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怪,尽管到处都是一种预兆不祥的氛围,但是“幽灵”号并没有遭遇什么重大的时刻。我们一路向西北方向航行,终于看见了日本的海岸,追逐到了大群的海豹。无人知道海豹群从浩淼无边的太平洋什么地方出来,一年一度地向北迁徙,到达白令海的栖居地。我们追着海豹群向北航行,滥捕牠们,杀死牠们,把剥光的尸体扔给鲨鱼吃,把皮用盐腌起来,这样它们以后就可以在城市的风骚的女人肩上做装饰品了。
那可是肆无忌惮的屠杀,一切只是为了女人。没有人吃海豹肉或者海豹油。杀戮一整天后,我看见我们的甲板上堆满海豹皮和尸体,到处是滑溜溜的油脂和血迹,排水口上排出的都是血水;桅杆、绳索和栏杆溅满了血糊糊的颜色;船员们像屠夫一样干着他们的营生,赤裸着血红的手和臂,费劲地往下剥皮,剥皮刀挥来舞去,把他们杀死的可爱的海豹的皮生生地剥下来。
我的差事是统计从舢板上卸下来的死海豹,监管剥皮,然后冲洗干净甲板,把船上原来的样子恢复了。这是非常难受的活儿。我的灵魂和肚子看见这种场面直犯恶心;可是,在某种程度上,调遣并指挥这么多人,对我倒是颇有好处。这活儿把我具备的一点点办事能力发挥出来,我明白我正在经历的艰苦和磨练,对改造那个奶油小生凡·韦登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我开始明显感觉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我永远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我了。我的人类生命的希望和信仰仍然抗得住狼·拉森的毁灭性的批评,可是他已经成为我在小事情上发生改变的根源。他已经为我开启了那个真实的世界,我过去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总是躲得远远的。我学会了更直接地看待生命,承认世界存在这样的事情,如同种种事实一样无可辩驳,从心灵和观念里摆脱出来,把特定的价值和存在的具体而客观的事务画上等号。
我和狼·拉森来往密切后,对他看得更清楚了。天气好的时候,我们进入到海豹群当中,所有的水手都乘舢板出去捕猎,船上就只剩他和我,还有托马斯·马格利奇,他不在打猎之数。六只舢板,从帆船边呈扇形散开,一直到第一只上风舢板和最后一只下风舢板相距十到二十英哩,在海面上直线行驶,一直出海到夜晚或者被恶劣的天气赶回来。我们的责任是让“幽灵”号准确行驶,向最后一只下风舢板开去,这样所有的舢板在风暴来临或者天气恶劣的时候,都能够顺风向我们划过来。
这对两个人来说不是轻易可以干好的事情,尤其在强劲的海风刮起来的时候,驾驭像“幽灵”号这样的船只,不停地瞭望那些舢板,升帆或者收帆,样样不可大意;这样一来,我得学着干,而且学得很快。掌舵我学得很快,不过我离开绳梯横索爬得更高的时候,依靠我的两条胳膊在桅顶横桁上活动,支持我的整个体重,那真是不容易啊。不过这点我也学会了,而且学得很快,因为我感觉到一种野蛮的欲望,想在狼·拉森的眼里为自己树立形象,证明我除脑子之外凭借别的手段一样可以生活下去。还不止这点,我最后终于爬上桅杆顶上,在这样瞬息万变的高空用腿稳住身子,通过望远镜扫视海面,搜寻舢板,享受到了快乐。
我记得一个美丽的日子,舢板都早早地离去,猎人打猎的枪声越来越模糊,越来越遥远,随着他们在海面上分散得广阔,枪声渐渐消失了。海上只有从西边刮过来的一点点微风;不过在我们设法接近下风处的最后一只舢板时,风停下来了。一只接一只——我站在桅杆顶上观看——六只舢板追随海豹向西划去,——消失在海平面上了。我们漂浮在平静的大海上,无法追上去。狼·拉森焦虑不安起来。气压计降下来了,东边的天空让他很不高兴。他十分投入地在观察气压计。
