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日子一天又一天地逝去,但却毫无撒旦的踪影。少了他,日子就显得很难捱。但相反的,占星家从他的月球之旅归来后,却常在村庄的各处走动得很勤;——他冒着大众的舆论不管;他的后背中央经常要挨上一颗石子。因为某些对巫者深切痛恨的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暗地里向他丢石子;尤其当他们能不被人看见的时候,同时两种对玛格特有利的趋势正渐次酝酿。其一就是撒旦——他本来就对她没有什么兴趣的——在一两次伤害到她自尊心的拜访之后,就再也不到她的家里去了。
因此撒旦在她内心里的地位,正渐次的隐退。其次就是关于威廉·马德林落魄潦倒的消息,接连不断地由老乌尔苏拉传递过来;这些音讯总是使玛格特很沮丧;他对于撒旦的嫉妒,实在是最主要的原因。这两件事刺戳着她;这种变化的组合,正使她日趋于有利——现在她对撒旦的兴趣正日趋于冷却,而她对威廉的兴趣,则相对的热化起来。她的这些转变,正足以使威廉再度焕发起来,并做某些事,而使得公众的谈论再度的倾向于他。
现在机会来了。玛格特托人去请求他,在下一个即将到来的审判日,为她的叔父辩护。他感到很高兴;竟然因此不再喝酒;而很勤奋地开始着手准备。事实上,他比预期的远为勤奋;因为这并不是一个有希望的案子。在他的办公室里,他跟西皮及我谈了很多次;对我们的证辞,也追根究柢地再三加以研讨,指望在糟糠中发掘出有价值的谷粒。但当然啦,收获却是少得可怜。
假如撒旦出现的话,那该多好!这个想法不绝地缠绕在我的脑际。他必定能提供一些途径来赢得这个案子;因为他曾经说过,这场官司是可以胜诉的;因此他必然知道应该怎么着手。但日子一个又一个地溜走了;他却一直没有来。当然,我一点也不怀疑:这一个官司会获胜,而且彼得教父以后的生涯会过得很快乐。因为撒旦曾经那样子说过。不过,我晓得,假如他能够到来,告诉我们怎样进行,则我将感到更大的快慰。对于彼得教父来说,这实在也已经是该使他获救,使他趋于快乐的时候;因为根据一般报告,他已经因不堪囚禁之苦,以及这件不名誉行为的重大负荷,而整个的瘫痪了。除非他能够很快地被释放,否则他即将无助地死去。
最后,审判日终于到了;人们从各处汇集到此地来听审;——包括许多来自远处的陌生人。是的,每一个人都到了,除了被告以外。他的身体太纤弱,而经不起这一阵烦劳。但玛格特是在场的;她满怀着希望,尽可能地把精神保持得很好。那一笔钱也被提上来,被倾放在桌上;那些享有特权的人则把它们拿在手上赏玩、检视、验证一番。
占星家已经就证人的席位。他为这个场合,特别戴上他的最好的帽子,并且穿着礼服。
问:你声明,这一笔钱是你的?
答:是的。
问:这一笔钱是怎么到你手上的?
答:有一次我远行归来,我在路上发现了这一袋钱。
问:什么时候?
答:两年多以前。
问:你怎么处理它?
答:我把它带回家,把它藏在我的天文台的一个隐密处所。然后我试着找寻失主。
问:你尽力去找寻他吗?
答:有好几个月之久,我都在努力探寻;但没有什么结果。
问:然后呢?
答:我想,或许不值得再去寻找了,因此我想用这一笔钱来整建隶属于修道院及修女院的“弃儿收容所”。我把这一笔钱从它的藏放处取出来,把它数一数,想看它是不是减少了一些。然后……
问:你怎么停住了呢?请讲下去。
答:很抱歉,我不得不说及这一点。当我把钱数完,又把袋子放回原处的时候,我抬起头来,发现彼得教父就站在我的后面。
有些人在低语,“看起来很糟;”但其他的人则回答道:“唉,但他是一个骗子呀!”
问:那样子使你不自在吗?
