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快乐的青春时代,克努尔普还在人世。我们——他和我——在炙热的夏天,到一处富饶的地方漂泊,几乎不知道人世间有所谓辛劳。我们镇日沿着黄澄澄的麦田漫步,在凉爽的核桃树下和森林边小憩。到了晚上,我倾听克努尔普和农夫们聊天,看着他为孩子们做剪影画,为女孩们尽情欢唱。我很高兴地听着,不带一丝嫉妒。每当我目不转睛地注视他站在女孩们中间,褐色的脸庞闪闪发光,女孩们又说又笑,我就觉得他真是个少见的幸运儿,自己和他却恰好相反。这个时候,为了不使自己站在一旁成了他的累赘,好几次我总是悄悄离去,或是去拜访牧师,聊一个晚上,在那里过夜,不然就是坐在酒馆里,一个人静静地喝闷酒。
我忘不了那个午后,我们走过一处墓场。这墓场同一座小小的教堂一起,远离附近的村庄,仿佛被抛弃了似的,孤立在一片田地间。阴郁的树丛遮蔽了大半个墙壁屋顶,安详而宁静。墓场在白亮亮的田野上休憩着。入口的栅栏两旁各有一棵高大的栗树。因为门关着,所以我想继续前行,但是克努尔普不愿意,他开始爬墙,想要翻越过去。
“才休息过没多久,又想休息了?”我问道。
“是呀,不然,脚底就要疼起来了。”
“是吗?不过,一定要在坟场休息才行吗?”
“我喜欢。一起来吧。农民生活虽然俭朴,不过他们都想死后有个好地方,所以不计成本,在坟墓和两旁种了许多美丽的花木。”
于是我也一起翻越了过去,他说的果然没有错,爬过这座矮墙是很值得的。里面的坟墓有的弯曲,有的笔直并排在一起,几乎每一座坟墓都竖着白色的十字架,布满了绿意和色彩缤纷的花朵:牵牛花和天竺葵绽放得好不热闹;在深邃的阴影中,还有迟开的紫罗兰在展露笑靥;蔷薇花丛缀满了花朵;接骨木则长得密密层层的。
我们略略欣赏了这景致,就坐在草丛中。有几处草叶繁茂,还开着花。我们舒舒服服地伸了伸懒腰,感到清凉无比,真是满足极了。
克努尔普读着近旁十字架上的名字:“名叫恩格尔贝德·爱亚,年过六十。现在安稳地睡在木樨草下。美丽的木樨草花,我早就想要了。现在就采一枝回去。”
“不要,摘别的吧,木樨草花最容易凋萎的了。”我说。
他还是折了一枝,插在滚在一旁草地上的帽子上。
“真是安静!”我说。
“真的。要是再安静些,我们可以听到地下的人说话了。”他说。
“怎么可能呢?他们的话早已说完了。”
“你怎么知道呢!人们不是常说死去是睡着吗?睡着的时候说话并没有什么稀奇,有时候还唱歌呢!”
“要是你的话,当然会这样的了。”
“嗯,我怎能不会那样呢?我死了之后,在星期天,少女们会来到这里,站在坟墓旁边,摘取坟墓上的小花朵,那时候我就会轻轻地唱起歌来的。”
“是吗?唱什么歌呢?”
“什么歌?什么歌都可以。”他久久地躺在地上,闭上眼睛,用孩童般的声音唱了起来:
小姐们,为我歌唱吧!
因为我已夭折。
唱一首离别的歌。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下次我再重返人间时,
我将是个翩翩美少年。
虽然我很喜欢这首歌,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他唱得很美,非常温柔。有些歌词没有什么意义,但旋律优雅,所以这首歌听来美极了。
“克努尔普,”我说,“你不要给女孩们那么多的期望,不然,女孩们迟早会不听你的话的。重返人间是很好的,不过谁也无法确定。那时候你能否变成翩翩美少年,那就只有天晓得了。”
“确实只有天晓得。不过,要是能变成那样的话,不是很好吗?你还记得吗?前天,我们向一个牵着一头母牛的男孩问路。我好想再变成那样的孩子。你不想吗?”
