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到甲板上,发现“幽灵”号近乎在依靠左舷向前疾驶,紧紧咬住一面熟悉的斜杠帆顶风前行,那面斜杠帆在我们前边也在迎风行驶。所有的船员都在甲板上,因为他们知道利奇和约翰逊被拖到船上后,将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那是四击钟的时分。刘易斯来到船尾驾驭舵轮。空气里湿淋淋的,我注意到他穿上了油布衣裤。
“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我问他。
“从一丝气息看得出,一场飓风是一准要到来的,先生,”他回答说,“带来一场雨把我们劈头盖脸地浇湿,不过这种事情吧。”
“我们看见了他们是再坏不过了,”我说,这时“幽灵”号的船身被一阵巨大的海浪甩了出去,那条舢板瞬间向前跳跃过来,滑过三角帆,进入了我们的视线。
刘易斯打了一下舵把,迎合水势,“他们永远到达不了陆地,先生,我认为不行。”
“你真这样想吗?”我问道。
“是的,先生。你觉得不是这样吗?”(一阵大风咬住了大帆船,他不得不赶快打舵轮,让帆船躲开风头。)“一个小时以后小小蛋壳儿船就无法在海上漂流了,我们在这里把他们拉上船来,倒是一点运气呢。”
狼·拉森从船中间大步来到船尾,他刚刚和救起来的那四个人交谈过。他健步如飞,像猫儿一般轻灵,比平常更胜一筹,而他的眼睛里亮闪闪的,活力四射。
“三个上油工,一个四级工程师,”他兴冲冲地说,“不过我们要让他们做水手,或者至少是桨手。问题是那个女士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什么原因,狼·拉森提到她,我感到一下刺痛或者痛击,好像一把刀割了一下。我认为这是我单方面的一种愚蠢的吹毛求疵,但是这种情绪挥之不去,我只是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
狼·拉森嘬起嘴,打了一个又长又滑稽的口哨。
“那么,她叫什么名字呢?”他追问道。
“我不知道,”我回答说,“她睡着了。她累坏了。实际上,我是来听你介绍情况呢。那艘船是怎么回事儿?”
“邮船,”他简短地回答说,“‘东京城’号,从旧金山来,到横滨去。在这场台风中毁掉了。一只旧船。从顶到底都开裂了,像一面筛子。他们漂流了四天了。这么说你不知道她是谁,是干什么的,是吗?——小姐,妻子,或是寡妇?哎呀,哎呀。”
他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在取笑我,看着我两只眼睛也像在大笑。
“你打算……”我开口说。我想问他是不是要把这几个救下来的人送到横滨去,话到嘴边又收住了。
“打算什么?”他问道。
“你打算怎么处置利奇和约翰逊呢?”
他摇了摇头,“真的,汉普,我不知道。你看见了,新添来这些人,我想要的水手足够了。”
“他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想逃走而已,”我说,“为什么不改变一下对待他们的方式呢?把他们弄上船来,和气一些对待他们。他们走到如今这一步,都是被逼无奈呀。”
“是我逼的吗?”
“是你逼的,”我毫不退缩地回答道,“我警告你,狼·拉森,要是你下手太狠,把这两个可怜的人逼死,我会搭上我的性命把你杀死的。”
“好样的!”他大声喊道,“你让我感到骄傲,汉普!你站得住了,知道复仇了。你是一个响当当的人了。你过去让你的生命享尽种种安逸,那是很不幸的,不过你在发展,你现在的样子我更喜欢。”
他的声音和表达发生了变化。他的脸色很严肃,“你相信诺言吗?”他问道,“诺言是神圣的东西吗?”
“当然。”我回答说。
“那么,我们来一个条约吧,”他接着说,好像一个全能的演员,“如果我许诺不动利奇和约翰逊一只手指头,那么你会答应我,不再企图杀死我吗?”
“哦,这并不是说我害怕你,根本不是我害怕你。”他赶紧补充说。
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这个人究竟是想干什么呢?
