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小队人,谁也不说一句话,也不朝后看,一直往前飞驰,穿过了一条他们不知其名的小河,将左边的一座城市留在后面,阿多斯说那是达勒姆。
终于,他们远远望见一座小树林,于是他们最后一次用马刺狠狠刺了一下马,向小树林奔去。
青枝绿叶,茂密浓厚,他们一消失在这道幕后面,来追赶他们的人就无法再看到他们。他们停了下来,商量下步怎样行动。他们把马交给两个仆人,让它们喘喘气,但是没有卸下鞍子和笼头,格力磨给派去放哨。
“您先过来,让我好好拥抱您,我的朋友,”阿多斯对达尔大尼央说,“您是我们的救命恩人,您是我们中间真正的英雄!”
“阿多斯说得对,我佩服您,”阿拉密斯紧紧抱住达尔大尼央,说;“您绝顶聪明,目光敏锐,双臂有力,从不退缩,有谁能比得上!”
“现在,”加斯科尼人说,“一切都妥帖了,我为我,为波尔朵斯,接受你们的拥抱和感谢。我们还有时间,来,来。”
达尔大尼央招呼两位朋友过来,要他们也对波尔朵斯致意,他们同波尔朵斯紧紧握手。
“现在,”阿多斯说,“不能像疯子一样冒险了,而是要决定一个计划。我们往后该怎么做?”
“我们要做的,见鬼,说起来并不难。”
“快说呀,达尔大尼央。”
“我们赶到最近的一个海港,把我们手上的一点儿钱聚在一起,租一条船回法国。我有多少钱全拿出来,一个苏也不留。最宝贵的财富,就是生命,而我们的生命,应该说,目前是千钧一发。”
“杜·瓦隆,您有什么想法?”阿多斯问。
“我吗,”波尔朵斯说,“我完全同意达尔大尼央的意见;这个英国真是个讨厌的地方。”
“那么,您已经决定要离开英国了?”阿多斯问达尔大尼央。
“天哪,”达尔大尼央说,“我看不出这儿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互相对望了一眼。
“那你们走吧,我的朋友,”他叹了口气,说。
“怎么,叫我们走?”达尔大尼央说。“我认为是我们一同走!”
“不,我的朋友,”阿多斯说.“我们应该分手了。”
“你们要分手!”达尔大尼央听到这句意想不到的话,不禁呆住了。
“怎么!”波尔朵斯说;“为什么我们要分手,既然我们已经在一起了?”
“因为你们,你们的使命已经完成,你们可以,而且甚至应该回法国去,可是我们的使命并没有完成。”
“你们的使命没有完成?”达尔大尼央惊讶地望着阿多斯说。
“没有,我的明友,”阿多斯回答说,他的嗓音又温和又有力。“我们到这儿来是为了保护查理国王,我们没有很好地保护好他,所以我们应该去救他。”
“救国王!”达尔大尼央从阿多斯望到阿拉密斯身上。
阿拉密斯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
达尔大尼央的脸上露出了深切同情的神情,他开始相信他是在和两个失去理智的人打交道。
“你们也许不是在说真话吧,阿多斯,”达尔大尼央说,“国王正被军队押送着去伦敦。这支军队由一个屠夫,或者说由屠夫的一个儿子,这无关紧要,哈里森上校指挥。我可以对你们肯定地说,对国王的起诉等他一到伦敦就会开始。我曾经听见奥利弗·克伦威尔先生本人亲口说过这件事,所以知道。”
阿多斯和阿拉密斯又对看了一眼。
“如果对他起诉,那么很快就会进行审判,”达尔大尼央继续说。“是呀!那些清教徒先生都是办事迅速的人。”
“您认为国王会判什么刑?”阿多斯问。
“我担心他会判死刑;他们干了许许多多反对他的事,他是不会原谅他们的,所以他们只有采取这个办法把他处死。奥利弗·克伦威尔到巴黎以后,别人领他去看囚禁旺多姆先生的万森城堡主塔,你们知道当时他说了一句什么话吗?”
“一句什么话?”波尔朵斯问。
“要碰君主亲王,只应该碰他们的头颅。”
“我知道这句话,”阿多斯说。
“现在他抓住了国王,你们想他会不急于使他的格言成为事实?”
