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中午的时候,罗伯特到森林那边去,帮主人把画具带回来。费拉谷思已经完成了一幅新的习作,他想自己把这张画拿回家。今天他已经有了非常明确的构思,决定在这几天把一切都整理出来。
“明天早晨还要出来。”他愉快地大声说道。疲倦的双眼对着耀眼的正午景色眨个不停。
罗伯特很夸张地解开上衣纽扣,从前胸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那是一个起了一点皱的信封,没有写收件人的姓名。
“这是要交给你的。”
“谁的?”
“医生的,10点时他问起您;不过他说,您在工作,不便叫我带他来您这里。”
“没关系。我们走吧!”
仆人把背包、折椅和画架背在背上先走了。费拉谷思站在那里,预感到这不是个好消息,把信拆开。里头只有医生的名片,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下午无论如何请来我这里一趟,我想同你谈一谈比埃雷的病情。你的孩子的不舒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在我们见面之前,不要让无谓的担忧吓到夫人。”
他好不容易才把几乎令他气绝的惊吓压抑住了。他强自镇静地站着,再一次只字不漏地把纸片读了一遍。“比我告诉夫人的还要严重!”这里大有问题。妻子的神经并没有那么脆弱,绝不会为小小的事情那样费心伤神的。这样看来,事情不妙,太危险了。比埃雷也许会死!但是,上面还是写着“不舒服”。这未免太轻率了,而且还有“无谓的担忧”!不,不管怎么说,病情不会严重到那个地步。也许是什么传染病或小儿病症。医生想把比埃雷隔离,希望他住院的吧?
在这样想着的时候,他逐渐安心了下来。他慢慢地下了山丘,沿着炎热的田野小径走回去,总之,一切依医生的要求照办,不让妻子知道。
可是,一回到家里,他还是克制不了焦躁,还没有把画摆好与洗手之前,他就跑进邸宅里——他把还没干的画靠在楼梯间的墙上——然后轻轻地走进比埃雷的小房里。妻子在里面。
他向男孩弯下身去吻了他的头发。
“你好,比埃雷,觉得怎么样?”
比埃雷无力地微笑了。随后立刻颤动着鼻孔,用力地闻嗅。“不,不,你走开!气味好难闻!”他喊道。
费拉谷思顺从地退到一旁。
“这是松节油的气味,孩子。爸爸太想看你了,所以还没有洗手。那么,我马上去换衣服,等一下就来。这样好吧?”
他走出房间,顺手把画拿走。孩子的哭声仍然在他身际回响着。
用餐的时候,他问医生说了什么。听说比埃雷吃了东西,没有呕吐,他觉得很欣慰。但是他依然处在兴奋和不安中,很费了一番心思才能和阿尔伯特继续交谈下去。
随后,他在比埃雷床边坐了半个钟头。比埃雷睡得很安稳,只是有时候偶尔皱了皱眉头,好像很痛苦的样子。画家带着满怀不安的爱心,观察那因为生病而变得松弛的细小嘴唇,以及在两眼之间皱出笔直皱纹的亮丽额头。也许是因为生病的关系,那皱纹看来很孩子气,轻柔而好动,不过等比埃雷病好了之后,那皱纹就会完全消失的。无论如何,比埃雷非好起来不可——即使要为此付出比别离还要加倍的痛苦,他也甘心。无论如何,比埃雷非成长为敏感、开朗的美少年,有如在阳光下呼吸的花朵不可,即使为此要说声再见,永远见不到比埃雷,他也在所不惜。比埃雷非好起来像父亲一样,有最温柔与最纯洁的性格,继续生活下去不可。
坐在孩子的床边时,他已经略微预感到在解决这一切之前,必须尝受无数的辛酸与痛苦。他狠下心去触碰那制人的命运,嘴唇在搐动,心脏鼓动着在抵抗。但是,他知道无论痛苦与折磨有多大,他那坚定的决心是绝不会被破坏的。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任何痛苦与爱情也动摇不了了。但是,对他来说,不逃避痛苦,去度过最后的时间已经成了他的义务。他决心把这苦杯全部饮干。因为这几天以来,他清楚地感觉到,要活下去只有通过这黑暗的门。要是他现在变得懦弱,要是他现在逃避,不去尝受痛苦,那就是把自己陷于泥沼与恶毒之境,绝对得不到他所冀求的纯洁而神圣的自由。为了这份自由,再大的痛苦他也甘愿承受。
现在,最重要的是去与医生谈谈,他站起来,向比埃雷爱怜地点了点头后走了出去。他想起来要让阿尔伯特驾马车送他去。于是,这个夏天以来,他第一次进入阿尔伯特的房间。他用力敲门。
“请进!”