“如果风从那边刮起来,”他说,“风又狠又不停歇,把我们吹到舢板的上风处,那么很可能统舱和前舱的床铺就会没人使用了。”
到了十一点钟,大海变得像一面镜子。到了中午,虽然我们处于北纬好多度,但是天气闷热难耐。空气里没有一丝儿新鲜气息。天气闷热,憋气,让我想到了加利福尼亚人总爱说的话:“地震来临的天气。”不祥的预兆在所难免,在不可捉摸的情况下你会觉得大祸就要从天而降了。渐渐地,东边的整个天空布满了乌云,像地狱里黑压压的大山一般压在我们的头上。峡谷、海峡和绝壁,历历在目;各种影子清晰可辨,你会不经意中去搜寻那白色的海浪线以及大海在陆地上变化的嗡嗡作响的岩洞。我们还在轻轻地摇动,海上还是没有风。
“看来不会是小风暴,”狼·拉森说,“老母亲大自然要站立在她的后腿上,使出浑身的力量号叫,这下我们只有跳脚了,汉普,保得住我们的一半舢板就不错了。你赶快上去把中桅帆放松吧。”
“可是,如果天气号叫起来,这船上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吗?”我问,声音里有些表示不满的意思。
“可不是,我们得该出手时就出手,在我们的船帆被大风撕破之前,追上我们的舢板。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就说不清楚了。桅杆是顶得住的,你和我也得顶住,尽管我们手头有足够多的事情要做。”
海上的平静还在继续。我们吃了午饭,我吃得又匆忙又着急,想着海上漂着十八个人,远在海平面那边,天际乌云大山一般在滚动,缓缓地向我们压过来。但是,狼·拉森看样子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尽管我看出来,我们返回甲板的时候他的鼻眼儿稍稍耸了耸,一个看得见的快动作。他面色冷峻,面部的线条已经变得生硬起来,不过他的眼睛——蓝色的,纯蓝色的——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泽,一种明亮的火花般的光芒。我因此知道他很快乐,一种凶猛方式的快乐;他很高兴一场迫在眉睫的搏斗到来了;他知道生活的又一个重大时刻降临到他的身上而感到刺激和高昂,因为生命的潮水在血液里涌动。
有一次,他一点不知道他在那样做,也不知道我看见了,他对着渐渐迫近的风暴哈哈大笑起来,在嘲笑和挑衅。我看见他站在那里如同《天方夜谭》里的一个侏儒,站在凶恶的魔鬼的巨大身影前边。他敢面对命运,他什么都不害怕。
他走到厨房门前,“厨子,你把锅碗瓢盆收拾妥当了,你到甲板上来。随时准备听候召唤。”
“汉普,”他说,开始感觉到我充满兴趣地对他注视,“这是威士忌酒不能相比的,就是你的奥马尔也望尘莫及。我认为他只活了一半岁数吧。”
西边的半片天空这时已经变得黑沉沉的。太阳已经被遮挡起来,看不见哪里去了。下午两点钟的样子,一道鬼影似的昏暗的光线,从游动的紫色光团里射出来,落到我们的船上。在这样紫色的光线里,狼·拉森的脸红光一次一次闪现,让我激动地大感惊奇的是,他脸上好像围绕了一圈又一圈的光环。我们沉潜在超脱尘世的静谧之中,我们完全被即将来临的声音与运动的迹象和兆头包围起来。难耐的闷热已经变得不堪忍受。汗水在脑门儿冒出来,我能感觉到一直流到了我的鼻子上。我觉得好像我要晕倒了,赶紧伸出手来扶住了船拦。
随后,就是随后的瞬间,一丝丝儿微风悄悄吹过去了。微风是从东边吹来的,如同悄悄话儿,来了又去了。下垂的船帆没有动弹,不过我的脸感觉到了气息和凉意。
“厨子,”狼·拉森低声呼唤道。托马斯·马格利奇扭过脸来,可怜巴巴,一脸惧色,“放下前桅杆滑车,把它横着摆好,要是摆得顺当也放下帆绞索,和滑车归置妥当。如果你摆放乱了,那可是你干的最后一件好事儿。明白吗?”
