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骑着他的小马,这匹马要负载这么个大个子,也算得筋骨不错了;他在枫丹白露宿了一夜,第二天就折向右行,一直到了一个叫奥日瓦尔的小村庄。他巴不得能在这一天里再赶几法里路,因为他看上去希望远远地离开巴黎;可是他胯下的那匹马开始经常要绊倒,所以他认为他必须停下来了。
再说,他的眼睛尽管平时训练有素,这会儿却沿着大路还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
一路上,行人、火车、城关似乎都不曾给他添过半点麻烦。
可是,希科虽然很安全,至少表面上很安全,却并不因此就认为太平无事了:其实,读者想必也知道,再没有人比希科更不相信、更不满足于表面现象的了。
于是,在自己就寝和让人安顿那匹马之前,他把整个旅店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遍。
老板给希科看过一些最好的房间,都有三四扇房门,可是在希科看来,这些房间不光是门太多,面且这些门还都关不严。
老板刚叫人装修好一个很大的单间,只有一扇通楼梯的门,这扇门在里面装着很大的铁闩。
希科一眼就看上了这个房间,觉得它比老板给他看过的那些毫无防御装备的漂亮房间要强得多,他让人搬了一张床到这个房间里来。
他试了试把铁闩闩上,觉得既牢固又轻便,心里很满意。他在房间里吃了晚饭,叫人别把桌子搬出去,借口是有时候他半夜里会肚子饿,他吃好饭,脱了衣服,把它放在一张椅子上,上了床。
可是在睡下去以前,为了更谨慎起见,他从衣服里把钱袋,或者不如说装埃居的那个袋包取出来,跟那把上好的长剑一起,放在枕头下面。
然后他又把那封信在脑子里过了三遍。
桌子是他的第二道防线,但是他觉得这两道防御工事还不够;他起床抱起一个衣柜放在房门前,把门堵得死死的。
这样,在任何可能的入侵者和他之间,就有了一道门,一个衣柜和一张桌子。
希科觉得这旅店几乎没有任何人。老板的脸相挺老实;这一晚狂风大作,听得到附近树林里可怕的呼啸声,照卢克莱修(卢克莱修(约前98一前55):古罗马诗人、哲学家、思想家。他著的长诗《物性论》文笔优美,是古希腊罗马流传至今的唯一完整而系统的哲学长诗。)的说法,对房门关得好好的、被子盖得暖暖的躺在床上的旅人来说,这种风声变得那么柔和,叫人听了那么舒服。
希科采取了所有这些防御措施以后,舒坦地躺在床上。应该说,这张床挺柔软,而且安置得挺好,能让人免除一切担惊受怕,无论是对人还是对物。
事实上,它安置在绿色哔叽的大帐子下面,一幅厚得象鸭绒被的床幔使躺在里面的旅人周身暖和而舒适。
希科吃晚饭时遵照希波克拉底的劝告,也就是说吃得很有节制:他只喝了一瓶葡萄酒;他的胃适度地撑了开来,并将一种舒服的感觉传遍全身;这种感觉从这个可爱的器官——对许多所谓的正派人来说,它代替了心——传送出去,这是屡试不爽的。
希科点着一盏灯,放在床旁的桌子边上;他在感到倦意之前拿起一本书来读,其中也有点催眠的意思;那是一本很稀奇的刚出版的新书,人们称为蒙田(蒙田(1573-1592):法国思想家、散文家、曾任波尔多市长。《随感录》是他的住要作品。)或蒙泰涅的某位波尔多市长的著作。
这本书早在一五八一年就在波尔多发表过;它包括了一本后来很有名的、名叫《随感录》的著作的前两部分。对于一个在白天一遍又一遍地看这本书的人来说,它是很有趣的。可是,这本书同时还有这么一个好处,它相当沉闷,决不会叫一个骑马赶了十五法里路,又在吃晚饭时喝了一瓶醉酒的人睡不着。
希科很看重这本书,离开巴黎时把它放在紧身短袄的衣袋里;而且他认识作者本人。红衣主教德·贝隆称它为正派人的必备书;而希科是在每一点上都能赞同红衣主教的趣味和思想的,我们可以说,希科很愿意把波尔多市长的《随感录》当作必备书。
然而他在读第八章时,还是酣然入睡了。
灯仍然亮着;用表柜和桌子加固了的房门,仍然关着,剑仍然放在床头,和那些埃居在一起。换了大天使圣米歇尔,即使他知道狮子隔着这扇门,在门闩的那一面咆哮,也会像希科一样安睡,不去想到魔鬼。
我们已经说过,风很大;这条巨蛇发出的咝咝声带着吓人的旋律从门下面钻进来,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使空气震荡起来,风声是对人声最好的模仿,或者说是最好的嘲笑;一会儿它高声尖叫,好像小孩在哭,一会儿它低声咆哮,模仿丈夫跟妻子吵架时的大发雷霆。