答:不,当时我并没有感到这一点;因为彼得教父经常不声不响地就到我那儿去,乞求我给予他一些微小的帮助。
问:讲下去——
答:最后我还是没有把这一笔钱捐给“弃儿收容所”;我选择了——等待另一年,并继续我的探寻。当我听说彼得教父捡到一笔钱,我感到很高兴,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跑进我的脑海里。甚至于当我回到家里一两天,发现到我的钱丢了,我也一直不感到怀疑;直到有三件事跟彼得教父的好运相连结在一起。
问:请把它们列举出来。
答:彼得教父在一个小径上找到那一笔钱,我则是在路上找到那一笔钱。彼得教父拾得的,通通都是金币达克特,我捡到的也是。彼得教父拾到的共有一千一百零七个达克特,我捡到的也刚好是那个数目。
他的证词结束了。他所说的确实在它一个屋宇里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一点并不难看得出来。
威廉·马德林向他发问了好几个问题;然后他就叫我们小孩子;我们也就把所发生的事讲了出来。我们所讲的,使得人们捧腹大笑;并且使我们感到羞耻。我们简直感到难受透顶;因为威廉感到非常泄气,而且他把这种失望的情绪也表露出来。他业已竭尽所能;可怜的年轻人啊!他并不顺利,而那些曾经出现过的同情,现在可不倾向于他的诉讼当事人。由于占星家的品德,他所说的故事,很难使法庭及人们相信;但对于彼得教父所经历的事,一定也很难使人信服。我们实在已经窘极了;但占星家的律师却说:他确信他不应该再向我们发问任何问题,因为我们所讲的故事本身已显得那么脆弱,他不忍心再对它施予任何的触击——每一个人都在偷笑;更使我们窘得无地自容。接着他作了简短、尖酸刻薄的结语,把我们所说的故事嘲弄得一文不值。他把它说得非常的荒唐与孩子气,无论从那个角度来看,都是不可能,而且是愚蠢的。他的话使得每一个人大笑,直到眼泪都掉了出来。最后玛格特无法控制她自己,竟大声痛哭起来。我着实很为她难过。
现在我注意到有某些事物使我振奋起来;撒旦正跟威廉并排着站在一起。而且有着多么明显的对照呀!撒旦看起来是那么精神弈弈,他的眼睛及脸上都显露着神采,而威廉则显得无精打采。现在我们两个小男孩可乐开了。我们断定,他一定会提出证词来,将法官及人们说服,使他们把黑色相信是白的,而把白色相信是黑的;或者任何他所要的颜色。我们往四下里张望,想探察一下人们对他作如何想法;因为他是那么静雅,那么潇洒;你知道——可是却没有人注意到他。因此我们知道,他是隐而不现的。
律师在作最后的陈述;当他正说得振振有词的时候,撒旦开始融入威廉的身上,慢慢地消失了。然后就发生了大转变;他的神采开始自威廉的眼睛里闪现出来。那位律师很严厉地结束了他的言词;而且是带着荣耀。他指着那些钱,说:“对于金钱的贪爱,实在是所有罪恶的根源。它就躺在这儿,这自古已然的诱惑物;最近更由于它最后的胜利而使人蒙羞;——一个上帝的使徒以及他两位可怜的年幼的犯罪帮手;假如金钱能够讲话,那么让我们期望:它一定会承认,所有对金钱的征服都是最可鄙视、最重大的悲哀。”
他坐下去了。威廉则站起来,说:“从原告的证词中,我断定:他在路上捡到了这一笔钱,那已经是两年多以前的事了,请纠正我,假如我误解了你的话。”
占星家说,他的话没有错。
“而且这一笔捡获的金钱,在一个特定的日子——去年的最后一天——以前,还是保留在你的手上,纠正我,先生,假如我说错了。”
占星家点点头。威廉转向法官席,说:“假如我证明这一笔钱并不就是那一笔钱,那么这些钱就不是他的啰!”