“凡·韦登先生,站过来把船首帆调调向。随后立刻爬上中桅帆,立即张起来,能多快就多快——你干得越快,就干得越容易。对于厨子,如果他手脚不利落,照准他的眼窝子打就是了。”
我听出了他的奉承之意,心里受用,听得出他的话里没有威胁。我们的船头朝西北方向,他的用意是风一刮起来我们就改变航向。
“我们要让船舷的后部分吃风,”他向我解释说,“根据最后的枪声判断,那些舢板朝偏南的方向去了。”
他转身走向船尾,去掌舵了。我向前走去,在三角帆旁边坚守岗位。有一丝丝儿海风吹过,随后又是一阵。船帆懒洋洋地摆动了几下。
“谢天谢地,用不了多一会儿就全来了,凡·韦登先生。”伦敦佬热烈地喊叫起来。
我的确谢天谢地了,因为我到这时候学到了很多东西,明白了要是我们的船帆继续张着,在这样的风暴中会遭遇什么样的灾难。悄悄话般的微风变成了吹气儿般的阵风,船帆张起来,“幽灵”号活动了。狼·拉森把舵轮打得满满的,向左边旋转,我们开始转向下风。这时,风完全对准船尾吹,絮絮叨叨地吹,大口大口地吹,越吹越使劲,我的船首帆啪啪啪狠劲摔打起来。我看不见别的地方有什么进展,不过我感觉到随着风压改变前帆和主帆的方向,帆船突然上下起伏,向一边倾斜了。我的双手忙着对付船首斜尾帆、船首三角帆和支索帆;等到我把这部分活儿干完,“幽灵”号向西南方向冲去,风吹在船侧后半部分,所有船帆都靠左舷。虽然我累得要命,心跳得像杵棰敲打,可是来不及喘息,便跳上了中桅帆,在风还来不及变得十分强劲时,我们把中桅帆卸下,卷起来。接着,我到船尾去听候调遣。
狼·拉森点头表示赞许,把舵轮交给了我。风一刻不停地直吹,大海波涛汹涌。我掌了一个小时舵,每分钟都变得更加困难了。我们在靠船尾风行驶,我对于这样的速度把舵没有经验。
“现在快拿上望远镜瞭望一下,看看有没有舢板的影子。我们至少行驶了十海浬,现在正向十二或者十三海浬进发。这老姑娘知道如何行走。”
我爬上了前桅顶横桁,离甲板七十英呎高,不免有几分得意。我搜寻面前的广阔海面,我备感焦虑的是如果我们要找到任何一个船员,必须抓紧进行。的确,我注视着我们正在穿行的茫茫大海,我怀疑还有一只舢板漂浮。这样轻巧的舢板在这样的大风和大水中生存下来,看样子很难。
我能感觉到风的全部力量,因为我在顺风而行;但是从我所处的高处往下看,彷佛置身“幽灵”号船身之外,与它分开了,看见它轮廓分明地漂浮在汹涌的大海上,生气勃勃地行驶。有时候,它会高高翘起,跨过一个巨大的浪头,把右舷深深地沉入海里,从甲板到舱口盖都成了沸腾的海水。在这样的时刻,开始从上风摇摆,我会倏然飞过空中,快得眼花缭乱,彷佛我吊在巨大的倒挂的钟摆上一般,大摇大摆起来,摇摆的幅度一定超过了七十多英呎。有一次,这种眼花缭乱的摇摆把我吓懵了,好一阵子我手脚并用紧紧地抱住桅杆,虚弱不堪,浑身打颤,无法搜寻海上迷失的舢板,海上什么东西也看不见,只看见大海在下面咆哮,像是要一口把“幽灵”号吃下去。
但是,想到在大海中的人们,我镇定下来,为了找到他们,我把自己忘掉了。一个小时里,我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裸露的荒凉的大海。后来,一缕多变的阳光照射在海面上,把海面变成了怒气冲冲的银色,我看见了一个黑色的小点瞬间矗向天空,又被吞没了。我耐心等待。那个小黑点又凸现出来,就在我们左舷四、五度怒气冲冲的银色海面上。我没有打算呼喊,只是对狼·拉森挥一挥手臂转达了这一消息。他改变航向,我看见那个黑点在前方确定无疑后又做手势表示肯定。