“不,我不想。我认识一个七十几岁的老人,他的眼神非常安详,使人感觉到他具备了一切温和、聪明、宁静的本质。认识他以后,我总是希望自己也能变成像他那样。”
“是吗?不过也还是有不足的地方。本来愿望这个东西就是很可笑的。比如说,要是我现在稍微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可爱的小男孩;你要是点个头,就能变成一个高雅温和的老人。我想我们两人谁也不会点头吧?还是现在这样最好。”
“说得也是。”
“是的。还有别的呢!我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所存在的最美好绝妙的东西就是体态轻盈的金发少女,但那也不一定,有时候黑发看起来更美。不只是这样,看到美丽的鸟儿自由地在空中飞翔,我就认为这是万物中最美妙的了,但别的时候,只觉得蝴蝶——比如翼翅上有红条纹的白蝴蝶,美得无与伦比。有的时候则觉得云层里的夕阳余晖美得叫人透不过气来。总之,灿烂的万物,只要不炫人眼目,看起来既愉快又纯洁的时候都是美好的。”
“一点不错,克努尔普。任何事物在和谐的时候看起来都很美。”
“是的。不过,我还有别的看法。我觉得最美的事物总是在伴随着满足、悲伤和不安的时候才显得出美来。”
“咦,为什么?”
“我是这么认为的。即使真的是非常美的少女,事实上并没有那么美——如果不能了解这样的美人青春年华一过,就会上了年纪、最后会死亡的话。要是任何美好的东西都是永久的,永远不变的话——如果真的是这样,我会很高兴的——我将会很冷静地去观察,认为随时都可以看得到,今天不看明天也可以。但若是知道这样的美稍纵即逝,随时都会有变化,那我将不只是喜悦,而且还会心怀同情的。”
“确实不错。”
“所以,再也没有任何事物会比烟火更美的了。漆黑的夜里升起蓝色和绿色的光点,在最美的时候,就划着小小的圆弧消失了。看着烟火,除了感受到喜悦之外,同时也怀着烟火会马上消失的不安。就因为如此,烟火才会比能维持长久的事物显得更美,可不是吗?”
“也许是吧,不过,一切事物不能全用这样的眼光来看的。”
“为什么?”
“比如说,两人由于互相钦慕而结婚,或者两人结下深厚的友谊,就因为那能维持长久,而不是立即就消逝的,所以才显得美。”
克努尔普严肃地凝视着我,眨动乌黑的睫毛,若有所思。
“我也这么认为。不过,这和别的事物并没有两样,还是会有结束的一天的。会有许多事物使得友情破灭,爱情也一样。”
“那当然。只是在事情还没有发生之前,用不着想那么多。”
“是吧——你听我说,我谈过两次恋爱,我说的是真正的恋爱。两次我都确信这场恋爱是永久的,只有死才会终止。但是,两次恋爱都结束了,而我还活着。我也有过一个好朋友,那是在故乡老家的时候,我们从来没有想过两人活着的时候会分手。不过,我们还是分手了,很早以前。”
他缄默不语了。我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我还没有亲身体验过隐藏在人与人之间所有关系中的痛苦。不管两人的关系如何密切,深渊也总是不时露出,只有爱才能跨越这道深渊,这样的爱不断地筑起跨越的桥来让人渡过深渊。但我并没有这样的经验。我重温朋友刚才说过的话,觉得烟火的比喻说得最好,因为我自身有好几次这样的感受。从黑暗中升起,随即被黑暗吞噬。那若隐若现,诱人心魂的彩色火花,仿佛象征了人类所有的喜悦。愈是美丽就愈是不能满足人,也愈早消失。我把这个感想告诉了克努尔普。但是他并没有同意我的看法。
“唔,唔。”他只是这样应声道。然后隔了许久,他才又悄声细语地说了起来,“这样东想西想并没有什么价值。人也并不是照自己所想的去做,每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是考虑后的结果,而是随心所欲地做出来的。但是,无论是友情和恋爱,大概都正如我说的没有错。总之,每个人各自所拥有的只能由自己拥有,是不能和他人共同分享的。每个人在死去的时候都会很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人们为死者伤心哭泣一天、一个月,也有人会痛哭一整年。但死的还是死了,还是消失了。这和没有故乡,没有朋友,躺在棺材里的小学徒是没有两样的。”
“这样说可真没有意思,克努尔普。总之,人活得不能没有意义。我们不是常说吗,不管是谁,只要不是坏人,对人亲切,不带敌意,人生就有价值了。但若是照你刚才所说的,一切就全都一样,不管是偷窃或杀人都变成好事情了。”
“不,不能那么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可以把偶然相遇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或者要求黄蝴蝶变成蓝蝴蝶。这会被蝴蝶嘲笑的。”