“这样许诺行吗?”他不耐烦地问。
“说定了。”我回答说。
他把手向我伸出来,可是当我满心欢喜地握住他的手摇动起来时,我发誓我分明看见他的眼睛里瞬间冒出了嘲笑的魔鬼的光亮。
我们蹓跶着走过船尾楼一带,来到了下风的一侧。那只舢板现在漂到了跟前,陷入孤注一掷的境地。约翰逊在掌舵,利奇在往外舀水。我们以加倍的速度追上了他们。狼·拉森提醒刘易斯保持一些距离,我们很快跑到了舢板的前边,迎风不到二十英呎的样子,“幽灵”号挡住了舢板的去路。斜杠帆失去风力,软塌塌的垂下来,舢板船首和船层保持在同一平面上,让两个人赶快交换了位置。舢板这下不能向前行驶了,而且,随着我们把一个大浪推上去,它则掉进了浪谷。
正在这时候,利奇和约翰逊抬起头来看着他们的同舟共济的伙伴,他们都站在船中间的栏杆旁边。双方没有打招呼。他们两个在他们的同志的眼睛里已然是要死的人了,在他们之间横亘着生与死的鸿沟。
紧接着,他们俩便正对着船尾楼了,我和狼·拉森就站在这里。我们跌进了浪谷,他们升到了浪头。约翰逊看着我,我看见他脸色憔悴,疲惫。我向他招招手,他也招手作答,不过他的招手显得无望,绝望。他好像是在作最后的告别。我没有看见利奇的眼睛,因为他在看狼·拉森,过去那种不可调和的不共戴天的憎恨情结,一如既往地留在他的脸上。
随后,他们落到船后边了。那面斜杠帆张满了风,突然之间,风使这条没有遮盖的脆弱的舢板倾斜起来,看上去倾覆一准会发生了。一个白花花的帽状浪头出现在舢板上方,接着横打下来,溅起雪白的大水。然后,舢板出现了,灌满了半船水,利奇把水迅速往外舀,约翰逊紧紧掌握着舵桨,他的脸苍白,焦急。
狼·拉森在我耳边短促地大笑一声,如狗叫,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向船尾楼的上风一侧。我等待他下达命令,让“幽灵”号顶风停船,但是“幽灵”号继续向前行驶,狼·拉森没有任何表示。刘易斯站在舵轮旁边不动声色,不过我注意到船前边成群结队的水手们的脸色大变,朝我们这边看着,“幽灵”号仍然在向前开去,那只舢板渐渐变成了一个小点子,这时候狼,拉森声音突然响起,下达命令,要帆船右舷迎风行驶。
我们往回收船,在那条苦苦挣扎的小舢板两英哩多的地方,飘拂的三角帆收下来,帆船顶风停下。打猎豹的舢板是不适合迎风行驶的。它们的希望在于保持上风位置,海风刮起来了,它们可以乘风快行,赶到大帆船前面去。不过在到处都是狂野荒凉的海面,利奇和约翰逊除了上“幽灵”号,没有什么可以避难的地方,他们毫不退缩地迎风行驶。在不停涌动的沉重的大海上这是一件缓慢的工作。他们随时都会被哗哗作响的海浪吞没。一次又一次,无数次我们都看见舢板抢风行驶冲进巨大的白色大浪中,然后被劈头打回来,像一块软木头一样随波飘荡。
约翰逊是一个杰出的水手,如同掌握大帆船一样,他对小舢板十分了解。一个多小时之后,他差不多和我们并行了,最后一段强风行驶接近了我们的船尾,目标是下一段抢风行驶赶上我们。
“这么说你们改变主意了?”我听见狼·拉森嘟哝,半对自己,半对他们,彷佛他们能够听见似的,“你们想上船来,是吗?好吧,那么,快跟上来吧。”
“转舵挡风开!”他向奥夫蒂·奥夫蒂下命令说,那个卡内加人已经接替刘易斯掌握舵轮。
一道命令接一道命令。大帆船驶向下风,前帆和主帆帆绞索都放松,吃上了风。我们赶到了风前边,向前跳跃,这时候约翰逊冒着极大危险松下帆脚索,从一百英呎远追上来。狼·拉森又一次大笑起来,同时还向他们招手,示意他们跟上来。再明显不过,他是在和他们玩猫捉老鼠呢——我看出来那是教训,代替殴打的教训,一种危险的教训,因为那条脆弱的舢板危在旦夕,随时会被海浪吞没。
约翰逊迅速准备停当,在我们后边追赶。在他面前没有任何选择。死神无处不在,一个巨大的浪头以排山倒海之势压在小舢板上,席卷而去,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这时他们心里害怕死了。”刘易斯悄悄地在我耳边说,这时我向前边走去检查他整理三角帆和支帆索。
“啊,他一会儿就要顶风停船,把他们搭救上来了,”我心情愉快地说,“他就是要诚心给他们一次教训,就这么回事儿。”
刘易斯狡黠地看着我,“你这样想吗?”他问。
“没错儿,”我回答说,“你不这样想吗?”