阿尔伯特坐在窗边看书。他很快地站起来,吃惊地迎接父亲。
“阿尔伯特,我有一点事想请你帮忙。你能立刻用马车送我到城里去吗——可以?那太谢谢你了。那么请你马上帮我把马套在车上。事情有点儿急。你不抽根烟吗?”
“不,谢谢。我就去看马。”
不一会儿,父子两人坐上了马车。阿尔伯特坐在驾驶座上赶着马,到了城里一个街角,马车停了下来。分手时,费拉谷思再一次向阿尔伯特道谢。
“谢谢你,你进步了,现在已经能把马控制得很好。那么,再见,等一会儿我自己走路回去。”
他快步走向市区的炎热街道。医生住在安静的住宅区。在这个时间,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洒水车慵懒地驶过去,有两个小男孩追在后面,手伸向细雨般的喷水里,一边笑着,一边把水泼到对方发热的脸上。从一楼打开的窗户里,传来学生无聊地练习弹奏的钢琴声。费拉谷思最不喜欢死气沉沉的市街,特别是在夏天,因为这会使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住在面向大街的那个房租便宜的房间里的情景。那幢住家的楼梯间常常飘着咖啡与厨房的气味。从房间里可以看到屋顶上的天窗,拍打地毯的铁棒,以及呆板的、小得可笑的庭园。
走廊上,在镶着大金框的画与大地毯之间飘逸着的浓厚的医院气味向他迎面扑来,一个穿着雪白的护士服的年轻女孩接过他的名片后,把他带到候诊室里。那里有几个女人和一个年轻男人静静坐在天鹅绒的椅子上,无聊地翻着杂志。随后,他说明了来意,于是她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去。那里堆积着好几年份的医学杂志,都捆成一沓一沓的。他还没有来得及浏览一下这个房间,年轻女孩就又走了进来,把他带到医生那里去了。
这里,一切都是明亮洁净,井然有序。他坐在大皮椅中。短小精悍的医生则坐在对面的桌子那边。房间的天花板很高,寂静无声,只有那用玻璃和纯铜做成的晶亮小台钟,发出清明剔透的声响,准确无误地走着。
“其实,你的孩子看起来很不乐观。他从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些反常了,你没有发觉到吗?比如头疼、疲劳、不想玩之类的——你是最近才开始注意到的吗?他很早以前就是那么神经质了吗?对声响、亮光或气味——是吗?他讨厌画室里的颜料气味!那就对了。”
他问了许多问题,费拉谷思一一回答,感到轻微的晕眩。他聚精会神地倾听着,心中暗暗为医生那亲切、谨慎、正确无误的谈话感到佩服。
不久,问题变得断断续续的了,最后,是长久的沉默。寂静像雪一般地笼罩在房间里,只有那典雅的小钟发出清晰的响声划破了寂静。
费拉谷思拭去额上的汗水,感觉到这是知道真相的时刻了。又因为医生有如石头般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他感到异常的恐怖,全身变得又酸麻又痛苦。他仿佛要在衣领中窒息似的,来回转动他的头,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那么,很严重吗?”
医生抬起眼睛看他,因为工作过度脸色泛黄,他用苍白的眼光看他,随后点了点头。
“是的,费拉谷思先生,很严重,我很遗憾。”
他的眼光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一直注意地看着画家脸色苍白,双手无力地低垂下来。他看见画家那棱角分明、坚强的脸一下子失去了力量,惊惶失措,嘴唇松弛,两眼呆滞无神。画家嘴唇歪扭,微微地哆嗦着,眼皮像昏厥的人那样无力地垂下来。他一边观察一边等待着。随后,他看到画家的嘴唇再度拉紧,眼睛注入了新的意志和活力,只是脸色依然如死人般苍白。医生知道画家听了他所说的话之后已经有了觉悟。
“医生,是什么病呢?你不必顾虑,请告诉我——你也不相信比埃雷会死吧?”
于是,医生把椅子移近些,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微,却一个字一个字说得清楚而肯定。
“这是谁也不能断定的。不过,要是我没有弄错的话,你的孩子的病是非常危险的。”
“他一定会死吗?我想知道你是否认为他一定会死。你懂吧——我想知道这个。”
画家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好像要胁迫似的走了过去。医生把手搁在对方的手臂上。对方吃了一惊,缩回身子,仿佛很惭愧似的,一下子又坐回椅子上去。
“这样说是没有意义的,”医生又开始说道,“生或死并不是我们所能决定的,在生死问题上,我们医生每天都碰上意想不到的事。对我们来说,只要病人还有呼吸,我们就得抱着希望。这你懂吧?否则,事情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啊!”
