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拉森从我手里拿出威士忌,挨个儿分发,酒瓶儿开始风光起来,而我去船首楼照料那些新受伤的水手。我过去见识过威士忌喝醉的人,比如俱乐部的人喝威士忌加苏打水,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些船员喝威士忌的样子,他们用小锅、大杯和瓶子喝——各种器皿都把酒倒得满满的,每喝一次都是大口痛饮。然而,他们并没有喝一两杯酒便停下来。他们喝了一回又一回,只要酒瓶递上来,他们就不停地再喝下去。
每一个人都喝醉了;受伤的人也喝威士忌;奥夫蒂·奥夫蒂本来帮助我,结果也喝醉了。只有刘易斯有节制,只是小心地用嘴唇喝了几口,尽管他也加入了狂欢,和大多数人一样大呼小叫。那真是不顾一切的纵情狂欢。他们扯起嗓门儿大谈那天的战斗,为了一些细节争吵不休,或者大动感情,和他们刚刚交过火的人做朋友。俘虏们和战胜者们彼此拍着肩膀打嗝儿,指天发誓以后要互相尊重,互相敬仰。他们哭诉过去和以后在狼·拉森的铁腕统治下遭受的种种苦难。所有的人都在咒骂他,把有关他的兽行的可怕传说讲述出来。
那是一种奇怪的可怕的景象——一溜狭窄的排床中间的空地,地板和墙壁在跳跃,在摇晃,昏暗的灯光,摇曳的影子一会儿拉长,一会儿缩短,鬼影似的,污浊的空气里混合着烟味儿、人体味儿和碘酒防腐剂的味道,还有那些人涨红的面孔——我应该称他们野蛮人才对。我看见奥夫蒂·奥夫蒂拿着绷带的末端,观看这个场景,他那天鹅绒似的发光的眼睛,在光线下像鹿儿的眼睛,不过我知道他的胸腔里潜伏着野蛮的魔鬼,可他的脸上和举止上却装出温文尔雅的样子,几乎像女人那样。我还注意到哈里森那个孩童般的脸——曾经是一张善良的脸,可现在成了魔鬼的脸——充满激情,正在向新来者讲述他们所在的这艘地狱船上的情况,扯起嗓子诅咒狼·拉森的脑袋。
狼·拉森名副其实,总是狼·拉森的德性,以奴役人和折磨人为乐,一个男性赛莲〔注:《奥德赛》中的女妖,能把人变成猪猡。〕,这些人都是他的猪猡,趴在他面前受苦受难的畜生,只有在喝醉酒和私下里才敢发泄不满,奋起反抗。那么,我也是他的一个猪猡吗?我寻思。还有莫德·布鲁斯特吗?不!我强忍愤怒,咬紧牙关,下定决心,终于引起了我正在照料的伤员注意,他抖动了一下,而且奥夫蒂·奥夫蒂也好奇地看着我。我突然间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想起我新近找到的爱情,我认定自己是一个巨人。我无所畏惧。我要锤炼我的意志,面对狼·拉森也没什么,我过了三十五年的书斋生活也没什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会把事情做成功的。力量顿生,我感到神清气爽,转身离开那大呼小叫的地狱,从楼梯爬上甲板上,只见海雾像魔鬼一样在夜气里飘动,空气甜甜的,纯洁而平静。
统舱里只有两个受伤的猎人,也像船首楼里一样大呼小叫,只是狼·拉森没有受到他们的诅咒;我再次来到甲板上,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然后向船后的舱室走去。晚餐已经准备好了,狼·拉森和莫德正在等我就餐。
他船上所有的人都很快喝醉了,他却仍然清醒。他没有喝一滴威士忌。在这种情况下他不敢喝酒,因为他只有刘易斯和我可以依靠,刘易斯现在还在掌舵。我们在雾中扬帆行驶,没有瞭望,没有灯光。狼·拉森在他的水手们中间大撒手分发威士忌,这令我大吃一惊,不过他显然知道他们的心理,明白以流血开始的人重建友谊,最好的办法就是一醉方休。
他对“死亡”·拉森的胜利看样子在他身上产生了非同寻常的影响。前一天晚上他已经变得郁郁寡欢,我一直在等待他随时发作,他那种独特的发作。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他现在精神气儿很好。很可能他俘虏了这么多猎人和舢板,把他习惯的反应抵消了。不管怎样,他的郁闷情绪不见了,那个郁闷的魔鬼没有露出狰狞的面貌。当时我是这样想的;但是,我呀,对他了解得太少了,不知道就在那个时候,他也许正在思考一种更加恐惧的爆发,我从未见过的爆发。
