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王太后房里
王太后在王宫内自已的卧房里,跟她在一起的有德·莫特维尔夫人和莫利纳senora①。等国王一直等到晚上也没有来,太后心急如焚,常常打发人去探听他的消息。
暴风雨快要来临。廷臣们和夫人们避免在前厅里和走廊上相遇,免得谈那些危险的话题。
王太弟一清早跟国王出去打猎。
王太弟夫人留在自己的套房里,跟所有的人赌气。
至于王太后,在用拉丁文做完祈祷以后,用纯正的卡斯蒂利亚②方言跟她的两个朋友谈家常。
德·莫特维尔夫人完全听得懂这种方言,她用法语回答。
三位夫人用尽种种虚情假意的客套话,最后说到了国王的行为,使王后,太后和他所有的亲人都快愁死了,他们还用文雅的词句对德·拉瓦利埃尔小姐进行了强烈的诅咒,太后用下面这句充分代表她的思想和她的性格的话来结束她们的指责。
“Estoshijos!”她对莫利纳说。
意思是:
“这些孩子!”
在一位母亲嘴里,这是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在象奥地利安娜这样一位阴暗的内心深处藏有如此奇怪的秘密的王后嘴里,是一句可怕的话。
“是的,”莫利纳回答,“这些孩子!为了他们,任何一位母亲都会牺牲自己。”
“为了他们,”太后接着说,“一位母亲己经牺牲了一切。”
她没有把话说完。她抬起眼睛看脸色苍白的路易十三的全身画像时,觉得她的丈夫的那双无神的眼睛里又一次射出了光芒,他那画出来的鼻孔又一次让怒火胀大。画像活了,他没有说话,而是在成胁。紧接太后最后几句话而来的是一阵深深的沉默。莫利纳开始翻动一只大篮子里的缎带和花边;德·莫特维尔夫人看到在心腹人和主人之间交换的迅如闪电的一道心照不宣的眼光,大吃一惊;德·莫特维尔夫人谨慎地低下了头,尽量不再用眼睛看,而是支棱着耳朵仔细听。她只听见西班牙陪媪,这个谨慎的化身,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嗯!”也听见了从太后胸口发出的轻得象呼吸的叹息。
她立刻抬起了头。
“您疼吗?”
“不,莫特维尔,不,为什么你这么问。”
“陛下刚才哼了一声。”
“你确实说得对,是的,我有点儿疼。”
“瓦洛先生就在这附近,大概在王太弟夫人那儿。”
“在王太弟夫人那儿,为什么?”
“王太弟夫人心情烦躁。”
“了不起的大毛病!瓦洛先生在王太弟夫人那儿是不对的,另外一位医生可以治好王太弟夫人的病……”
①西班牙语:“夫人,大太”的意思。
②卡斯蒂利亚:见上册第24页注④。
“除了瓦洛先生以外的一位医生?”她说,“那是谁?”
“干活儿,莫特维尔,干活儿……啊!如果说有人生病,那个人是我可怜的媳妇。”
“还有您太后陛下。”
“今天晚上倒象好一点儿了。”
“别这样自信,夫人!”
就象为了证实德·莫特维尔夫人的这句带有威胁的话似的,一阵剧烈的疼痛噬咬着太后的心,使得她脸色发自,仰倒在一张扶手椅上,突然昏厥的各种症状都出现了。
“我的滴剂!”她低声说。
“来了!来了!”莫利纳回答。她不慌不忙地走过去,从一口镀金的玳瑁橱柜里取出一只大水晶瓶子,打开以后,带到太后跟前来。
太后发疯似地一连吸了好几下,低声说:
“天主要让我死在这上面。愿他圣洁的旨意快实现吧!”
“人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莫利纳说着,把瓶子放回到橱柜里。
“陛下现在好了吗?”德·莫特维尔夫人问。“好些了。”
太后把手指放在嘴唇上,要她宠爱的这个女人不要声张出去。
“这真奇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一阵沉默以后说。
“什么事奇怪!”太后问。
“陛下还记得头一次发病的那个日子吗?”
“我记得那是个非常忧郁的日子,莫特维尔。”
“那个日子对陛下说来并不是永远忧郁的。”
“为什么?,
“因为二十三年前,夫人,您的光荣的儿子,当今在位的国王陛下,就是在同一个日子出生的。”
太后发出一声叫喊,低下头,用双手捂住脸,思索了几秒钟。
她是在回忆吗?在考虑吗?还是又感到疼痛了?