黑点变得越来越大,船速极快,我第一次充分认识到我们行驶的迅猛。狼·拉森示意我下去,当我站在舵轮旁他的身边时,他又吩咐我顶风停船。
“等着所有恶魔跑出来吧,”他提醒我说,“不过别介意。你只管干好你自己的事情,让厨子照顾好前帆脚索。”
我对付着向前走去,但是两侧都难选择,因为上风的船栏和下风的船栏好像统统埋进海水里了。告诉托马斯·马格利奇他应该干什么后,我爬上前边索具几英呎。舢板现在很近了,我清楚地看见它船头对着风和海面,后面拖着桅杆和帆,它们已经吹落船下,当作浮锚使用。舢板上的三个人都在往船外舀水。每一个山一般的海浪都会把他们淹没,从视野里消失,我会等得焦急万分,害怕他们再也浮不出水面。接下来,黑色东西突然一闪,舢板又会从飞沫四溅的浪头干净利落地穿出来,船头冲天,船底的整个长度都展露出来,好像竖立起来一样。短暂的一眼,有时候看得见三个人拼命地往外舀水,这时候正赶上舢板抛向空中,跌进张开大口的浪谷,船头朝下,把船尾以上的整个船体内部暴露出来,几乎倒立在船头上。舢板每一次从水中冒出来,都是一个奇迹。
“幽灵”号突然改变航道,偏向一边,我因此大吃一惊,以为狼·拉森见势危急,放弃了营救。后来我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准备顶风停泊,于是我跳到甲板上做准备。我们现在就在风头上,舢板还在远处,和我们并排着。我感觉帆船一下子随和起来,一时间没有了张力和压力,速度加快了许多。帆船在以船尾为中心急速调头,向风迎去。
帆船和海面形成直角之际,风的全部力量(直到这时候我们是避开这种风力的)把我们逮了个正着。我不幸正面对着这股风力,对它的厉害全然不知。它直愣愣地竖立在我面前像一堵墙,把我的肺里灌满空气,我呼不出来。我憋气憋得要死要活,“幽灵”号又一下子打转,船侧向前,滚动着直接冲进风里,我看见铺天盖地的海面悬在我的头上。我转过身来,把满腔憋气换过来,又瞭望过去。海浪比“幽灵”号高出一大截,我仰头注视浪头。一道阳光刺透高高跃起的浪头,我看见半透明的急冲冲过来的绿色,后边是乳白色的滚滚的泡沫。
然后,海浪落下来,混乱的场面一下子开了花,所有的事情立即发生了。我被劈头盖脑震耳欲聋地袭击了一下,不是某一部分而是全身所有的地方。我扶着船栏的手一下子打松了,我被压在海水下面,我脑子里转了一个念头,想到我曾听说的可怕的事情在所难免,我就要被大浪卷进大海里去了。我的身体受到冲击,砰然倒地,毫无救助之力,滚过来又滚过去,我实在憋不住气了,我把咸死人的海水吸进了肺里。但是在应付这一切的时候我抱定一个念头——我必须把船首三角帆转向上风的方向。我不害怕死。我毫不怀疑我能够挺过去。我抱定了执行狼·拉森的命令的念头,在我一阵清楚一阵胡涂的意识中始终如一,我好像看见了他站在舵轮旁边,置身汪洋大水中间,以他自己的意志和风暴的意志对抗,迎刃而上。
我受到剧烈的冲击,靠住了我以为是船栏的地方,呼吸了一口,又呼吸了一口香甜的空气。我试图站起来,但是我当头受了一击,又跌倒下来,两手和膝盖着了地。由于一股海水冲击,我被俐利落落地冲到了船首楼,掉进了船眼里。我手脚并用爬了出来,越过托马斯·马格利奇的身体,他正躺在那里痛苦地呻吟。我没有工夫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我必须把船首三角帆反转过来。