如同我说的,我走进舱室的时候,看见他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好几个星期都没有头疼了,他的眼睛清澈明亮,蓝莹莹的像蓝天,他那古铜色肤色在健康的状况下非常美丽;他的血管里充满生气,热血在充足而有力地流动。等待我的工夫,他想着法子和莫德进行愉快的交谈。他们正在谈论引诱的话题,从我听到的几句对话里,我知道他认为引诱只是在一个人受到引诱并且堕落的时候才会产生作用。
“你看看吧,”他说,“我认为一个人因为有欲望才干事情的。他有许多欲望。他有逃避痛苦的欲望,有享受欢乐的欲望。但是,不管他干什么,他都是因为有欲望才去干的。”
“可是,假如他有欲望干两件截然不同的事情,每一件都不允许他分出身来去干另一件事情呢?”莫德·布鲁斯特插话说。
“这正是我要讲的事情。”他说。
“在这两种欲望之间,这个人的灵魂就可以得到证明,”莫德说,“如果具备善良的灵魂,那他就有欲望干出善良的行为,而如果具备恶劣的灵魂,那就正好相反。作出决定的是灵魂。”
“一派胡言!”他不耐烦地嚷叫起来,“作出决定的是欲望。比如说,有人想喝酒,一醉方休。他又不想喝得不省人事。那他怎么办呢?他怎么干才好呢?他是一个傀儡。他是听从他的欲望的奴才,这两种欲望中他只能听从最强有力的那个,别无他法。他的灵魂这时候一点作用都没有。他在诱惑下怎样才能喝醉而又不醉得不省人事儿呢?如果保持清醒的欲望占据上风,那是因为这种欲望是最强有力的欲望。引诱扮演不了什么角色,除非……”他停顿下来,赶快寻求进入他脑子里的新思想,“除非他受到引诱,保持清醒。”
“哈哈!哈哈!”他大笑起来,“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凡·韦登先生?”
“你们俩都是在吹毛求疵呢,”我说,“人的欲望就是他的种种欲望。或者,如果你要说个明白,那么他的种种欲望的总和就是他的灵魂。在这点上,你们俩都错了。你强调欲望,看轻了灵魂,布鲁斯特小姐呢,强调灵魂,看轻了欲望,可说到底,灵魂和欲望是同一种东西。”
“然而,”我继续说,“布鲁斯特小姐主张引诱就是引诱,这是正确的。火在风的吹拂下会燃烧得猛烈。所以,欲望就像火。如同被风吹旺一样,欲望是被你看见后一心想得到的东西煽动起来的,或者是听人把你一心想得到的东西说得天花乱坠或者理解得头头是道而蠢蠢欲动的。这就是引诱在作祟。是风煽动了欲望,把欲望煽动到了主宰的地步。这就是引诱。风不能把欲望煽动到主宰一切的地步,但是只要在不停地煽动,那便是引诱了。如同你说的,它也许引诱行善,也许引诱作恶。”
我们三个在餐桌边落座之际我感到很自豪。我的话具有决定性作用。至少,我的话为这场讨论画上了句号。
但是,狼·拉森做出了口若悬河的架势,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彷佛他积蓄的能量憋不住了,必须找到一个发泄口发泄出来。很快话题就讨论到了爱情问题。一如既往,他完全站在不折不扣的唯物论的一边,而莫德则站在唯心论的一边。至于我自己,除了时不时说一句半句或者一个建议或者更正一下,没有加入讨论。
狼·拉森振振有词,不过莫德也能言善辩,一时间,我只顾端详莫德说话时的面相,不知道谈话的头绪了。那是一张很少显示颜色的脸,但是这天晚上这张脸涨红了,非常生动。她的才智咄咄逼人,而且和狼·拉森一样对这场讨论充满快乐,而狼·拉森更加快乐。在辩论中,出于某种原因,尽管我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原因,我全然因为莫德一绺松开的棕色头发而想入非非,这时候狼·拉森引用了《伊苏尔在廷塔格尔》一诗里的诗句:
不理睬这里的女人我是有福的,