莫利纳朝德·莫特维尔夫人投去一道几乎是凶狠的目光,好象是在责备她。这个可敬的女人一点也不明白这道目光是什么意思,为了表示问心无愧,她准备再继续问下去,没想到这时候奥地利安娜突然立起来,说:
“九月五日!是的,我的痛苦是九月五日开始的。一天是巨大的快乐,另一天是巨大的痛苦。巨大的痛苦,”她声音非常低地补充说,“是为了一桩太大的快乐赎罪。”
从这时候起,奥地利安娜仿佛耗尽了她的记忆力和理智;她眼睛无神,神情恍惚,两手搭拉着,又变得不可捉摸了。
“我们该去睡了,”莫利纳说。
“再等一会儿,莫利纳。”
“我们走吧,让太后歇着,”固执的西班牙女人坚持说。
德·莫特维尔夫人立起身来。一颗颗象孩子的眼泪似的又亮又大的泪珠,慢慢地在太后白皙的脸颊上往下淌。
莫利纳注意到了,她那双警觉的黑眼睛盯着奥地利安娜。
“好,好,”太后突然说,“让我们留下,莫特维尔,您走吧。”
“我们”这两个字,得宠的法国女人听了非常不舒服。它的意思是有什么秘密或者回忆要交谈。它的意思是谈话到了最关紧要的阶段有一个人成了多余的了。
“陛下,莫利纳一个人侍候您行吗?”法国女人问。
“行,”西班牙女人回答。
德·莫特维尔夫人行了一个礼。这时候突然有一个老侍女,身上的打扮还象一六二〇年西班牙宫廷里一样,掀起门帘,发现太后在流泪,德·莫特维尔夫人在巧妙地退却,莫利纳在玩弄手腕,于是很随便地向这一堆人走过去,兴高采烈地朝太后嚷道:
“药来了!药来了!”
“什么药,希卡?”奥地利安娜问。
“治陛下的病用的药,”对方回答。
“谁送来的?”德·莫特维尔夫人忙不迭地问,“瓦洛先生?”
“不,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
“一位从弗朗德尔来的夫人?是一个西班牙女人?”太后问。
“我不知道。”
“谁打发她来的?”
“柯尔培尔先生。”
“她叫什么名字?”
“她没有说。”
“她的身份?,
“她以后会说的。”
“她的脸相?”
“她戴着假面具。”
“去看着,莫利纳!”太后大声说。
“不必了!”突然有一个坚定而又温柔的声音回答,这声音是从门帘另一边发出来的,使其余的夫人们打了个哆嗦,使太后浑身直打颤。
在这同时,有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女人出现在两幅门帘中间。
太后还没有开口,这个陌生夫人就先说了:
“我是布鲁日的一个贝吉纳,我确实带来了可以治好陛下病痛的药。”
每个人都保持沉默,贝吉纳没有再朝前走一步。
“说吧,”太后说。
“等到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贝吉纳补了一句。
奥地利安娜朝她的同伴们望了一眼,她们退了出去。
贝吉纳子是向前走了三步,恭敬地朝太后行了一个礼。
太后不信任地望着这个女人,这个女人也用她那双从假面具的窟窿里露出的明亮的眼睛望着太后。
“法国的太后一定是病得很厉害,”奥地利安娜说,“连布鲁日的贝吉纳们都知道她需要医治?”
“谢天谢地:陛下的病是可以医治的。”
“好吧,您怎么知道我身体不好?”
“陛下在弗朗德尔有一些朋友。”
“是这些朋友打发您来的?”
“是的,夫人。”
“把他们的名字说给我听。”
“不可能,陛下,而且没有用处,既然您的记忆力还没有被您的心唤醒。”
奥地利安娜抬起头,竭力想从假而具的遮盖下和从神秘的语言里,发现这个说起话来随便得近乎放肆的女人是谁。
接着她对有损她的自尊心的这种好奇心感到了厌倦,突然说:
“夫人,您不知道,脸上戴着假面具跟王族说话是不允许的。”
“请您原谅我,夫人,”贝吉纳谦恭地回答。
“我不能原谅您,除非您脱掉假面具,我才能饶恕您。”
“我发过一个誓言,夫人,我要帮助受苦受难或者疾病缠身的人,而又决不让他们看见我的脸。我本来可以给陛下的肉体和灵魂带来慰藉;但是,既然陛下不允许我这么做,我只好走了。再见,夫人,再见!”