费拉谷思尽可能压抑住自己,点着头。“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病?”他只是这样问道。
医生稍微清了清喉咙。
“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是脑膜炎。”
费拉谷思静静地坐着,小声地把那个字眼重复了一遍。随后他站了起来,把手伸向医生。
“是脑膜炎吗?”他说道。嘴唇因冰冷而颤抖了,所以他非常缓慢而慎重地说着,“能治好吗?”
“所有的病都是能治好的,费拉谷思先生。有人因为牙疼,两三天就死了;也有人病情严重,却又获救的。”
“是,是,也有人获救!我要告辞了,医生。真是太麻烦你了。可是脑膜炎是治不好的吧?”
“你……”
“对不起,你大概治过脑……治过得了这种病的孩子吧?有吗?那么你看——那些孩子还活着吗?”
医生沉默着。
“也许,他们之中有两个,或者一个人还活着吧?”
没有回答。
医生仿佛愤怒了,转向桌子,打开了抽屉。
“你不能因失望就放弃!”他改变口吻说道,“我不知道你的孩子能否得救,但他是危险的,必须尽一切方法。我们大家都必须尽一切方法。你懂吧!连你在内。我们需要你——晚上我再去一趟。我现在给你一些安眠药,以便不时之需。也许你自己用得着。你听着,小孩必须完全安静,要尽可能吃有营养的东西,这是最重要的。你能做到吗?”
“我一定不会忘记的。”
“要是他痛苦难受,或是吵得厉害,就给他泡温水或敷湿布,会有效的。你有冰袋吗?我给你带一个去吧,你那里有冰块吗?那么好了——费拉谷思先生,要怀着希望!现在我们之中不能有一个人失去勇气,我们都必须各尽职责,不是吗?”
他从费拉谷思的神态知道可以信赖,于是送他出去。
“你不用我的车吗?我5点整才会用车的。”
“谢谢,我走路回去。”
他走下市街。跟刚才一样,还是不见人影。那扇开着的窗子依然传来令人不快的练琴声。他看了看手表,时间才过了半小时。他慢慢地走,从这条街走到那条街,绕了半个城市,他怕自己走离城市太远。在这当中,在这破烂贫困的房子当中,充满了药水味与疾病、穷困、不安与死亡。在这无数凄凉、破败的小巷中,到处都是难以言喻的痛苦。
但是回到了郊区的洛斯哈尔台,在蓝天和树荫下,听着大镰刀的割草声和蟋蟀的鸣声,想起那许多事情,又会不由得感到恐怖、无意义和绝望。
当他满身灰尘,精疲力竭地回到家时,已是黄昏时分。医生已经来了,可是阿迪蕾夫人很平静,似乎什么都还不知道。
晚餐时,费拉谷思与阿尔伯特在谈马,他不断地没话找话,阿尔伯特也附和着他。大家只觉得爸爸很疲倦,其他的什么也没有感觉到。但是他带着近乎自嘲的愤怒一再地想着,自己的眼睛可以看见死亡,而别人竟然什么也没有注意到。这就是我的妻子,这就是我的儿子!而且比埃雷危在旦夕!他悲伤地没完没了地想着这些。他那僵硬的舌头,说着谁也不感兴趣的话题——随后又加入别的念头。也就是,就这样!自己一个人这样把最后一滴苦酒饮干。自己就这样坐着,戴着假面具,看着可怜的孩子死去。孩子死了之后,要是自己还活着的话,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束缚自己,可以使自己感到悲伤的了。就这样,只要自己还活着,就绝对不说谎,绝对不再相信爱,绝对不再旁观,不再卑怯懦弱……到了那个时候,就只想着生命、事业和勇往直前,绝对不再想什么和平与惰性了。就是这样。
他的心中一边感受到暗暗的快慰,一边也觉得悲伤在烧炙他,是那样的猛烈,使他受不了。但另一方面,他所觉得的清净与伟大也是从来所没有过的。在那如神一般的火焰前,自己那渺小的、不愉快的、不诚实的、毁损了的生命,已经毫无价值地,不值得去想甚至不值得责备地消逝了。
就这样,在薄暮时分,在幽暗的病房中,他在小孩的旁边坐了一个小时。然后他躺了下来,痛苦噬啮着他。仿佛被烧炙般地一夜不眠。他没有任何希望,也没有任何心愿,除了让这火把他烧成灰之外,他无法可想。他知道自己只能这样做,只能把自己所拥有的最热爱、最完美、最纯洁的东西放弃,而且必须看着他死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