不理睬所有天生的女人是我的罪过,
而且把我的罪过更加完善了。
如同他过去阅读奥马尔的诗歌产生悲观情绪一样,现在他却把斯温伯尔尼〔注:英国诗人、文学评论家,主张无神论。〕的诗句朗读得慷慨激昂,神采飞扬。他朗读得字正腔圆,十分中听。他还没有完全停下来,刘易斯把头探下升降口,悄声地问道:
“别急,好吗?雾退去好多了,一艘轮船的左舷灯刚才照了一下我们的船头。”
狼·拉森一下子跳上了甲板,动作很快,等我们随后跟上来,他已经把统舱活动门拉上,把水手们喝酒胡闹的嚷叫掩盖起来,接着赶往船前去关船首楼的小舱口。雾气虽然还浓,但是已经散去许多,星星还被遮挡着,夜色因此漆黑一团。就在我们的正前方,我能看见一束红光和白光,还能听见轮船的引擎在隆隆作响。毫无疑问,这是“马其顿”号。
狼·拉森已经回到船尾楼舱口,我们几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观看在我们船首扫过的灯光。
“我运气不错,他没有带探照灯?”狼·拉森说。
“我要是大声叫喊,那会怎样呢?”我小声问道。
“那就全完蛋了,”他回答说,“不过你想到过紧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我来不及说出我的任何欲望,他早已死死卡住了我的喉咙,身上的肌肉轻轻的抖动了一下——彷佛是一种暗示——他要我明白他只要扭一下,我的脖子一准会断掉。他很快放开我,我们注视着“马其顿”号的灯光。
“我要是大声叫嚷又会怎样呢?”莫德问。
“我太喜爱你,不会伤害你的,”他温和地说——不,他话音里有一种温情和怜爱,我听了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不过别那样做,结果全一样,我会把凡·韦登的脖子拧断的。”
“那么她已经得到了我的允许,叫喊出来吧。”我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
“我很难想到你愿意把美国文人第二号人物牺牲了吧。”他嘲笑说。
我们没有再说什么,不过我们已经习惯彼此保持沉默,没有感到难堪;等到那红灯和白灯消失以后,我们返回了舱室,接着吃中断的晚餐。
他们又开始引用诗句,莫德朗读道森〔注:英国颓废派诗人。〕的《顽固不化》。她把诗朗诵得很美,不过我没有观察她,而在注意狼·拉森。他对莫德专注的神情十分着迷,我被他迷住了。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我注意到莫德朗读的诗句,他的嘴唇无意识地跟着一字一句地念,一字不落。莫德念出下面的诗句后,他打断了她:
太阳在我身后落下·她的眼睛就是我的光,
她声音里的韵调是我耳边最后的回响。
“你声音里的韵调在回响。”他坦率地说,她的眼睛闪烁着金色的光芒。
莫德处之泰然的样子,我忍不住会为之大声叫好。她流利地把最后一节朗读完,然后慢慢地把这场对话引向危险比较少的方向。我坐在那里,始终半醒半昏的状态,统舱那边酗酒的喧闹从隔壁传过来,我惧怕的这个男人和我深爱着的这个女人在交谈,滔滔不绝。餐桌没有清理。接替马格利奇的厨子显然已经加入到船首楼的同伙中喝酒去了。
倘若狼·拉森达到过生活的顶峰,那么彼时彼刻就是了。一次又一次,我放弃了自己的思想紧随他身后,我紧随他一唱一和深感惊讶,当时被他非凡的智慧牵着鼻子走,受他激情的驱使,因为他在宣讲反抗的热情。在所难免的是米尔顿〔注:约翰·米尔顿,英国伟大的激进派诗人,主要作品是长诗《失乐园》,魔鬼是该诗中的一个重要角色。〕笔下的魔鬼被拿来当作例子,狼·拉森分析人物和剖析人物的独到之处充分展现了他被压抑的天分。他的论说让我想起了泰纳〔注:法国文学评论家,历史学家和实证主义哲学家。〕,不过我知道这个人过去从来没有听说过那位杰出而危险的哲学家。