“我并没有那样说。如果一切都相同的话,善良和正直就没有什么意义。如果蓝色和黄色相同,恶和善一样,那么所谓善就不存在了。这样一来,每个人都像森林里的动物一样,任凭本性去做,既无功绩也无罪过。”
克努尔普叹了一口气。
“唔,被你这么一说,我真不知要说什么好!也许你说得没错。如果是这样的话,意志就没有任何价值,凡事的进行都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使人感到又可笑也可悲。但是,罪恶还是存在的,因为人即使不得不做坏事时,心中也会有罪恶感。善事必须是正确的事。因为只要有善就会使人满足,也会使人觉得不必愧对良心。”
我注视他的神情,知道他已经厌倦了辩论这些话题。这是经常有的情形。每当他开始哲学式的议论,自己定下原则,然后来赞成这个原则或是反对这个原则,说着说着,就又突然停住了。以前,我都以为他是因为厌倦了我那不成熟的回答或反论,但现在我明白,并不是那样的,而是他把自己带进了思考和知识所不能企及的地方。他确实读过很多书,特别是托尔斯泰的作品。但是,他自己也知道,自己并不能准确地区别出正确的结论和错误的结论。他谈论学者,就像一个有天分的儿童在谈论大人一般,也就是说,他承认学者们具有更大的力量和更多的手段,但是学者们并不能用这些力量和手段去做出任何有价值的事情,也不能解开人世间所存在的各种谜题,所以他看不起学者。
他躺了下来,头枕在双肘上,透过接骨木浓黑的树叶缝隙凝视蓝天,口里不经意地哼起莱茵河的古老民谣,最后的几句我还记得——
从前我穿的是红色上衣,
现在必须换上黑色的丧服。
六年,七年,岁月流逝,
直到我的爱人化为尘土为止。
暮色苍茫,我们坐着,面对墨黑的丛林,各自啃着一大片面包,看着夜色降临。几秒钟之前,山丘上的黄昏天空还闪烁着金黄的光辉,宛如棉絮般地融解在微光的暮霭中,现在已经一片漆黑,描出树林、田野与草丛的乌黑轮廓。天空中还残留几丝白天的蔚蓝,不过已经转成深夜的浓蓝了。
在天还没有完全暗下来时,我们读着一本小书里的滑稽歌。这本叫做《德国手风琴歌集》的书里,都是一些好玩而可笑的歌曲,还附有小小的木版画插图。就在白天的亮光全都消失时我们也读完了这本书。吃过面包,克努尔普说想听音乐。于是我从口袋里掏出沾满面包屑的口琴,仔细地擦干净,然后吹了几首熟悉的曲调。才坐了那么一会儿,我们面前的暗黑,就在重叠起伏的景色中扩散开了。天空中褪了色的微光也已消失,漆黑愈来愈密。慢慢地,星星一个一个地亮了起来。我们的口琴声飞向轻柔、细致的原野中,最后在广阔的虚空中消逝了。
“现在还不能睡,”我对克努尔普说,“再告诉我一个故事,不必是真的,或者童话也可以。”
克努尔普沉思着。
“嗯,”他说,“是真的也是童话,两方面都有。那是一个梦。是去年秋天做过的梦,一模一样的梦我梦见过两次。我就把这个梦说给你听吧——
“那是在一座小镇的小街上。景致很像我的故乡。每一户人家的山墙都向小街延伸过来。那里的山墙比别的地方的高。我从那中间走过,仿佛久别之后再度归乡的感觉。然而我却喜忧参半,因为有些地方很奇怪,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弄错了地方,故乡是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但是有不少地方我一看就知道是故乡的街道。然而又有很多房子非常陌生,从来就没看过。我找不到通往小桥和广场的道路,反而从很生疏的庭院和教堂旁走过。那和科隆及帕塞尔的教堂非常相似,有两座巨大的高塔。但是,我的故乡的教堂却没有那样的塔,只是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屋顶上加上没有尖头的木梢而已。因为以前建造的时候有错误,所以没能将塔完成。
“镇上的居民也是一样,远远看去。人群中有不少人是我认识的,名字我也记得,我要喊他们,名字已经到嘴边了,但就在喊出来以前,有的人已经走进家里或者旁边的巷子里,消失了。也有的人走近来,从我旁边通过,一看,却是别人,是我所不认识的人。然而,等那个人走过,往前走去,我目送着他时,还是觉得就是那个人,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不会有错的。我看到有好几个女人并排站在一家商店前面。其中的一个甚至看起来很像我死去的姑妈。但是,一走到旁边去,她们又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人,说着我几乎不懂的别的地方的方言。
“于是我不得不思索了。这到底是不是我的故乡小镇呢?我是否要再离开这个小镇呢?然而我还是一再地去审视我熟悉的家属和熟悉的脸,每次我都被当成了傻瓜。虽然如此,我并不生气,也不觉得不愉快,只是感到悲伤,内心充满了不安。我想祈祷,绞尽脑汁,但只想得出毫无用处的老套句子——比如‘值得尊敬的阁下’或‘现在的情势是’之类——我语无伦次,悲伤地喃喃说出这些句子。