“这些天来,我什么都不想,只想保住我自己的这张老皮,”他回答说,“我心下好生纳闷儿,等着事情发生呢。旧金山的威士忌搞得我胡里胡涂,不过船后边那个女人会把你搞得更加胡涂的。啊,只有我知道你是一个头号大傻瓜。”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追问道;他忙完手头的活儿,就要转身离去了。
“我是什么意思?”他大叫道,“就是你问我的意思!这不是我的意思,是那只狼的意思。我说过,那只狼,那只狼啊!”
“如果祸患来临,你会站在一起吗?”我贸然问他,因为他说出了我自己的恐惧。
“站在一起吗?和老胖子刘易斯站在一起,只会招来更多的麻烦。我们刚刚看见麻烦,我对你说吧,事情才刚刚开始。”
“我想不到你是这样一个胆小鬼。”我讥笑说。
他用轻蔑的眼光狠狠看了我一眼,“如果我压根儿不伸手帮那个可怜的傻瓜,”他把手指向那个小舢板——“你认为我能为了今天之前从来没有睁眼看过的女人不管不顾地打破脑袋吗?”
我讥笑地转过身去,向船后走去。
“还是把中桅帆收起来为好,凡·韦登先生。”狼·拉森见我向船尾楼走来,对我说。
我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起码对那两个人不用多操心了。看得出来,他不希望把帆船开出去太远,扔下他们。想到这里顿时有了希望,马上把他的命令付诸实践。我几乎没有开口下达必要的命令,着急的人们纷纷跳到扬帆绳和落帆索的旁边,另外几个人急匆匆爬往高处。他们的这种救人于危难的行为,狼·拉森见了只是冷笑一声。
我们还在向前行驶,等待那舢板落后几英哩,我们才顶风停船,等待他们赶来。所有的眼睛都在看着舢板到来,哪怕狼·拉森也不例外;但是他是船上唯一冷眼旁观的人。刘易斯,死死盯着观看,脸上流露出了忧虑,他想藏也藏不住。
舢板越靠越近,宛若一种活物在沸腾的碧波上抛来抛去,在滔天大浪里一会儿高抬,一会儿沉落,一会儿翻滚,一会儿消失在大浪后边又冲出来直奔天空而去。看上去它真的不可能继续生存下去,但是每一次眼花缭乱的冲撞之后它把不可能变为可能。一阵疾风骤雨过去,舢板从风雨中冲出来,几乎就冲到了我们跟前了。
“转舵挡风,快!”狼·拉森嚷叫道,他本人噌一下跳到舵轮旁边,把舵轮打过来。
“幽灵”号又一次窜出去,乘风奔驰起来,约翰逊和利奇在我们后边追了两个小时。我们顶风停船又开船而去,听凭那条苦苦挣扎的舢板的影子抛向天空又落回到呼啸的浪谷。在四分之一英哩的地方,一阵密集的暴雨把舢板笼罩起来了。舢板再也没有出现。海风把空气再一次吹得清清爽爽,但是舢板的影子没有在激荡的海面上出现。我好像觉得我在一瞬间看见了舢板的船底在浪花头上出现了黑色的影子。一切从此结束,倒也再好不过了。对约翰逊和利奇来说,生存的痛苦已经结束了。
船员们仍然待在船的中部。没有人走下甲板去,也没有人开口说话。大伙儿连眼色都没有交换一下。每一个人都好像吓坏了——好像是深深地陷入了思考,却不大相信,在努力认识清楚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狼·拉森没有留给他们思考的时间。他马上命令“幽灵”号起航——向海豹群进发,而不是向横滨港进发。但是,海员们收拉帆索的时候不再那么着急匆忙,我听见他们中间有人在咒骂,嘴唇在嘟哝,他们因此像以往一样显得沉重,没有生气。猎人们的情形则不是这样,“思谋克”忍不住讲了一个故事,他们走下统舱,爆发出一阵哄笑。
我向船尾走去,路过厨房的下风处,我们救起来的那个工程师向我走过来。他的脸色煞白,嘴唇在哆嗦。
“老天爷!先生,这是一艘什么样的船呢?”他叫嚷说。
“你有眼睛,你都看见了。”我回答说,简直是出言不逊,可我自己内心的疼痛和恐惧难以掩饰呀。
“你的许诺呢?”我对狼·拉森说。
“我是做出了许诺,可我并没有想到要把他们救上船来,”他回答说,“不管怎样,你得承认我并没有亲手杀害他们。”
“连手指头都没有动,连手指头都没有动。”他过了一会儿大笑起来。
我没有作答。我说不出话来,我的脑子乱糟糟的一团。我知道,我必须好好想一想。这个女人,现在正睡在那间备用的舱室里,是我必须考虑的一种责任,我脑海里闪现的唯一合理的思想是,我眼下不能操之过急,如果我还想帮助她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