“当然会.我也这样相信,可是这就更有理由不应该让那颗受到威胁的尊贵的头颅任人处置。”
“阿多斯,您疯啦。”
“没有,我的朋友,”这个贵族平静地说,“温特到法国去找我们,带我们去见了昂利埃特夫人,王后陛下赐予埃尔布莱先生和我这种荣幸,要求找们帮助她的丈夫,我们对她做了保证,我们的保证包括一切。我们用我们的膂力,我们的智力,总之,我们的生命来做保证,我们还要履行我们的诺言。埃尔布莱,您同意我的话吗?”
“是的,”阿拉密斯说,“我们这样保证过。”
“此外,”阿多斯继续说,“我们还有一个理由,请您听着。目前在法国,人人穷苦不堪但又鼠目寸光。我们有一位年方十岁的国王,他还不知道今后如何打算。我们有一位迷于迟来的情欲的王后,她丧失了理智。我们有一位统治法国的首相,他统治国家就像管理一个大农场,也就是说,他关心的只是如何使用意大利式的阴谋诡计深耕田地,让它能长出黄金来。我们的那些亲王反对首相完全从个人私心出发,他们除了从马萨林手上得到一些金条和零零碎碎的权力以外,什么也捞不到。我为这些人效劳不是出于热情,天知道我是怎样估量他们的价值的,在我的评价里他们地位很低,我为他们效劳,是基于原则。今天,这是另一回事了。我在我的生命道路上遇到了一件极其不幸的事,一件王室中的不幸的事,一件属于全欧洲的不幸的事,我被它深深吸引住了。如果我们能够救出国王,那将多么光荣,如果我们因为他而丧命,那会多么祟高!”
“这么说,你们事先就知道你们会为他死去,”达尔大尼央说。
“我们是这样担心的,我们唯一感到痛苦的就是要死在远离你们的地方。”
“在外国,在一个敌人的国家,你们能做些什么呢?”
“我年轻时代在英国旅行过,我的英语说得和一个真正的英国人完全一样,阿拉密斯呢,他也懂一点语言方面的知识。我的朋友,如果我们有你们在一起那该有多好!您,达尔大尼央,您,波尔朵斯我们四个人,二十年前第一次聚到了一起,现在我们不仅能抗击英国,而且能抗击三个王国!”
“你们向那位王后保证过要夺取伦敦塔吗475?”达尔大尼央幽默地说,“保证过要打死十万士兵,跟一个国家的意愿和一个人的野心斗争,并且取得胜利吗?而这个人的名字叫克伦威尔。您,阿多斯也好,您,阿拉密斯也好,你们以前没有看见过这个人。是呀!这是一个不平常的人,他叫我十分清楚地联想到我们的红衣主教,那另外一位,伟大的一位476!这是你们完全懂得的。不要过分夸大你们的义务。看在老天的份上,亲爱的阿多斯,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当我朝着您看的时候,说实话.我觉得我看到的是一位很有理智的人,在您回答我话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在和一个疯子打交道。喂,波尔朵斯,请您到我这儿来。您对
这件事有什么看法?请坦率地说说。”
“并不好,”波尔朵斯回答道。
“听着,”达尔大尼央继续说下去,他看到阿多斯不在听他说活,而好像在听自己心里的一个声音说话,感到不耐烦起来,“听我的劝告您决不会吃亏的;好吧,相信我说的,阿多斯,您的任务己经完成了,堂堂正正地完成了,和我们一起回法国去吧?”
“朋友,”阿多斯说,“我们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你们可是有别的我们不知道的原因?”