“当然不是!但这是违反常规的。假如你有这样的一个证人,你有义务请他作证而叫他出庭呀!……”
他的话顿住了,开始与其他的法官磋商。同时对造的律师显得很激动,他开始抗议说,在程序上此时不应再准许新的证人出庭。
法官们终于决定:对造律师的论点是正常的,因此他的抗议应予照准。
“但这并不是新的证人。”威廉说:“它业已部分地参与了。我说的是钱币本身。”
“钱币?它能说些什么呢?”
“它能说,它并不是占星家所曾经占有过的那些钱币;它能说,在去年的十二月底前,它还尚未存在过。借着它上面的日期,它能说出这一点。”
果然如此!当律师及法官们奔向那些金钱,把它们验证并惊讶地叫起来的时候,法庭里的人们真是兴奋到了极点,每一个人也都因为威廉能凑巧地想到那一点,而赞佩他的机智。最后秩序又告恢复了;庭上说:“所有这些钱币,除了四枚以外,都塑着今年的日期。对于被告,法庭表示真诚的同情与深沉的惋惜——他是一个无辜的人,由于不幸的误会却遭受不应得的囚禁及审讯的屈辱——原诉驳回!”
因此,金钱竟能够讲话;虽然那位律师认为它不能。法官们站起来,此时几乎都跑向前去跟玛格特握手,向她祝贺;然后又去跟威廉握手,并且赞美他。那时撒旦已从威廉的身上脱退出来;他站立在那儿,好玩地向四下里张望;人们就从他站立的地方走过,但却不晓得他就站在那儿。威廉也想不通,他自己怎么会在最后的一剎那,忽然想到那钱币上的日期,而不是早一点就想到。他说:他只是很凑巧地想到这一点,就在一瞬间,宛如是一个灵感;而他就此毫无迟疑地把它讲出来;虽然他并未验证过那些钱币;但他好像知道那是真实的。他真是诚实极了;那就是他本来的样子。其他的人将会假装着很早以前就想到这一点,但为了让大家惊奇,乃把它保留到最后才说。
现在他的脸色可又阴郁下来;最少你可注意到,他的眼神中业已丧失撒旦隐存在他身上时的那份光彩。他几乎又回复到原来的萎靡——虽然,曾经有过振作的片顷,当玛格特走来,称赞他,向他道谢,并说,她禁不住要为他感到骄傲。占星家悻悻然离去;一边还在咒骂着。所罗门·依沙克把那些钱捡收起来,把它带走了——那一笔钱款曾经归属于彼得教父;目前是美好而无争议了。
撒旦也走了。我猜想他一定是兴高采烈地去向被囚者报告一个大好消息。就这一点我是猜对了。玛格特和我们其他的人都怀着极度欢悦的心情,也急急忙忙地赶到那边去。
是呀;撒旦所做的是这样的,他在那一个可怜的被囚者面前出现,欢叫道:“审判已经结束了;根据法庭的判决,你被当作是窃贼的屈辱,就此终止了。”
这一个冲击简直夺去了这个老人的理智;当我们在十分钟以后抵达时,他正豪迈地往上往下不停地跨步;并且不断地给这一个人、那一个人以及其他的警察、狱吏下命令;还称他们是:皇家侍从长,某甲王子、某乙王子、舰队司令、陆军元帅以及所有诸如此类荒唐已极的台辞。他简直快乐得像一只小鸟;不啻是把自己当作是国王呢!
玛格特投入他的怀抱里,大哭起来。而事实上每一个人几乎都被感动得快要心碎了。他认出了玛格特,但他简直不能了解她为什么要哭。他拍着她的肩膀,说:“不要哭;心爱的,你要知道,那么多人在这儿呢!而且太子妃是不该这个样子的。告诉我你的困难——它会获得补救的;没有什么国王不能实现的事。”然后他向四周望望,看到了老乌尔苏拉用她的围裙在揩拭眼泪。他对此又感到很困惑,说:“你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啜泣中,她迸出了断断续续的言语,说:看到了他,使她非常感伤。他对那一点回想了一下,然后就咕哝着,好像对自己说:“有一个单身的老家伙——公爵的未亡人——能表达得很好;但她总是用鼻音讲话,因此不能够讲出她所要说的;其实是连她自己也没搞清楚。”他的目光投注在威廉的身上。“印度的王子,”他说:“我敢断定太子妃所关心的是你。她的眼泪会被拭干的;我将不再挡在你们两个人中间;她应该分享你的王座。而且在你们俩之间,你应该继承我。小淑女啊!我这样子决定可好?现在你可以微笑了吧?不是吗?”