“他走向了一条迷途,可他不怕上帝的雷霆,”狼·拉森娓娓道来,“被打进了地狱,可是他没有被打败。他带走了上帝三分之一的天使,义无反顾地煽动人类反抗上帝,为自己和地狱赢得了人类世世代代的大多数。为什么他被逐出天堂?是因为他没有上帝勇敢吗?没有上帝自尊吗?没有上帝胸有抱负吗?不!根本不是的!上帝更加强大,如同他说的,雷霆让上帝更加强大了。然而,魔鬼是一个自由的精灵。为人奴役是不堪忍受的。他宁愿在自由之中遭受痛苦,而不愿意享受舒服的奴役的一切幸福。他不屑为上帝服务。他很在意无为而生。他不做傀儡领袖。他站在自己的双腿之上。他是一个独立的个体。”
“天字第一号无政府主义者。”莫德大笑着说,站起来准备回到自己的舱房。
“那么做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好嘛!”他叫喊道。他也早站起身来,站在那里面对着她,她在自己的舱房门口停留了片刻,他趁机接着说:
至少在这里
我们应该自由自在;万能的神没有
在这里设置妒忌;不会把我们赶走;
我们可以安全地统治;按我的选择
统治就是值得的雄心,虽然是地狱:
统治地狱远远胜过在天堂被人奴役。
那是一种无所畏惧的精神的挑战的喊叫。舱室里回响着他的声音,他站在那里,摇晃着身体,他那古铜色面孔闪闪发光,他抬头傲视,眼睛里闪着金光,男子气概,十足的男子气概与十足的温情脉脉,直逼向站在门口的莫德。
莫德的眼睛里又一次出现了那种无名的明明白白的恐惧,她几乎像耳语般说道:“你就是魔鬼。”
门关上了,莫德去了。他站在那里看了她片刻,然后恢复神态对我说:
“我去替刘易斯掌舵,”他简短地说,“半夜里叫你来接替。现在赶快回去睡一会儿吧。”
他戴上一副两指手套,又戴上帽子,走下了升降口楼梯,我听从他的建议上床睡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鬼使神差的,我没有脱掉衣服,而是和衣睡下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听见统舱那边吵吵嚷嚷,冥想了一下降临到我头上的爱情;但是我在“幽灵”号上的睡眠已经健健康康,习以为常,很快那些歌声和尖叫消失了,我的眼睛闭上了,我的意识沉入了半死的酣睡状态。
我不知道什么东西把我唤醒了,但是我自己已经下了床,站在一旁,十分清醒,我的灵魂随着危险的警告在颤动,彷佛听见喇叭召唤惊醒一样。我把门打开。舱房的灯光一片昏暗。我看见莫德,我的莫德,正在狼·拉森两臂的搂抱中拼命地挣脱,挣扎而又无能为力。我看见她在挣扎之际还徒劳地捶打和推抵,将她的脸抵在狼·拉森的胸部,试图摆脱他。这一切是我瞬间看见的,我立即跳起来扑了过去。
我用拳头朝他打去,直冲脸面,碰巧他把头抬起来,但是那是无济于事的一拳。他嚎叫起来,怒气冲冲,像野兽一样,用手把我推向一旁。就是这么一推,只是他的手腕动了一下,可是力量奇大,我像从石弩里发射出来一般向后抛了出去。我撞在了马格利奇过去一直使用的那间舱房的门上,我的身子把门上的镶板撞得乱七八糟。我挣扎着站起来,费劲地从那扇撞坏的门边挣脱身子,也不知道受了什么伤害。我只知道我怒不可遏。想来我也在大喊大叫,一边从我的胯间把刀抽出来,第二次扑了过去。
然而,某种事情发生了。他们正在摇摇晃晃地分开。我离他近在咫尺,我把刀举了起来,但是我没有把刀捅下去。我被眼前奇怪的景象弄迷糊了。莫德倚靠在墙上,一只手支撑身体;但是狼·拉森仍在摇摇晃晃,左手按在头上,捂住他的眼睛,右手伸出来四下乱舞,瞎摸一气。他的右手终于摸到了墙,身体在手触到墙的一剎那似乎如释重负似的松弛下来,彷佛他终于找到了他的依托之处,他的容身之地,他可以放心倚靠上去的东西。
后来我又变得怒不可遏了。在昏暗的灯光下,所有我受过的冤屈和侮辱在我脑海里一一呈现,所有我在他手里遭受过的、别人在他手里遭受过的冤枉一一呈现,这个人的存在所造成的所有暴行一一呈现。我向他扑过去,盲目而发疯地扑过去,把刀向他的肩部捅下去。当时我知道一刀下去只能画出一个新的伤口——我能感觉到利刃插在了他肩胛骨上——我拔出刀来向更加要命的部位刺去。
但是,莫德看见了我捅出去的第一刀,她惊叫起来:“别干了!千万别干了!”