我从甲板上出现的时候,甲板好像一切都已经终结了,一去不回返了。四面都是弯曲和被击碎的木头、钢铁和帆布,“幽灵”号被摧毁,被撕成了碎片。前桅帆和前中桅帆,由于通过调整失去风的张力,却没有人及时系上帆脚索,这时正在轰隆轰隆地撕成碎布条,笨重的横梁在船栏之间甩来甩去,撞击不停,碎片飞溅。空中到处是飞舞的废物,乱糟糟的绳索、支帆索,随风嘶嘶作响,绕来绕去像蛇一样,而且前帆的桅斜桁全都折了,从空中往下掉落。
船桅木只差几英吋就会砸在我的身上,我见情况慌忙跳到了一旁。也许局面还不是毫无希望。我记得狼·拉森的提醒。他已经期待所有的恶魔都会跳出来,眼下不过如此。他在哪里呢?我看见他在主桅帆脚索那里辛苦地劳作,用他那力量无穷的肌肉把帆脚索拽过来,拉平了,帆船的尾部高高翘向空中,而他的身体在一阵白色的海浪打过之后依然挺立。所有这一切,而且更多——整个世界的混乱和破坏——仅仅发生在我眼见、耳闻和经历过的十五秒钟里发生了。
我没有停止观看小舢板已经发生的情况,而是跳到三角帆的帆脚索上。三角帆本身被风吹得甩来甩去,一会儿迎风,一会儿背风,啪啦啪啦地响;但是把帆脚索转过来,每一次我使尽全身的力气拉扯三角帆都会啪啦响一下,我慢慢把它撑满了风。我对此很清楚: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使劲拉拽,我所有的指头肚都快挤破了;我一边拉拽,飞舞的三角帆和支索帆布面撕裂,呼啦一声化为乌有了。
我仍然拉拽,把每次拉到的绳索折迭起来,等待下一次来风多拉拽一些。然后,帆脚索就更容易对付了,狼·拉森站在我身边:我正忙着收拾松开的绳索的时候,他独自把绳索拉过来。
“手脚利落一些!”他嚷叫道,“快跟过来吧!”
我跟在他身后,注意到尽管到处一片狼藉,大概秩序还是清理出来了,“幽灵”号顶风停下了,它还处于工作秩序中,仍然在工作。尽管别的风帆都没有了,但是三角帆仍然张着风,主帆已经平摆在船上,这两支帆还抗得住,把船头带向汹涌的大海。
我搜寻那条舢板,狼·拉森在清理舢板滑车;我终于看见在一片大海面上的下风处那条舢板跃出水面,大约有二十英呎的距离。狼·拉森把距离算计得十分到位,我们正向舢板漂过去,因此不用多费周折,只要把滑车的两头钩住,把舢板吊上船来就行了。但是,这活儿干起来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
科尔福特在舢板头上,奥夫蒂·奥夫蒂在船尾,凯利在船中间。我们漂浮得更近时,舢板这会儿升上浪头,而我们则处于浪谷,几乎直接冲到我的上方,我看见三个人都把头探出船帮来,向下看去。随后,转眼之间,我们这会儿升上浪头,矗向天空,而他们却下落到我们下方很远的地方。看样子谁都会相信,接下来的波涛会把“幽灵”号送向那个小小的鸡蛋壳儿上的。
但是,说时迟那时快,我把滑车递给了那个卡内加人,而狼·拉森也把滑车送到了科尔福特手里。两个滑车一下子都钩住了,三个人瞧准摇晃的时机,一起跳上了大帆船,“幽灵”号从海水中露出船侧,舢板边被精准地抛起来,在海浪涌动再次回来之前,我们已经把舢板拉上船来,反扣在了甲板上。我发现科尔福特的左手在淌血。不知怎么搞的,他的中指被挤压得稀烂。但是,他没有丝毫疼痛的样子,还用他的右手帮助我们把舢板放到了原来的地方。
“站离一点,让三角帆转过来,奥夫蒂!”我们刚刚把舢板安置停当,狼·拉森便下令说,“凯利,到船后去,把主帆帆脚索放松!你,科尔福特,到船前去,看看厨子出什么事情了!凡·韦登先生,再到高处观望,拦住你上去的东西统统弄掉!”