他安慰着玛格特,并吻了她。他想要使自己及我们每一个人都称心满意;——只是他无法为我们每人都做足够的事;但他却开始分封国土,并分派这一样,那一样东西。我们每一个人所得到的,最少是公、侯的地位。最后人家总算把他说服:他该回家去了;他就以一种夸大的、堂皇的步伐举步迈进。一路上人们看到他是那么滑稽——一听到欢呼他就感到无比的欣悦,大家就依着他的愿望,而开玩笑地向他欢呼,他以谦卑的鞠躬与庄重的微笑来答礼;而且一再地伸出一只手去,说:“祝福你们;我的国民。”
在我曾经看过的场景之中,这真可算是极可怜的一幕。沿路上玛格特及乌尔苏拉都大哭着。
在回家的路上,我突然的遇到了撒旦;我就责怪他:为什么要用那个谎言来欺骗我。他一点也不困窘,反而是镇静自若地说:“哎,你弄错了。我跟你说的是实话。我说,他的余生都会很快乐。他真的会很快乐啊!他会经常的把自己当作是国王;他因此所拥有的骄傲与喜悦,将延续到他临终以前的日子。他的现在以及来日,都将在这样的一个帝国里,作为一个十分快乐的人。”
“但你所使用的方式,撒旦,那种方式!难道你非把他的理性剥夺掉,不能达到这一个目的吗?”
想要把撒旦激怒,简直是很难的;但这一次可奏效了。
“你简直是笨驴!”他说:“难道你盲目到这一点都看不出来吗?——‘精神健全’与‘快乐’是不可能连结在一起的。没有一个神志清醒的人会是快乐的。因为对他来说,生活是真实的;由于脑筋清楚,于是他就看得出来,生活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只有发疯的人能够是快乐的;但那种人并不很多。那些把自己想象成帝王或者是神的人——他们是快乐的。其他的健全人则并不快乐。当然啦,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的任何时刻都整个地保持正常的心智;但我已经查证了极端的情况。我从这一个人的身上把人类所称的‘心智’这种冒牌货取走。我用一种镀了银的玄想,来取代他的洋铁罐似的生活。你看到它的后果啦!但你却要挑剔!我说,我要使他永远过快乐的日子,我把它实现了。我已经使他变得很快乐——借着对人类唯一可能的方式——然而你却并不满意!”他颓然地叹着气,说:“这种族简直是难于巴结的。”
你看,就是这么一回事。他简直就不晓得怎样对人类施予恩惠——他只会把人杀死掉,或者使他发疯。我只好向他道歉;但在私下里,我在那一刻再也不去想他的那些处理方式啦。
撒旦惯于说,我们人类接续不断地过着自我欺骗的生活。从摇篮的日子以迄于坟墓的人生尽头,都陷于虚假与迷想之中;但却把它误以为是“实体”,也因此整个人生成为幻妄的谜。人们想象着自己具有美好质量的标记,并因此炫耀;但实际上他却并未占有它。他把自己当作是金子,但实际上无非是铜而已。有一天,当他是在同样的一种心境下,他更说——人具有幽默感。我因之兴高采烈起来。我说,我们人类具有这种特质。
“你们人类就是这个样子的。”他说:“还尚未到手的东西,他却就已经在宣扬了。而且他有一盎司的铜,却总以为是有一吨的金粉;你们有一种荒诞不经的幽默的认知力;再也没有别的。你们之中一大群人都拥有它。这一群人看到了千百种低级的、琐碎的事物的滑稽面;——露骨的不和谐;主要是怪异的言语,荒唐的事迹,惹来痴笑的对象。百万种存在这世界的高级的诙谐,则由于他们眼光的愚钝,而被尘封起来。这样的一个日子——有一天,人类将觉察这些幼稚的思想可笑,因此对着它们大笑不已;又由于嘲笑它们,乃把它们摧毁——会来临吗?