阿多斯笑了笑
达尔大尼央生气地拍拍自己的大腿,低声说着一些他能够找得到的最有说服力的理由;可是阿多斯听了这些理由,只是用冷静和温和的微笑来回答,阿拉多斯也不说话,不停地摇头。
“好吧!”达尔大尼央怒冲冲地说,“好吧!既然你们要这样做,那就让我们把尸骨留在这个该死的国家吧,这儿一年四季都冷得要命,连最好的天气也有雾,一有雾就下雨,一下雨就发大水;这儿的太阳好像月亮,月亮好像干乳酪。不过,说到正题上来,死在这儿,或者死在别处,既然都是应该死,对我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不过,亲爱的朋友,”阿多斯说,“您好好想一想,在这儿要死得早一些。”
“算啦!早一些,晚一些,这不值得计较。”
“如果我对什么事情感到吃惊的话,”波尔朵斯带着教训人的口吻说,“就是这并没有已经成为现实。”
“啊!以后会成为现实的.您放心好了,波尔朵斯,”达尔大七央说,“这么说大家意见一致了,”这个加斯科尼人又说道,“假使波尔朵斯不反对的话……”
“我吗,”波尔朵斯说,您想怎么做,我也怎么做。况且,我觉得拉费尔伯爵刚才说得非常好。”
“可是,达尔大尼央,您不考虑您的前程了吗?波尔朵斯,您不考虑您的要求了吗?”
“我们的前程,我们的要求!”达尔大尼央激动地抢着说,“既然我们要救国王,我们还用得着管这些吗?一旦救出了国王,我们把他的朋友召集在一起,我们要打垮清教徒,重新得到英国,和国王一起回伦敦,我们把他稳稳妥妥地送上宝座……”
“他会封我们为公爵,给我们做议员,”波尔朵斯说,他的眼睛闪着快乐的光芒,即使他是从神话中看到这样的前途。
“也许他会忘记我们,”达尔大尼央说。
“是吗?”波尔朵斯不大相信。
“怎么不会!亲爱的波尔朵斯这样的事有过,我好像记得以前我们帮了奥地利安娜王后很大的忙,比我们今天要为查理一世做的事还吃力得多,可是奥地利安娜王后还是忘记了我们,一忘就快近二十年。”
“可是,不管怎样,达尔大尼央,”阿多斯说,“您对帮了她的忙后来感到懊恼吗?”
“不,一点儿也不,”达尔大尼央说,“我甚至可以坦白地说,就是在我心情最恶劣的时候,是呀!我也能够从这段回忆中获得安慰。”
“达尔大尼央您看得很清楚,国王王后常常忘恩负义,可是天主却永远不会如此。”
“瞧,阿多斯,”达尔大尼央说,“我相信如果您在地上遇到一个魔鬼,您也会想尽办法把它带到天上去的。”
“决定了吗?”阿多斯向达尔大尼央伸出手说。
“决定了,全谈妥了,”达尔大尼央说,“我发觉英国是一个可爱的国家,我要留下来,不过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就是不要强迫我学习英语。”
“那好,现在,”阿多斯高兴地说,“对着正在听我们说话的天主,我以我的自信毫无污点的名字向你们保证,我相信有一个力量在关心我们,我希望我们四个人会重返法国。”
“算啦,”达尔大尼央说,“我可是要坦率地说,我相信结果完全相反。”
“这位亲爱的达尔大尼央。”阿拉密斯说,“他在我们当中代表议会中的反对派,他们这些人总是说‘反对’,但是他们的行动却总是和您一致。”
“是的,不过目前他们在拯救一个国家,”阿多斯说。
“好!现在一切都决定了,”波尔朵斯满意地搓搓手说,“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到吃饭了!我好像觉得,我们以前即便在最危急的处境,也不会不吃饭的。”
“啊!对,对,要吃饭,可是在这样一个国家;大家吃一顿煮羊肉就算吃了最好的菜肴,喝喝啤酒就觉得喝了最美的名酒,还谈得上什么吃饭,真见鬼,阿多斯,您怎么会来这样一个国家的?啊,对不起,”他又微笑着说,“我忘记您不再是阿多斯了。可是,不要紧,说说您的怎样吃饭的打算吧,波尔朵斯。”
“我的打算!”
“对,您不是有一个打算吗?”
“没有打算,我肚子饿,就是这样。”
“该死!如果说肚子饿,那我也饿了,可是光说肚子饿不解决问题该找到吃的,除非像我们的马一样吃青草……”
“喂。”阿拉密斯说他可一点儿不像阿多斯那样对人间事物漠不关心,“当年我们在‘帕尔帕若’客店吃的牡蛎味道多么鲜美啊!你们还记得吗?”
“还有盐田羊的后腿!”波尔朵斯舔舔嘴唇说。
“可是,”达尔大尼央说,“我们不是有我们的朋友末司革东吗,他在商底伊曾经使我们生活得非常好,是不是,波尔朵斯477?”