下达完命令,他使出他特有的老虎般的跳跃,赶到船后,来到舵轮旁边。我费尽力气爬上前支桅索,发现“幽灵”号渐渐地转向下风了。这一次,我们驶入了大海的波谷里,大浪横扫过去,但是船帆没有遭到毁坏。爬到桅顶横桁的半路上,风的全部力量吹向索具,将我死死压住,我这下不可能掉下去了,“幽灵”号几乎快要倾覆了,桅杆和水面平行,我向下张望“幽灵”号的甲板,却不是向下,而是向着几乎和垂直线成九十度的直角。我没有看到甲板,而是甲板应该所在的位置,因为甲板埋进了波涛翻滚的海水里。我能看见两根桅杆升出了水面,别的便什么也看不见了,“幽灵”号一时间埋进了大海里。随着它把姿势摆得越来越好,摆脱了侧面的压力,恢复常态,露出了甲板,像鲸鱼的脊背,凸现在海洋的表面。
然后,我们全速行驶,穿过狂风巨浪的海面,同时我像一只苍蝇一样挂在桅杆横桁上,搜寻别的舢板。不过半个小时,我看见了第二条舢板,困在水里,船底向上,拼命抓住船只不放的有乔克·霍纳、胖子刘易斯和约翰逊。这一次,我仍然站在高处,狼·拉森成功地顶风停船,没有让海浪横扫过去。像前一次一样,我们向舢板漂浮过去。滑车拴紧之后,绳索向那三个人扔了过去,他们于是像孩子一样爬上船来。那只舢板往船上拉时撞在大帆船上,破碎了;但是破船也好好地捆扎起来,因为它还能拼凑起来,重新做成一只完全的舢板。
“幽灵”号又一次躲过了暴风的袭击,这一次在海水里沉没了几秒钟,我以为它再也不会冒出来了。就连高及腰部的舵轮也被水淹了,被海水荡过去又荡过来。在这样的时刻,我觉得好不奇怪,独自和上帝在一起,独自和祂一起观看祂一怒之下造成的混乱。随后,舵轮会钻出水面,狼·拉森宽阔的肩膀也出现了,他的两只手紧紧抓住舵轮把子,让大帆船按照他的意志的航行,因为他自己就是凡间的一个神灵,掌控着这场暴风,抖掉身上风暴带来的海水,驾船朝他自己的目的地行驶。啊,多么不可思议!真是奇迹!小小的人们竟然可以生活、呼吸和干活儿,而且驾驭木头和棉布组成的这样一个脆弱的装置,在这样惊涛骇浪的风暴中前进!
和上一次一样,“幽灵”号从浪谷里跃上水面,甲板又一次高出大海,向呜呜号叫的大风冲过去。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钟了,又过了半个小时,一天最后的时光就要渐渐消失在昏暗而愤怒的黄昏中了,我看见了第三只舢板。舢板船底向上,没有水手的影子。狼·拉森故技重演,让大帆船降速,随后掉头迎风停下,向舢板漂过去。但是,这一次他错过了四十英呎,舢板从船尾溜过去了。
“四号舢板!”奥夫蒂·奥夫蒂惊叫道;在舢板浮出浪花又沉下去的一剎那,他尖锐的眼睛看见了舢板上的号码。
这是亨德森的舢板,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霍里约克和威廉姆斯,另一个远洋水手。他们毫无疑问是失踪了;但是舢板留了下来,狼·拉森又要不顾一切地去救下那条舢板。我已经下到了甲板上,看见霍纳和克尔福特都不同意这样的冒险,但是没有用处。
“老天保佑,不管暴风刮成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让风暴夺走过我的舢板呢!”他大叫大嚷,尽管我们四个人把头聚在一起,以便听清楚,但是他的声音好像很微弱,很遥远,彷佛距离我们有千里之遥。
“凡·韦登先生!”他喊叫起来,在风浪的咆哮中我好像是在听人说悄悄话,“和约翰逊还有奥夫蒂一起守住三角帆!剩余的人到船尾去看好主帆帆脚索!快快动起来!要不然我把你们统统送到天国去!听明白了?”