你们人类由于穷困的缘故,确是有一种真实有效的武器——笑。权力、金钱、教条、祈求、迫害——这些能够汇聚成为巨大的骗局——推动它一点点——把它削弱一点点——一世纪又一世纪地;但只有借着‘笑声’能够在俄顷把它吹成碎片;把它炸得粉碎。在笑声攻击之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抵挡得住。你们却常常急躁地使用其他的武器攻击。你可曾经使用那一个吗?不,你们把它搁置一旁,而使它生锈了。作为人类的一份子,你们可曾使用它吗?不,你们欠缺意识与勇气。”
***
我们又从事旅行,而停留在印度的一个小村庄里,赏玩着一个变戏法者在一大群土著面前玩弄他的把戏。那些戏法真是很玄奇;但我知道撒旦能够胜过他那些游戏;我就请求他卖弄卖弄。他答应了。他装扮成戴头巾及穿短裤的土著,并且非常体谅地赐予我那种语言的暂时的知识。
变戏法者展示了一粒种子,他用泥土把那种子覆盖在一个小花盆里,然后他又用布片盖在盆子上。过了一分钟,那布片开始升起;过了十分钟。它已经升高一呎,然后他把那布片揭开,现露出一棵小树。那树上长着叶子与成熟的果子。我们吃着果子,竟然香甜可口。但撒旦说:“你为什么要把盆子覆盖着?你难道不能在阳光下把树培育起来吗?”
“不!”变戏法者说:“没有人能够那样做。”
“你还只能算是学徒。你还没有弄懂这门技艺。给我种子,我表演给你看。”他拿了种子,说:“从这一粒种子,我将让它长出什么呢?”
“这是樱桃的种子,当然你会使它长出樱桃。”
“噢,不,那简直太索然无味了。任何一个生手都会做的。我可以让它长出橘子树吗?”
“噢,是呀!”变戏法者大笑不置。
“我可以让它也长出橘子以外的果实吗?”
“假如上帝答应的话!”他们所有的人都笑开了。
撒旦把种子放在地里,在它上面放上一把尘土,喊道:“长起来!”
一株小树干直射出来,开始迅速地成长着。它长得那么快:仅仅五分钟,它已经长成一棵大树;而我们就坐在树荫底下。赞叹之声四起,接着大家都往上望,看到了又奇异又美丽的景色。那些树枝上竟然缀满了琳琅满目的各种果子,有——橘子、葡萄、香蕉、桃子、樱桃、杏等等。有人拿来了篮子,大家开始采果子。大家蜂拥地围着撒旦,吻着他的手,并且赞美他,称他是变戏法者的王。这个消息很快地就在城里传开了,每一个人都奔跑着,来观赏这个奇观,而且他们也都记得把篮子带来。但那一棵树总是能胜任的,任何一些果子刚被摘去,新的果子马上又长出来。篮子总是二十篮、一百篮地装得满满的,但“供给”却总依然是接续不断。最后一个穿白色亚麻布服装、戴遮日帽的外国人走来。他愤怒地喊叫道:“走开,滚出去,你们这些狗。这一棵树在我的土地上,它是我的财产。”
土著们把篮子放下来,谦卑地顺从着。撒旦也谦卑地顺从着,他把手指头放在额角上,依着那些土著的方式,而且说:“请你让他们高高兴兴地采一个小时吧!先生——只是如此,而不再增多。一小时过后你可以禁止他们,而你仍将拥有更多的果实——比你和这个国家加起来在一年内所消耗的果实还要多。”
那些话使那外国人异常愤怒。他怒斥道:“你是什么人?你这个流氓,竟告诉你的长辈,他们该做些什么,以及他们不该做些什么!”同时他用他的手杖击打撒旦,并紧跟着踢上一脚。
那些果实在树枝间枯萎、腐烂了,那些叶子萎谢、凋落了。那外国人惊讶地瞪视着赤裸的枝条,他的喜悦消散了。