“就这样似乎过了好几个钟头。最后我全身发热,筋疲力尽,茫然地在街头徘徊、踉跄。天色已晚,于是我决定向碰见的人打听旅馆或大马路往哪里走。但是,谁也不搭理我,仿佛我是空气一般,大家兀自从我身旁走过。我又疲倦又绝望,几乎快哭出来了。
“这时候街角突然一转,于是,眼前出现了故乡古老的小巷。虽然有些改变,还有一些新的点缀装饰,但再也不会让我产生丝毫的困惑了。我笔直往前走去,装饰物如花似锦,但每一栋房子我都区分得非常清楚。最后,我找到了出生的老家。这栋房子看起来也显得不自然的高大,不过其他的地方都和以前完全相同,愉悦和兴奋从我的背脊直升而起。
“门口站着我的初恋情人。她的名字叫做嫣丽蒂。只是她看起来比以前大了许多,有些改变,不过更加漂亮了。走过去,甚至令人觉得她的美真是奇迹的产物,宛如天使降临一般。不过,我发现她有一头亮丽的金发,而不是嫣丽蒂那样的棕色。即使如此,她彻彻底底就是嫣丽蒂。虽然她光彩照人,仿佛另一个人一般。
“‘嫣丽蒂!’我叫她,脱下帽子。因为她看起来实在太美了,我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
“她转过身来,凝视我的眼睛。被这么一看,我几乎惊羞得无地自容。因为她并不是我想的那个人,而是我交往过好长一段时间的,第二个情人丽莎蓓。
“‘丽莎蓓!’于是我叫道,把手伸了过去。
“她凝视我,眼神贯穿我的心。仿佛被神注视一般,不严厉,也不高傲,而是安详、澄明,充满了智慧,使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狗。她注视着我,神情严肃而悲伤,宛如面对一个厚颜无耻的问题一般,她摇摇头,没有接受我伸出去的手,转身走进家中,从背后静静地带上门。我可以听到‘咔嚓’一声门锁上了。
“于是我反身离开了,眼睛被泪水和遗憾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小镇又变了,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这次,每一条小巷,每一户人家都和以前一模一样,再也没有那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了。山墙也没有那样高大,色彩如昔,每个人都同以前一样,一见到是我,都又惊又喜地凝视我,有不少人还叫出我的名字来。然而,我不能回答,也不能停下脚步,只是往熟悉的道路跑去,上了小桥,走出小镇。只能带着伤痛的心,用湿润的眼睛看着一切而已。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只觉得自己在这里已失去了一切,因而不得不含羞带辱地逃离开去。
“出了小镇,不得不在白杨树下略停下来时,我才第一次想到自己回到故乡,已经站在老家门口了,却丝毫没有把父母、兄弟、姊妹和朋友放在心上。自己的心里依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混乱、悲伤和羞耻。然而,我却不能回头去补偿一切,因为梦做到这里,我就醒来了。
“每个人都各自拥有自己的灵魂。那是不能同别的灵魂交杂混合的。两个人可以一起行动,互相交谈,处在一起,但是他们的灵魂却像花朵一般植根在不同的地方。任何灵魂都不能到别的灵魂那里去。要去的话就得离开自己的根,但那是不可能的。花朵为了能互相在一起而送出自己的香气和种子,然而花朵却不能让种子到该去的地方去,那是风的工作。风爱吹到这里就吹到这里,爱吹到那里就吹到那里。”克努尔普说道。
“我说给你听的梦,或许也具有同样的意义。我并不是故意要对不起嫣丽蒂和丽莎蓓。但是,我两人都爱,都想拥有,因此,在梦境里就出现很像她们两人,但却谁也不是的姿影。那个姿影是属于我的,但却不是活着的姿影。我也常常这样地来想我的父母。父母认为我是他们的孩子,很像他们。然而,即使我非爱父母不可,对于父母来说,我也是个无法理解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最重要的灵魂,父母则觉得那是细枝末节,觉得我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的年轻和我的脾气所致。因此,他们还是照样疼我,把一切爱情贯注给我。父亲可以把鼻子、眼睛甚至智力之类遗传给孩子,但是灵魂却不能遗传。在所有的人之中,灵魂都是新造成的。”克努尔普又说道。
我什么也不能说。那时候这个想法,或者至少这个需求从来就没有在我身上出现过。事实上我是很喜欢这种思索的。因为这对我来说一点都不深刻,我想,这对克努尔普来说,是一场游戏,并不是战斗。我们两个人躺在干草堆上,等待夜晚和睡意来临,看着早现的星星,真是静谧又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