这番话说得声调和谐,而又语气恭敬,具有那么强的一股魅力,使得太后的怒火和怀疑完全消失,不过好奇心并没有降低。
“您说得对,”她说,“疾病缠身的人轻视天主送来的安慰是不应该的。说吧,夫人,但愿您能象您说的那样,给我肉体……带来慰籍。唉!我相信天主准备要对它进行严酷的考验。”
“请让我们稍微谈一谈灵魂,”贝吉纳说,“谈一谈可以肯定也在受痛苦的灵魂。”
“我的灵魂?”
“有一些折磨人的癌,它们的搏动是看不出的。这些癌,太后,仍旧让皮肤呈现出象牙般的白色,它们没有用它们淡蓝色的蒸汽使肌肉呈现出大理石般的花纹,医生俯在病人的心口上,听不见这些怪物的贪得无厌的牙齿在肌肉里,在流动的血液下面,怎样发出格格的响声。铁和火从来没有能够消灭或者缓和这些致人死命的灾祸的热狂;它们保留在思想里,腐蚀着思想,它们在心脏里长大,最后把心脏胀裂,夫人,这就是另外一些对王后们说来是致命的癌症。您不是害的这种病吗?”
安娜慢慢地抬起她那象年轻时一样白得发亮,外形完美的胳膊。
“您谈到的这种疾病,”她说,“是我们这些人世上的君主的生活条件。天主交给我们教化巨民的职责。这种疾病太重时,天主就让我们用忏悔来减轻其重量。我们就这样放下负担和秘密。但是您不要忘记,正是这一位至高无上的天主根据世人的力量来安排他的考验,而我的力量对我的负担来说绰绰有余。别人的秘密,有天主严守秘密对我来说就足够了;我自己的秘密,光有我的忏悔师的严守秘密还远不够。”
“我看得出您对您的敌人还象以往那么勇敢,夫人,我感觉不到您对您朋友的信任。”
“王后们没有朋友,如果您没有别的事要对我说,如果您感到自己象一个女先知那样受到天主的启示,那就请您出去,因为我害怕未来。”
“我看,”贝吉纳果断地说,“您害怕过去。”
她这句话还役有说完,太后就立起来,用生硬、蛮横的口气大声说:
“说吧,说吧,赶快给我解释清楚,解释完全,否则……”
“不要吓唬人,太后,”贝吉纳温和地说,“我满怀着敬意和同情来看您,我是代表一位女友来看您的。”
“那就拿出证明来!您应该宽慰我,而不应该激怒我。,“这很容易。陛下这就可以看到我是不是您的朋友。”
“行。”
“二十三年来陛下遇到过什么不幸?……”
“噢……巨大的不幸;我不是失去国王了吗?
“我不是谈的这一类的不幸。我想问您,自从……国王出世以后……是不是有一位女友一时冒失给陛下造成了痛苦。”
“我不懂您的意思,”太后回答,她咬紧牙齿来掩盖她的激动。
“我这就解释得让您能够懂。陛下记得国王是生于一六三八年九月五日十一点一刻吗?”
“记得,”太后吞吞吐吐地说。“中午十二点半,”贝吉纳继续说,“王太子已经由德·莫主教大人在国王眼面前,在您的眼面前施了代洗①,被确认为法兰西王冠的继承人。国王到圣日耳曼老城堡的教堂去听感恩赞美颂。”
“说得一点不错,”太后喃喃地低声说。
“陛下的分娩是在已故的王叔还有亲主们和宫廷贵妇们在场的情况下进行的。国王的医生布瓦尔和外科医生奥诺雷立在前厅里。陛下您三点左右睡着了,一直睡到差不多七点钟,对不对?”