我的胳膊瞬间放了下去,只是瞬间放了下去。我手里的刀子又举起来,要不是她及时赶过来,狼·拉森一准会一命呜呼。她两臂紧紧地把我抱住,她的头发在我的脸上刷来刷去。我的脉搏超乎寻常地怦怦跳动,我的怒气也随之越来越厉害。她两眼毫无畏惧地看着我。
“就算为我。”她祈求道。
“正是为了你,我才要杀了他!”我叫嚷说,极力从她的搂抱中挣脱出来又不至于伤害她。
“嘘!”她说,并且将她的手指头轻轻地放在我的嘴唇上。我要是有胆量,能够亲吻它们,哪怕当时我怒火中烧,它们在我嘴唇上的轻触格外甜蜜,甜蜜极了,“求了,求了。”她恳求道,凭着这两句话我便放下了武器,如同后来她的话随时能解除我的武装一样。
我后退下来,从她身边离开,把刀放回了刀鞘里。我看着狼·拉森。他仍然把左手抚在额头上。右手挡住了他的眼睛。他的头下垂着。他看样子变瘸了。他的身体从腰部向前折去,他那阔大肩膀耷拉下去,向前缩起。
“凡·韦登!”他声音沙哑地呼唤道,声音里含有害怕的调子。“哦,凡·韦登!你在哪里?”
我看了看莫德。她没有讲话,但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里,”我回答着,站到了他身旁,“怎么回事儿?”
“扶我坐下来。”他说,嗓子依然沙哑,声音充满惧怕。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汉普,”他说,离开我扶他的手,坐到了椅子上。
他的头向前倚在桌子上,埋在两只手里。一次又一次,他的头疼得前后摇晃。有一次,他把头抬起来一半,我看见额头发根一带挂满了大滴大滴的汗珠。
“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重的人。”他重复说,接着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回事儿?”我问道,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
但是,他很不耐烦地晃动一下,把我的手摆脱掉了,于是我站在他身边待了很长时间,一声不吭。莫德在观察,脸色又惊又怕。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俩猜度不出来。
“汉普,”他终于开口说,“我必须躺到床上去。扶我一把吧。我过一会儿就会好的。我相信就是该死的头疼病。我害怕头疼。我有一种感觉——不,我不知道我胡说些什么。把我扶到床上去吧。”
但是,我把他扶到床上,他还是用双手把脸埋起来,捂住了眼睛,我要转身离去,又听见他嘟嘟哝哝地说:“我是一个病人,一个病得很厉害的人。”
莫德见我走出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我。我摇了摇头,说:
“他犯了什么病了。是什么病,我不知道。他无可奈何,很害怕,我估计,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吧。那一定是在他挨到那一刀之前就发作了,那一刀只是一点皮肉伤。你一定看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我什么也没有看见。这对我来说是一头雾水。他突然间松开了我,摇摇晃晃离开了。可是我们俩怎么办呢?我应该怎么办呢?”
“请你等着我,等我回来。”我回答说。
我上到了甲板上。刘易斯在掌舵。
“你到前舱睡觉去吧。”我说,从他手里接过舵。
他立即按吩咐去了,我这下一个人待在了“幽灵”号的甲板上。我尽量不弄出声响,把中桅帆扯上桁,把三角帆和支帆索放下,掉过来三角帆,把主帆放下来。然后我下舱找到莫德。我把食指放在嘴唇,示意不要声张,接着走进了狼·拉森的屋子。他还是原来我离开他时的姿势,他的头在不停摇晃——几乎是在扭动——左一下右一下。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吗?”我问。
他起初没有回答,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回答说:“不,不;我还好。别管我,明天早上就好了。”
但是,我转身之际看见他的头接着摇晃起来。莫德在耐心地等我,我惊喜地注意到她的头像女王一样挺着,她的眼睛灿烂而平静。眼睛平静而安详,如同她的精神一样。
“你相信自己可以和我航行六百英哩吗?”我问。
“你是说……?”她问,我知道她已经猜对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意思,”我回答,“这里除了那只露天的舢板留给我们使用,什么都没有。”