希科对暴风雨是司至见惯了的;一个钟头以后,这一片喧闹对他来说竟变成了安静环境的一个组成部分;
他和恶劣的气候作斗争:
用床幔和寒冷作斗争;
用鼾声和狂风作斗争。
然而,即使在熟睡中,希科似乎也能感到风暴已变得越来越猛烈,特别是它异乎寻常地越来越逼近。
突然间,一阵狂风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摇动着房门,把门闩和闩环都震脱下来,把衣柜刮得倒了下去,压灭了那盏灯,压坍了那张桌子。
希科有这样的本领,能在熟睡中迅速地醒来,而且神志很清醒。他当机立断,认为从床前面下去不如滚到床和墙壁间的通道里去。在往通道滑下去的同时,他那敏捷而训练有素的双手,左手一把抓庄钱袋,右手一把捏住剑柄。
他睁大眼睛。夜黑如墨。
于是他竖起了耳朵。他觉得从四方刮来的风在激烈地搏斗,简直可说是把这个黑夜撕得粉碎;它们争夺着这间屋子里所有的东西,从继续把桌子压得越来越往下坍的衣柜,争夺到翻倒过来互相碰撞,倒在别的家具上的椅子。
希科觉得刮进他房间的四方来的风变成了真正的血肉之躯,他好像是在对付有肥胖面颊和很大的脚的欧洛斯、诺蒂新、阿基罗、波瑞阿斯(欧洛斯和诺蒂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东风神和南风神;阿基罗和波瑞阿斯是希腊神话中的北风神。)他们本人。
希科屈服了,因为他明白自己要去抵挡奥林匹斯山(希腊种话中诸神的住所。)的神祗们是无能为力的,他躲在床后的角落里,就像荷马故事里在一阵狂怒发作过后的俄琉斯(俄琉斯:希腊神话中的罗克里斯王,乘“阿耳戈”号快艇去寻觅金羊毛的英雄之一,他的儿子小埃阿斯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之子。
但是他手握长剑,作好准备,剑尖指向风,更确切地说是指向那四方来的风,要是那些神话人物贸然闯到他跟前,他们就会自己撞到他的剑尖上,造成像狄俄墨得斯(狄俄墨得斯:希腊神话中特洛伊战争时藏在木马腹中进入特洛伊的英雄之一,曾打伤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刺伤维纳斯后那样的结果。
可是,在几分钟的闻所未闻的最最可怕的响声以后,希科抓住风暴给他的一刹那间隙,嚷了起来,他的声音盖过了狂暴的风声和喧闹得异乎寻常的家具撞击声。
希科大声叫嚷:
“快来人哪!”
希科独自一个儿嚷得这么响,自然力——风反倒静了下来,简直就像尼普顿(罗马神话中的海神。下面那句拉丁文意思是:”我要是收拾你们”,是他对诸风神大发雷霆时的吆喝。)本人说了那句著名的Quos ego似的,七八分钟以后,欧洛斯、诺蒂斯、阿基罗和波瑞阿斯似乎都撤退了,旅店老板也出现了,擎着一盏灯,照出了这个悲剧场面。
这场悲剧刚刚演出的舞台上呈现出一派凄惨的景象,非常像战场上的景象。高大的衣柜翻倒在压坍的桌子上,让人看到没有了铰链、只靠一个插销拴住的房门,像海船上的一面帆似的摇晃着;凑足室内一套家具的那三四把椅子都椅背朝上,四脚朝天;最后还有原来桌上摆着的那些陶瓷器都躺在石板地上,有的尸骨不全,有的满身裂痕。
“啊,这儿简直是个地狱!’希科就着灯光认出了老板,嚷道。
“啊!先生,”老板也嚷起来,他看清了刚结束的这场可怕的灾祸;“啊!先生,到底出了什么事啊?”
他朝着天举起双手,因此也就是举起了他的灯。
“告诉我,朋友,您这儿住了多少魔鬼?”希科大声喊着。
“啊!耶稣!这个鬼天气!”老板仍然保持他那悲悯的姿势,回答说。
“难道插销不牢吗?”希科继续喊道;“这屋子是纸糊的吗?我宁可离开这儿;我宁可到野地里去。”
希科从床后的通道出来,手里握着剑,站在床脚和墙壁之间还有些插足余地的地方。
“啊!我可怜的家具!”老板哀叹。
“还有我的衣服!”希科喊道;“我放在这张椅子上的衣服到哪儿去了?”
“您的衣服,我亲爱的先生?”老板神情天真地说;“不过要是它们是放在这儿的,就该还在这儿喽。”
“什么!要是它们放在这儿!难道您会认为,”希科说,“昨天我就是穿着您现在看到的这衣裳来的吗?”