“不错,”波尔朵斯说,“我们有末司革东,可是,自从他担任管家以来,变得笨重不堪了,不过不要紧,我们叫他来。”
他为了让对方能客气地回答他,就喊了一声.
“喂,末司东478。”
末司革东来了,他一副可怜相。
“您怎么啦,我亲爱的末司东先生?”达尔大尼央说,“您病了?”
“先生,我肚子饿坏了,”末司革东回答说。
“好呀,正是为了这件事我们叫您来的,我亲爱的末司东先生。您能不能用活结捉到几只可爱的兔子和诱人的山鹑,把它们用白葡萄酒烩或者加调味汁烤,就像我们在那家什么旅店里那样,天哪,我怎么记不起那家旅店的名字了479?”
“在那家……”波尔朵斯说。“天哪,我也记不起旅店的名字了。”
“这没有什么关系,当时您用活结套来好几瓶陈年的勃良第葡萄酒,把您的主人的伤治好了,对不对?”
“哎呀,先生!”末司革东说,“我担心您对我提出来的这种种东西在这个可怕的国家里是不容易找到的,我认为我们最好还是去那边的一座小房子,请求那儿的主人接待我们,我看到它就在树林边上。”
“怎么!附近有一座房子?”达尔大尼央问。
“是的,先生”末司革东回答说。
“那好就依照您说的,我的朋友,我们去请求那座房子的主人招待我们吃一顿饭。先生们,你们的意见怎样?末司东先生的建议诸位觉得有道理吗?”
“嗨!嗨!”阿拉密斯说,“万一房子的主人是清教徒呢?……”
“见鬼,那太好了!”达尔大尼央说,“如果他是清教徒,我们就告诉他国王已经被抓住了,为了祝贺这件事,他会请我们吃几只白母鸡。”
“可是,如果他是保皇党呢?”波尔朵斯说。
“要是这样,我们就装出一副悲痛的神情,然后我们就拔他的黑母鸡的毛。”
“您真是一个福星,”阿多斯听了这个顽强的加斯科尼人的俏皮话,不由得笑了,“因为您总是高高兴兴地看待一切事物。”
“您说有什么办法呢?”达尔大尼央说,“我出生的国家的天空是没有一丝阴云的。”
“那儿和这儿是不一样,”波尔朵斯说,同时伸出手去,他脸颊上刚刚感到一种清凉的感觉他想知道是不是真的下了雨,有一滴雨落到了他的睑上。
“走吧,走吧,”达水大尼央说,“这样一来,我们更应该赶快上路了……来呀,格力磨!”
格力磨来了。
“喂,格力磨,我的朋友,您有没有看见什么?”达尔大尼央问。
“什么也没有看见,”格力磨回答说。
“那些笨蛋,”波尔朵斯说,“他们甚至不追我们。啊!换了我们就要追了!”
“嗨!他们可做错了,”达尔大尼央说,“我非常乐意在这个小小的台巴依德480跟摩尔东特说两句话。你们看,这儿正是把一个人痛痛快快地撂倒的绝妙所在。”
“诸位先生,”阿拉密斯说,“我完全相信儿子的本领比不上母亲。”
“亲爱的朋友,”阿多斯说,“等一等再说这话,我们离开他才两个小时,他还不知道我们走的是哪
个方向,不清楚我们目前在哪儿。如果从现在开始,一直到我们的脚踏上法国的土地以前,我们没有给杀死,也没有给毒死,那么,我们回法国后,才能说他的本领没有他的母亲大。”
“现在最重要的是吃饭,”波尔朵斯说。
“确实如此,”阿多斯说,“因为我也饿极了。”
“注意黑母鸡!”阿拉密斯说。
末司革东领着四位朋友向那座房子走去,他们差不多都恢复了以前的无忧无虑的心情,因为,正像阿多斯说的那样,四个人现在又团结一致了。
[注]
475 伦敦塔,为伦敦古堡,曾作过监狱。
476 指黎塞留。
477 见《三个火枪手》上册。
478 末司革东喜欢别人叫他末司东。
479 见《三个火枪手》上册。
480 台巴依德,是古埃及的一部分,也叫上埃及,是古时基督教徒隐修的地方。一般比喻为荒僻的隐居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