“好好地照顾这一棵树,因为它的健康跟你的健康相连在一起。它再也不会生长了,但假如你好好地照顾它,它就还会活得久一些。每个晚上每隔一小时,你必须为它灌一次水;——而且你要亲自动手,由其他人代理是不行的,而且改在白天来动手也不可以。只要你在任何一个晚上的任何一个小时没有给它灌水,那么它就要枯死,而你的生命也完结了。你再也别梦想要回到你自己的家乡;——你不会抵达那儿的;可别作任何——那些晚上需要离开家门的——业务或其他惬意的约会,你可承担不起风险;可别把这一块土地出租或卖掉——那将是不明智的。”
那外国人显得很骄傲,而不愿意向撒旦哀求。不过在我看来,他是希望向他恳求的。当他正站在那儿愚騃地瞪视着撒旦时,我们消失了。我们抵达了锡兰。
我真的为那个人感到很难过;但也感到很迷惑;撒旦为什么不像他通常的作法,把他弄死或者使他精神错乱呢?假如他那样子做的话,可要慈悲得多了。撒旦洞察了我的思想,就说:“假如不是为了他的妻子,我就会那样子做的。他的妻子可没有得罪我呀!她现在正从她的祖国——葡萄牙——来看他呢!她现在是好好的,但不会再活得很久。她急切地想与他见面,并且想要说服他,明年一道回国去。但她将死去,而对于他的困境——不能离开那块土地,毫无所知。”
“他不会告诉她吗?”
“他呀?他才不会把那个秘密泄露给任何人知道。有时候它会在睡梦中展现开来,有时候某些来自葡萄牙的客人的仆从,会似有所闻。”
“那些土著之中,难道没有人了解你对他们所说的话吗?”
“他们没有一个人了解。但他常常会猜想,是不是他们之中某些人早已知道这一件事。那种恐惧将把他折磨,因为他本来对他们是一个很刻薄的主人。在他的梦里,他会想象着他们把他的树劈倒。那种征兆将使他日子过得很不安宁,而对于他的夜晚,我业已有所安排。”
看到他为那个外国人设计了这么一个存心不良的计划来满足他自己,使我感到很悲伤——,虽然这种悲伤并不是顶尖锐的。
“你告诉他的那些话,他相信吗?撒旦!”
“本来他并不相信的;但我们的骤然消失,可促成他信服。那一棵树,从前那儿本来是没有树的,又助上一臂之力。那些疯狂竞长,各色各样的果实——以及它们瞬间的萎谢——所有这些都是助力。让他自己去思量吧!让他自己去推理吧!但有一件事是确切的;他必须为那一棵树灌水。不过在这件事以及夜晚的中间,他会以一种很自然的、很小心谨慎的方式,来开始他那被改变了的生活。”
“那又是什么呢?”
“他将会招请一个祭师来为那一棵树驱邪,你们就是这么好笑的种族,而丝毫也不加怀疑。”
“他会把事情告诉那位祭司吗?”
“不,他会说,来自孟买的一位变戏法者栽了那一棵树,他希望把变戏法的魔鬼从树里驱赶出去,使得它能够再繁茂与果实累累。但祭司的咒文将不发生作用;然后他就会放弃诡计而把他的水盆准备好。”
“但那位祭司会把树烧死掉。我知道这一点,他不会让它留下来的。”
“是呀,假如是在欧洲的任何一个地方,他还会把人也一起烧死掉呢!但在印度,人们是开化多了,因此这些事不会发生,他会把那祭师赶走,而好好地照顾那一棵树。”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撒旦,你已经给了他一个很艰苦的生涯,我想。”
“比较上是如此。它总不能被误认为是在度假吧!”
我们环绕着世界,一处又一处地游荡,一如我们从前所做的一样。其间撒旦对我显示了千百种的玄奇,其中大部分反映出我们人类在某些方面是多么的脆弱及平凡。每过几天他就让我赏玩那些:——并非由于恶意——我确信那一点——只由于他对那些玄奇感到又好笑又有趣;正如一个博物学家对于蚁类的收集可能感到好玩、有趣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