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些不安的日子里,约翰·费拉谷思完成了他那巨幅的绘画。他怀着惊恐与不安,从生病的比埃雷那里回到了画室。他吃力地抑制心中动荡的思潮,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平静正是他的力量,为了这个,他必须付出巨大的牺牲。但是他的意志是很坚强的,他获得了平静。他利用下午的几个钟头,在美丽柔和的光线下,把画做了最后的细部修改。
当他放下调色盘,坐在画布前,心里不禁感到一阵荒凉。他非常清楚,这是一幅特别的画,这幅画将使他的艺术生涯变得更加充实。但是他觉得自己已经燃烧殆尽。再说,他的作品不知要给谁欣赏的好。
朋友已经远离,比埃雷在生病,除此之外,就没有谁能看他的作品了。即使报纸上会刊登关于自己作品的反响,或是读者写信告诉他,他们看到他的作品后的感想,那也是遥远得近乎无关痛痒的。啊!没有人能看他的作品,一个也没有。要是这个时候朋友能看他的作品一眼,或是情人能给他一个吻,这将会使他获得无上的快乐和安慰吧!
他动也不动地在画像前站立了15分钟。这幅花了他好几个星期的心血与最美好时间的绘画,光彩炫人地面对着他。他振奋自己的精神,像陌生人般地站立在自己的作品前。
“啊,对了,把这幅画卖掉,到印度去的旅费该有了吧?”他坦然地自我解嘲地说。他关了画室的门,到邸宅去看比埃雷。比埃雷睡着了。男孩看来比中午好些了,脸上的红潮退了,嘴半开着,苦恼与绝望的表情也消失了。
“小孩子好得可真快!”他在门口对妻子轻声说道。她无力地微笑着。他看得出来妻子也松了一口气,实际上,妻子心里远比脸上表现出来的还要忧虑。
但是他实在不想跟妻子以及阿尔伯特一起用晚餐。
“我要到城里去,”他说,“晚上不来这里。”
生了病的比埃雷在床上朦胧睡去。母亲把房间遮暗,让比埃雷一个人留在这里。
比埃雷梦见自己在种满花草的庭园里慢慢走着。一切都有些改变了,变得比以前还要大,他不断地走,但不管怎么走,都没有完了的时候。那些花坛比以前所看到的要大得多了,但是花都像玻璃一般,看起来又大又奇特。所有的花都闪耀出一种悲怆凄美、有如死亡了一般的光辉。
他有些郁闷地绕着一个圆形花坛走,花坛里的花丛开着巨大的花朵,一只蓝蝴蝶静静地停在一朵白花上吸着花蜜。这里显得奇异的宁静,路上不是铺着砂砾,而是一些软软的东西,走起来像是踩在地毡上似的。
妈妈从对面走了过来,但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向他点头。妈妈严肃而悲哀地望向天空,像幽灵般的,不声不响地走了过去。
随后立刻在另一条路上,看见用同样的姿势走路的父亲,接着是阿尔伯特——每个人都沉静而严肃地笔直向前走,谁也不看他。他们都像着了魔般地各自一本正经地走来走去。他们仿佛会一直那样走下去似的。他认为他们那绷紧的眼睛绝对不会出现光彩,他们的脸上绝对不会浮现笑容。在这冻结了的寂静中绝对不会发出声响,绝对不会有微风吹过,那些动也不动的枝叶也绝对不会稍稍摇动一下。
最麻烦的是他自己不能叫喊,虽然并没有什么妨碍他,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病痛,但他没有叫喊的勇气,也不想叫喊。他知道一切都要照这样进行下去才行,要是稍有反抗,一切将会变得更加恐怖。
比埃雷继续在仿佛没有了灵魂的美丽庭园中慢慢地散步下去。一大片一大片的花朵在明亮的死亡空气中闪闪发亮,令人觉得不像实际上存在的有生气的花。偶尔他又和阿尔伯特、父亲、母亲相遇。他们从他的身旁走过去,依然是同样的姿势,看起来是那样的陌生。
他觉得这种状态仿佛已经持续好久了,也许是好几年了。在这以前的那些日子,世界与花园都充满了生气,人们愉快地说着话,他自己也快乐地奔来奔去。那日子已经遥远得令人无法想象,深深埋藏在暗黑的过去里。也许世界一向就是现在这样,从前只不过是一场美丽而愚痴的梦罢了。
