛里冒出来的火烧得他受不了。
“因此我以总监的名义送给您的,不是三十万利弗尔,不是五十万,而是一百万。一百万,您听见了吗?”
他使劲地摇着瓦内尔。
“一百万!”瓦内尔脸色苍白,跟着说了一遍。
“一百万,也就是说,眼下每年可以有六万六千利弗尔的收入。”
“好啦,先生”富凯说,“不会再拒绝了吧。请您回答,您接受了吗?”
“不可能……瓦内尔低声说。
阿拉密斯抿紧嘴唇,在他的脸上仿佛有一片云掠过。
在这片云后面可以感到有暴风雨存在。他没有放开瓦内尔。
“您用一百五十万利弗尔买这个职位,对不对?好,就送给您这一百五十万利弗尔;您来拜望富凯先生一趟,跟他握一次手,就可以干赚一百五十万。荣誉和利益同时都到手了,瓦内尔先生。”
“我不能,”瓦内尔低声回答。
“很好!”阿拉密斯回答。他把瓦内尔的紧身短袄抓得那么紧,因此松手以后,瓦内尔站不稳,朝后退了几步。“很好艺我们算看清楚了您到这儿来是干什么的。”
“是的,我们看清楚了,”富凯说。
“不过……”瓦内尔说,他力图在这两位重视荣誉的人的弱点前面挺起胸来。
“我看,这个家伙要提高嗓门了!”阿拉密斯用皇帝般的声调说。
“家伙?”瓦内尔重复说。
“我的意思是说坏蛋,”阿拉密斯恢复了冷静,补充说,“好吧,赶快把卖契取出来,先生,您一定在哪个口袋里有完全准备好的卖契,正如谋杀犯那样,在披风里早就藏好手枪或者匕首。”
瓦内尔低声咕哝。
“够了!”富凯喊道,“卖契,快拿出来!”
瓦内尔哆嗦着在自己的口袋里寻找。他从口袋里掏出他的皮夹子,在他递给富凯一张纸时,另一张纸从皮夹里掉出来。
阿拉密斯扑过去拾起这张纸,他认出了纸上的笔迹。
“请原谅,这是卖契的底稿,”瓦内尔说。
“我早看清楚了,”阿拉密斯微笑着说,这微笑比鞭子抽过来还要残忍,“我欣赏的是这份底稿是柯尔培尔先生的亲笔。嗯,大人,您瞧礁。”
他把底稿递给富凯。富凯认清了事实真相。这份卖契的底稿上划了许多杠杠,添了许多字,边上的空白处都写满了修改的字句,是柯尔培尔的阴谋的一份活生生的证据,把受害者的眼睛完全擦亮了。
“嗯?”富凯低声说。
瓦内尔吓呆了,仿佛在寻找一个地洞好钻下去。
“嗯,”阿拉密斯说,“如果您不叫富凯,如果您的敌人不叫柯尔培尔,如果您面对的只有这个卑鄙可耻的贼,我就会对您说:不承认……一件象这样的证据足以推翻任何诺言,但是这些人会认为您害怕了,他们会不象以前那样怕您了,拿着,大人。”
他把羽笔递给富凯。
“签字吧,”他说。
富凯抓住阿拉密斯的手,他没有接递给他的那份卖契,而是拿起了那份底稿。
“不,不是这张,”阿拉密斯连忙说,“是这张。另一张太珍贵,您不能不把它保存起来。”
“啊!不,”富凯回答,“我就签在柯尔培尔先生亲笔写的这份上,我要写上:‘证明此件无误。’”
他签上字。
“拿着,瓦内尔先生,”他接着说。
瓦内尔接过这张纸,付了钱,想赶快溜走。
“等一等!”阿拉密斯说,“您确信钱数是对的?这要点一点,瓦内尔先生特别是柯尔培尔先生给女人的钱。啊!因为这位可敬的柯尔培尔先生,他没有富凯先生这么慷慨。”
阿拉密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拼读提款凭证上的每一个字,他把他的愤怒和轻蔑一点一点地慢慢发泄到这个坏蛋身上,足足让他受了一刻钟的这种苦刑,然后象打发一个乞丐或者赶走一个用人那样,甚至不是用声音,而是用一个手势把他打发出去。
一旦瓦内尔走了,大臣和主教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保持了一会儿沉默。
“嗯,”阿拉密斯首先打破沉默,说,“一个人应该跟一个披盔戴甲、手执武器的疯狂的敌人战斗,却赤身露体,扔掉武器,朝对方频频送去亲切的飞吻,您把这么一个人比做什么?善意,富凯先生,这是坏蛋们常常用来对付正直的人而且得到成功的武器。因此正直的人也应该使用恶意来对付那些无赖。您会看见正直的人力量有多么大,而又不失其正派人的身份。”
“人们会把他们的行为称为无赖的行为,”富凯回答。
“完全不会;人们会把它称为任性,称为正直行为。总之,既然您跟这个瓦内尔的事已经结束,既然您已经失去以否认您的诺言来打垮他的快乐,既然您已经把唯一的可能毁掉我们的武器交出去用来对您……”
“啊!我的朋友,,富凯神色忧郁地说,“您现在就象是拉封丹有一天跟我们谈到的那个哲学教师……他看到孩子快淹死了,还要发表一通分成三个部分的演说。”①
①故事见《拉封丹寓言诗》中的《孩子和教师》。
阿拉密斯露出微笑。
“哲学,对;教师,对;孩子快淹死了,对,但是孩子,您等着瞧吧,他会给救起来的。首先,让我们谈谈正经事。”
富凯惶惑不解地望着他。
“不久以前您不是告诉我,您有一个在沃城堡举办游乐会的计划吗?”