“你是说为我,”她说,“你在这里像过去一样肯定安全的。”
“不,对我们来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只露天的舢板了,”我坚定地重复说,“请你马上去穿暖和一些,越暖和越好,并且把你想带走的东西打成一个包袱。”
“利落一些。”我补充说,目送她转身向她的舱房走去。
贮藏室就在舱室的下边,打开地板上的活板门,拿着一支蜡烛,我跳下去,开始仔细检查这间船上贮藏室。我主要挑选了一些罐头食品,我挑选好之后,上面伸下两只默契配合的手,把我递上去的东西接住。
我们一声不响地干活儿。我也为自己从贮藏品里拿了些毯子、两指手套、油布衣、帽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这是一次没有光线的冒险,我们完全把自己托付给一只小舢板,在恶劣而暴风不断的海上漂流,毫无疑问我们不应该让自个儿受冻挨淋。
我们紧张地在甲板上搬动我们搜寻到的东西,统统放在船的中部,干活儿太紧张,莫德体力本来就不行,这下累得支持不住,筋疲力尽,坐在了升降口的梯子台阶上。这样不能让她马上恢复体力,她于是仰身躺在了坚硬的甲板上,胳膊伸展开,整个身体放松下来。我记起来这是我妹妹的招数,我知道她很快就恢复过来了。我也知道我们不能不携带些武器;我于是又返回狼·拉森的舱房,拿走了他的来复枪和猎枪。我和他讲话,但是他没有回答,不过他的脑袋还在摇来晃去,他还没有睡着。
“再见了,魔鬼。”我悄悄跟自己说,把门悄悄地关上。
下一步是弄到一些弹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我不得不进入统舱升降口去干这件事情。猎人们在这里贮藏他们在舢板上携带的弹药,离他们吵吵闹闹狂欢的地方只有几英呎,我拿了两箱弹药。
接下来是放下去一只舢板。一个人干这件事可不简单。解开捆绑的绳子,我首先在前边的滑车上吊起,然后在后面的滑车上吊起,一直把舢板吊离船栏,接着往下放,这个滑车放下一两英呎,那个滑车放下一两英呎,直到把舢板放得平稳,吊在水面上,靠在大船帮上。我检查过,舢板上有桨、桨架和帆,设备齐全。淡水切不可忽略,我把船上每只舢板上的小水桶都盗走了。总共有九只舢板,这下我们弄到了不少淡水以及压舱物,只是我还带了别的通用供给品,舢板可能会超载。
莫德传递给我那些物品,我再把它们储存到舢板上,这时候一个水手从船首楼来到了甲板上。他在上风船栏那边站了一会儿(我们正好在下风船栏这边往下放舢板),随后不慌不忙走到船中部,在那里又停下来,面向海风站着,他的背朝着我们。我能听见我的心脏跳动,窝在舢板上一动不动。莫德早已潜伏在甲板上,而且我知道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她的身体藏在船舷的影子里。但是,那个水手一直没有转身,把手举过头顶伸展一下胳膊,出声地打了个哈欠,便又走回船首楼小舱口,走下舱去。
不一会儿就把东西装完了,然后我把舢板放下水里。我扶着莫德越过栏杆,感觉到她的玉体紧紧依偎着我的身体,我简直忍不住想大声叫喊出来:“我爱你!我爱你!”我想到,真正的汉弗莱·凡·韦登终于陷入情网了,我把她往舢板上放,她的手指紧紧地和我的手指拉在一起。我一只手拉住船栏,另一只手撑住她的体重,我此刻感到了无比自豪。这种力量是几个月前我还根本不具备的,那天我和查理·弗拉塞斯道别,乘坐倒霉的“马丁内兹”号前往旧金山,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
舢板降到海面,她的脚踩住了舢板,我才松开了她的手。我把滑车摘开,跟着她跳下去。我生来从来没有划过船,但是我毅然拿起桨,费了不少周折,终于让舢板离开了“幽灵”号。然后,我尝试着使用船帆。我看见过舢板舵手和猎人们多次张起斜杠帆,可是这次却是我第一次亲自尝试。他们可能只需要两分钟就把帆张起来,而我却需要用二十分钟,不过最后我成功地把帆张起来,调整好了,两手掌稳了舵桨,乘风行驶起来。
“日本就在那边,”我说,“在我们的正前方。”
“汉弗莱·凡·韦登,”她说,“你是一个勇敢的男人。”
“不,”我回答说,“你才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呢。”
我们扭过头来,在不约而同的冲动的驱使下,向“幽灵”号望了最后一眼。它那低矮的船体随着海浪或起或落,向上风方向驶去;它的帆在黑夜里黑魆魆一团;它的舵轮在海浪冲击下吱嘎作响;过一会儿,船影和声音都消失了,我们孤零零地待在了大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