希科想把薄薄的内衣遮住身子,可是遮不住。
“我的天主!先生,”老板回答,他要回答这样的问题感到相当为难,“我当然知道您是穿得好好地来的。”
“幸亏您还承认这一点。”
‘不过……”
“不过什么?”
“风把什么东西都吹开,都吹跑了。”
“啊!这是个理由!”
“您也看得很清楚嘛,”老板急切地说。
“不过,”希科回答,“您好好听我分析,亲爱的朋友。当风从什么地方吹进来的时候,——它总得吹进这个屋子,才能把这儿弄得这么一塌糊涂吧……”
“那当然。”
“嗯,当风从什么地方进来,它总是从外面进来吧?”
“对,当然,先生。”
“您对这一点没有什么怀疑吗?”
“没有,我可没那么傻。”
“嗯,那么风在进来时应该把别人的衣服带进我的房间,而不是把我现在不知道到哪儿去了的衣服带出去。”
“天哪!对,好像应该是这样。不过,现在存在的,或者说好像存在的,是正好相反的证明。”
“老兄,”希科说,他刚用敏锐的目光搜索过楼板;“老兄,风是打哪条道钻到我跟前来的?”
“对不起,先生?”
“我问您风打哪儿来。”
“北边,先生,北边。”
“嗯,它打泥浆里走过,因为这儿有它的鞋在地面上留下的脚印。”
说着,希科用手指着一只站着泥浆的鞋子在石板地面上新留下的印迹。
老板脸色发白了。
“现在。我亲爱的,”希科说,“如果说我有一个忠告要给您的话,那就是请您提防这种破门而入,到旅馆的房间里来,然后偷旅客衣服的风。”
老板向后退了两步,目的是避开所有这些倒翻在地的家具,站到通走廊的门口去。
接着,等他觉得自己已经遇到安全地带以后,他说:
“干吗说我偷东西?”
“咦!您那张老好人的脸怎么啦?”希科问;“我觉得您完全变了。”
“我变了,是因为您侮辱了我。”
“我!”
“正是,您说我偷东西,”老板的声音更加响了,很像是恫吓的口气。
“我说您偷东西,是因为在我看来您应该对我的东西负责,而我的东西给偷了;您不否认这一点吧?”
这回可轮到希科像剑术教师试探对手那样做了个恫吓的姿势。
“喂!”老板喊;“喂!你们快上我这儿来!”
听到这声召唤,四个拿着棍子的男子立即出现在楼梯上。
“啊!这就是欧洛斯、诺蒂斯、阿基罗和波瑞阿斯,”希科说。“他妈的!既然机会送上门来,我倒要在这个地球上铲除掉北风:这是对人类做出的一个贡献;将来只有永久的春天。”
他举起长剑朝着最近的一个进攻者猛刺过去,要不是这个人像真正的埃俄罗斯(埃俄罗斯一希腊神话中的风神,据说他有六个儿子和六个女儿,代表十二个风,都装在他的口袋里。)的儿子那样轻捷地向右跳开的话,早给捅了个前后对穿了。
不幸的是,他这么一边向后跳,一边眼睛盯着希科,没能留心背后,一退到楼梯最后一级踏级的边上,就再也控制不住重心,轰隆隆地滚了下去。
他这一滚,对另外三个人不啻是一个信号,他们急忙从在他们跟前,或者不如说,在他们背后开着的门口逃出去,好像舞台上的幽灵一下子从翻板活门掉了下去似的。
不过,逃在最后的那一个,还来得及趁伙伴们下楼的当口俯在老板耳边说了点什么。
“好啦,好啦!”老板嘟哝说,“您的衣服,他们会给您找来的。”
“嗯,我也没别的要求。”
“他们就会给您送来。”
“那好吧:别让我光着身子出去,我想,这要求不过分吧。”
果然有人把衣服送来了,不过衣服显然给弄破了。
“啊!啊!”希科说,“您的楼梯上有好多钉子呢。该死的风,呸!不过话说回来,我应该赔礼道歉才是。我怎么能怀疑您呢?您的脸看上去有多老实!”
老板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现在,”他说,“您要再睡一觉吧,我想?”
“不,谢谢,我睡够了。”
“那,么您要干什么呢?”
“请您把灯借给我,我要继续看书,”希科仍是笑容可掬地回答。
老板不说什么了;他把灯递给希科,退了出去。
希科扶起衣柜挡住门,又上了床。
夜是宁静的;风停息了,仿佛装满风的羊皮袋已经给希科的剑刺穿了似的。
拂晓,我们的信使吩咐备马,付了旅馆费用,动身上路,一边嘴里还说着:
“咱们等着瞧今儿晚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