“啊,”富凯说,“那是在过去的好日子里。”
“这个游乐会好象国王也主动提出要参加?”
“不,我亲爱的主教,是柯尔培尔先生建议国王主动提出参加的。”
“啊!是的,因为是一个费用太大,不会不使您破产的节日。”
“是这样。正象我刚才对您说的,在过去的好日子里,我感到自豪的是能向敌人们显示我的收入丰富;我认为荣耀的是在他们都认为破产在即时创造出几百万来使他们感到惊讶。但是,今天,我跟国家斤斤计较,我跟国王斤斤计较,我跟我自己斤斤计较;今天,我快变成一个吝啬鬼了。我能够向全世界证明,我即使只有一个小钱也跟我有一袋袋皮斯托尔一样做人,从明天起我要卖掉我的马车,抵押我的房屋,紧缩我的支出……”
“从明天起,”阿拉密斯平静地打断他的话,说,“我亲爱的朋友,您要不停顿地去为在沃城堡举办的盛大的游乐会做准备,它将来有一天应该作为您过去美好的日子里的那些英雄般的壮丽事业之一而被人提起。”
“您疯了,德·埃尔布莱骑士。”
“我?您自己也不相信。”
“怎么!可是您知道不知道在沃城堡举办一次世界上最简单的游乐会得花费多少钱?要四五百万艺”
“我没有对您谈世界上最简单的,我亲爱的总监。”
“可是,既然这个节日是献给国王的,”富凯回答,他误解了阿拉密斯的想法,“那就不可能是简单的。”
“对,它应该是最豪华的。”
“那样的话,我得花费一千二百万。”
“如果需要的话,您就花费两千万,”阿拉密斯冷静地说。
“我到哪儿去弄到这笔钱?”富凯叫了起来。
“那是我的事,总监先生,您丝毫不必担心。钱在您的游乐会计划定好以前就会送来由您支配。”
“骑士!骑士!”富凯感到一阵眩晕,说,“您把我带到哪儿去?”
“带到您将要掉下去的深渊的另一边去,”瓦纳主教回答,“抓牢我的披风,不要害怕。”
“您为什么不早一点对我这么说,阿拉密斯!曾经有一天您用一百万就可以把我救了。”
“然而今天……然而今天,我要给您两千万,”主教说,“嗯,就这样吧!……不过理由很简单,我的朋友您谈到的那一天,我手头没有您所需要的一百万。今天我很容易地就可以到手我所需要的两千万。”
“愿天主听见您说的话,搭救我!”
阿拉密斯又露出他平常那种神秘莫测的笑容。
“天主永远听见我说的话,”他说,“这也许是靠了我声音很高地向他做祷告。”
“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支配,”富凯喃喃地说。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是我毫无保留地听从您的支配。因此,整个节日,甚至连每一个细节都应该由您这个头脑最聪明、最敏捷、最灵活的人来策划安排。只不过……”
“只不过?”富凯说,他是一个深知题外话的重要性的人。
“嗯,一切细节的安排都交给您,我只保留对执行的监督。”
“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说,到了那一天,您让我做一个管事,一个管家,一个总管一类的人,既管警卫,也管总务,您手下的人由我调度,您门上的钥匙由我掌管;命令由您发布,不错,但是您先把命令发布给我,然后由我的嘴传达出去,您明白吗?”
“不,我不明白。”
“但是您接受吗?”
“那还用问!当然接受,我的朋友。”
“只要您接受就行了。谢谢,现在请您开一份客人的名单。”
“我邀请谁?”
“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