最后他来到一个小小的石水池旁,从前园丁在这里灌喷壶用水,他也曾在这里养了几条小蝌蚪,水色碧绿澄清,纹丝不动,石头的边缘,以及长着星形黄花的悬垂的灌木树叶反映在水上,和所有的一切相同,看起来很美丽,却又令人觉得孤寂而不幸。
“要是掉进去了,就会淹死的。”从前园丁这样说过,可是这池子一点也不深。
比埃雷走到椭圆形的水池边,探身向前。
于是他看见映在水中的自己的脸。跟别人的脸一样绷得紧紧的,又老又苍白,冷淡而严肃。
他诧异而不解地看着自己的脸。于是一直隐藏着的恐怖感,以及莫名的悲哀猛烈地向他袭来。他想大声叫喊,可是叫不出声音来。他想大声哭泣,却只能扭曲着脸,龇牙咧嘴而已。
这时候父亲又走过来了,比埃雷使出一切心灵的力量,向父亲转过去。他无声地哭泣着,绝望的心充满了痛苦和烦恼,向父亲逃去,想寻求父亲的援助。父亲这次虽然如幽灵般地靠近了他,却好像又没有看见他似的。
“父亲!”男孩喊了起来。虽然听不到声音,可是他那恐怖的痛苦力量却逼近了那个沉静而孤独的人。父亲转过脸来注视着他。
父亲用画家的探询眼神,小心翼翼地凝视他那满怀哀求的眼睛,无力地微笑着,轻轻地、温柔而哀怜地向他点了点头。可是,在这里他是无能为力的。他是绝望的——只有在那么一瞬间,父亲那严肃的脸上掠过爱与苦恼的影子。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已经不是坚强的父亲,而是个可怜无助的兄弟。
接着他的眼神又朝前笔直看去,又像刚才一样慢慢地踏着脚步走去了。
比埃雷看着父亲走远了,消失了。他惊愕地看着小小的池子、小径和花园在他面前变暗,像雾一般地消沉而去。他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喉咙像烧焦了般地干渴,使得他醒了过来,这才知道自己一个人孤独地睡在黑暗的小房间里的床上。他觉得很不可思议,试着去回想梦中的情景,可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疲倦无力地在床上翻来覆去。
最后,他的意识终于慢慢地清醒了,他自己也松了一口气。头疼固然叫人讨厌,但还是可以忍受的。这和噩梦中那叫人气绝的感觉比起来,简直是轻松而甜美的了。
这些痛苦有什么好处呢?比埃雷缩在被窝里,心里想着。到底为什么要生病呢?如果是处罚的话——到底为什么非受处罚不可呢?他并没有吃被禁止吃的东西。上一次他吃了半熟的李子而弄坏了肚子,那是被禁止的,明明被禁止的,而他却吃了,受到应有的报应,那是他自己活该。可是这次呢?为什么他现在要睡在床上呢?为什么他非呕吐不可呢?为什么头要疼得像针刺般呢?
他已经醒来好久了,母亲又进到房间里来。母亲拉开窗帘,温柔的夕阳余晖安详地泻满整个房间。
“你怎么样?睡得好吗?”
他没有回答,平躺着,眼睛向上凝视着母亲。母亲很吃惊地接受了他的眼神。那是异常认真的探询般的眼神。
“没有发烧。”她安心地想。
“现在想吃点什么吗?”
比埃雷无力地摇摇头。
“要我拿什么来吗?”
“水。”他低声地说。
她给他喝水,但他像小鸟般地只沾了一下,就又闭上眼睛。
突然母亲的房间里响起了如雷的钢琴声,像巨大的浪涛般汹涌而来。
“你听见了吗?”阿迪蕾夫人问道。
比埃雷眼睛睁得大大的,脸痛苦地扭曲着。
“不要弹!”他叫道,“不要弹!不要烦我!”
他用两手按住耳朵,把头往枕头里钻。
费拉谷思夫人叹着气去叫阿尔伯特不要再弹了。然后她走回来,动也不动地坐在比埃雷的小床边,直到比埃雷又沉沉睡去。
这天晚上,家里非常安静。费拉谷思出门了。阿尔伯特心情不好,不能弹钢琴使他觉得痛苦。大家都早早地上了床。母亲没有关上房门,以便半夜里比埃雷若需要什么,她可以马上就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