“不错。但是您跟我说的这些人人都知道,就象您和我一样。”
①代洗:天主牧的一别简单的洗礼仪式。
“夫人,我这就要说到只有很少人知道的事了。我说很少人吗?不对!其实我应该说只有两个人,因为在从前也只有五个人,这些年来主要参加者一一死去,秘密就更加保险,不会泄露出去。我们的先王已经跟他的祖先长眠地下,收生婆佩罗纳紧跟着也去世了,拉波尔特早已经被人遗忘了。”
太后张开嘴想回答;这时候她正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在她冰冷的手底下她发现了密密麻麻滚烫的汗珠。
“到了八点钟,”贝吉纳继续说下去;“国王十分高兴地在吃晚饭,在他周围只有快乐,叫嚷,满杯满杯的葡萄酒。老百姓在阳台下面喊叫,瑞士兵、火枪手和卫士被喝醉酒的大学生抬着在城里游荡。
“举国欢腾,那可怕的喧闹声传进来,吓得王太子,未来的法国国王,在保姆德·奥萨克夫人的怀里轻轻地呻吟。他的眼睛要是睁开的话,一定会看见在摇篮里有两顶王冠,突然间陛下您发出一声尖叫,佩罗纳夫人立刻又来到您的床头。
“医生们在远处的一间大厅里吃饭。宫里由于老百姓涌进来,美有岗哨,没有卫兵,一片混乱。接生婆检查了陛下您的情况,惊讶得叫起来,您这时泪流满面痛苦得发了疯,接生婆把您抱在怀里,并且派拉波尔特去通知国王,说王后陛下想在她的卧房里见他。拉波尔特,您也知道,夫人,他是一个沉着而又机智的人。他来到国王跟前时并不象有些仆人那样因为事关重大自己吓坏了,而且还想吓唬别人,况且国王等着听的也并不是一个吓人的消息。总之,拉波尔特嘴上挂着微笑,出现在国王的椅子旁边,对国王说:
“‘陛下,王后很高兴,如果能见到陛下,一定更加高兴。’”
“那一天,路易十三可以把他的王冠给一个要饭的人去换他的一句‘天主保佑!’国王愉快,轻松,活泼,他离开餐桌,用也许只有亨利四世才可能有的腔调说:
“‘先生们,我去看我的妻子。’”
“他到了您房里,夫人,正好佩罗纳夫人捧给他第二位王子,象头一位一样漂亮、结实,她对他说:
“‘陛下,天主不希望法兰西王国落到女人手里。’”
“国王在本能反应下,朝这个男孩扑过去,喊道:
“‘谢谢,我的天主!’”
贝吉纳说到这儿停住了,看到了太后有多么痛苦。奥地利安娜仰坐在她的扶手椅上,头低着,眼神呆滞,她在听,但是听不见,她的嘴唇痉孪地动着,不是在向天主祷告,就是在咒骂面前的这个女人。
“啊!不要相信,如果在法国只有一位王太子,”贝吉纳大声说,“不要相信,如果王后让这个孩子在远离宝座的地方过默默无闻的生活,不要相信她是一个坏母亲。啊!不……有人知道她流了多少眼泪,有人能够数出她给了这个可怜的小生命多少热吻,来交换根据国家利益判处路易十四的孪生兄弟过的这种悲惨和阴暗的生活。”
“我的天主!我的天主!”太后有气无力地喃喃低声说。
“我们知道,”贝吉纳连忙继续说下去,“国王看到自己有了两个年龄一样,权利相等的儿子,开始为法国的安全担心,为他的国家的安宁担心。我们知道,路易十三为此召见了德·黎塞留红衣主教,他在陛下的书房里考虑了一个多小时,说出了这个判决词:‘一个国王先下来是为了继承陛下的王位。天主又让生下另一个国王,是为了继承头一个国王的王位,可是现在,我们只需要头一个生下来的,让我们把第二个藏起来不让全法国的人知道,正如天主曾经把他藏起来不让他的生身父母知道一样。’一位王子,对国家说来,是和平和安全,两个竞争者,这就是内战和混乱。”
王后猛地立起来,脸色苍白,两手紧紧握成拳头。
“您知道得太多了,”她用低沉的嗓音说,“因为您接触到了国家机密。至于让您知道这个秘密的那些朋友,他们是卑鄙小人,是假朋友。在今天犯下的罪行中您是他们的同谋。现在,把假面具除掉,否则我就叫我的卫队长把您抓起来。啊!这个秘密并不使我害怕!您掌握了这个秘密,我不会饶了您!它将冻结在您的心里,不论是这个秘密还是您的生命,从这个时刻起都不再属于您了!”
奥地利安娜一边威胁,一边做手势她朝贝吉纳走了两步。
“您应该学会认识被您抛弃的朋友们的忠诚、荣誉和谨慎,”贝吉纳说。
她突然除掉假面具。
“德·石弗莱丝夫人!”太后叫起来。
“唯一和陛下一起共有这个秘密的心腹人。”
“啊!”奥地利安娜低声说,“过来拥抱我,公爵夫人。唉!象这样拿朋友的悲痛开玩笑,是成心不让朋友活下去。”
太后把头靠在老公爵夫人的肩膀上,辛酸的眼泪象泉水般涌出来。
“您还是这么年轻啊!”公爵夫人用低沉的嗓音说,“您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