他把舵轮使劲往回打,“幽灵”号的船头狠狠摇摆了一下,猎人们别无选择,只得听从命令,尽最大努力应对这危急时刻。不过只有我死命抓住前桅杆下面的挽绳栓,又一次被铺天盖地的大海埋起来,我才意识到了这次冒险真是千钧一发。我的手指被生生拉开,我被甩到了船边,又从船边甩进了大海。我不会游泳,但是在我沉下去之前又被甩了回来。一只强有力的手抓住了我,等“幽灵”号最终浮出海面,我才知道是约翰逊救了我一条命。我看见他看上去非常着急,而且注意到刚才走到前边来的凯利不见人影儿了。
这一次,“幽灵”号没有碰上舢板,不像上一回,它不在原来的位置了,狼·拉森不得不采取截然不同的手段。避开风力,让一切东西都压在右舷,他抢风掉向,重新贴近左舷行驶。
“真不得了!”约翰逊在我耳边大声说,这时我们已经成功地对付过去海水铺天盖地的袭击,而我知道约翰逊不是在说狼·拉森,而是指“幽灵”号本身的性能。
这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下来,舢板的影子全没有了;狼·拉森还在可怕的大风大水中瞎折腾,彷佛被准确无误的本能左右着。这一次,尽管我们继续被大水半淹埋起来,不过帆船没有掉进波谷,让大水横扫,而且我们正好撞在了重新浮出水面的舢板上,把它拉上船来的时候它已经碰撞得快散架子了。
两个小时的辛苦劳作接踵而至,我们所有的船员——两个猎人、三个水手、狼·拉森和我——都在把帆收缩起来,收拾完一个接着收拾另一个,拾掇好三角帆又整理主帆。利用这种短帆迎风停下,我们的甲板总算摆脱了大水的淹没,而“幽灵”号在这样汹涌的海浪中时而仰冲,时而俯冲,宛如一块软木。
我刚动手干活儿就把手指头戳裂了,在缩帆的过程中,我强忍疼痛干活儿,眼泪流下了我的脸颊。一切收拾停当后,我像一个娘儿们一样不管不顾,在甲板上打滚儿,筋疲力尽的痛苦不堪承受。
这当儿,托马斯·马格利奇,像一只淹死的老鼠,被人从船首楼前边拖出来,他一直胆小如鼠地藏在那里。看见他被人拽进船后边的舱室里,这才惊讶万分地注意到厨房早不知到哪里去了。原来厨房所在的地方,成了一块什么都没有的甲板。
在舱室里,我看见所有的船员都聚来了,包括水手,小火炉上煮着咖啡,我们边喝威士忌,边吃硬面包。我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觉得食物这么可亲可爱。热腾腾的咖啡喝一口余香满口,“幽灵”号猛烈地摇来晃去,反复颠簸,即便是水手也必须拉住什么东西才可能走动走动,而且有好几次,只听有人大喊“瞧它又来了!”我们便一起倒在了左舷舱室的墙壁上,彷佛那里就是甲板一样。
“干守着屁用没有,”我们吃饱喝足之后,我听见狼·拉森说,“甲板上什么事情都不能干。如果有什么事情和我们过不去,我们是拦不住的。进去吧,大家都进去吧,睡会儿觉再说。”
水手们一个接一个进了前面船舱,一边走一边把舷窗关上,两个猎人则留下来睡在舱室里,因为大家认为打开到统舱升降口的盖子是不可取的。狼·拉森和我,我们两个人一起,把科尔福特那根挤烂的指头割掉,把截断的地方缝合起来。马格利奇在所有这些时间里还不得不做饭,供应咖啡,让火炉一直燃烧,不过他抱怨说内脏里边疼痛难忍,发誓说他撞断了一两根肋骨。经过检查,我们发现他断了三根肋骨。但是,他的伤情只能等到第二天再说,主要原因是我对如何处理断掉的肋骨一点不懂,需要先看看书才能处理。
“我认为很不值得,”我对狼·拉森说,“一条破舢板葬送了凯利的一条性命。”
“不过凯利的命也不值多少钱,”他回答说,“晚安。”
一切艰难险阻总算对付过去了,我的指头尖儿疼痛难忍,三条舢板丢失了,更别说“幽灵”号还在大海上肆无忌惮地乱窜乱跳,我原本以为不可能睡着了。然而,我的头一碰枕头我的眼睛就迫不及待地合上了,而且因为过度疲劳我整个夜里都在沉睡,而“幽灵”号孤独地失控地在风暴里搏斗,寻求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