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科搀扶着尊敬的院长,从宽敞的大楼梯走下去,来到庭院;一眼看上去,那儿确实像一个忙碌的大兵营。
修士们分成两队,每队一百人,手执长戟、长矛和火枪,像士兵一样等待指挥官的到来。
其中五十来个最强壮最热忱的修士,头上戴着头盔或兜鏊,腰间挂着长剑,他们只差手上缺块盾牌,不然就完全像古代的米堤亚人(伊朗北部古民族,音译为帕提亚人,擅长骑马佯逃,朝背后射冷箭。),或者只差一双吊梢眼,否则就跟今天的中国人完全一样了。
另一拨人不无骄傲地炫耀着他们胸前隆起的护胸甲,他们喜欢用铁制的护手甲在护胸甲上碰出响声。
剩下的那拨人,戴着臂铠和护腿甲,不时活动活动被这些局部的甲壳箍得失去弹性的关节。
博罗梅兄弟从一个见习修士手中拿过一顶头盔戴在头上,那动作既迅速又准确,即使是国工雇佣来的德国步兵或骑兵也不过如此。
他系带子的时候,希科不由得端详起这顶头盔来,看着看着,他的嘴角漾出了笑意;最后,他笑嘻嘻地绕着博罗梅转了一圈,像是要从各个角度来欣赏这顶头盔似的。
这还不算,他又走近这位司库,伸手去摸摸这顶尖顶头盔上一个高低不平的地方。
“您这顶头盔可真出色,博罗梅兄弟,”他说。“您这是从哪买来的,亲爱的院长?”
戈朗弗洛没法回答,因为这时候有人正在给他戴上一副闪闪发亮的护胸甲,尽管这副护胸甲大得可以藏下法奈斯宫壁画上的赫拉克勒斯②,可敬的院长那层层叠叠垂下来的肥肉却给它卡得很难受。
“带子别扎得这么紧,见鬼!”戈朗弗洛喊道;“别用这么大的劲儿,我气也透不过来,话也说不出来了,松手,松手!”
“我想,您是在问尊敬的院长,”博罗梅说,“我的头盔是哪儿买的?”
“我问尊敬的院长而没有问您,”希科回答,“这是因为我想,在这个修院,正像在其他任何地方的修院一样,一切都是按院长的命令办事的。”
“当然,”戈朗弗洛说,“这儿的一切事情,都是按我的命令办的。您要问什么,亲爱的布里凯先生?”
“我问博罗梅兄弟,他是不是知道这顶头盔是哪儿买的。”
“尊敬的院长昨天买了一批兵器来武装咱们的修院,这就是其中的一件。”
“我买的?”戈朗弗洛问。
“大人该还记得,您吩咐我们带一些头盔和护胸甲回来,我们执行了大人的命令。”
“是这样,是这样,”戈朗弗洛说。
“活见鬼。”希科说,“我的头盔跟我这个主人真有点缘分,我亲手把它送到德·吉兹府邸以后,它又像条丢失的狗似的在这个雅各宾隐修院找到我了!”
这时,博罗梅兄弟做了个手势,队伍就排得整整齐齐,整个行列中没有一点儿声响。
希科坐在条长凳上,准备舒舒服服地看修士们的操练。
戈朗弗洛照旧站着,两条木桩似的粗腿,使他站得稳稳当当的。
“立正!”博罗梅压低声音轻轻地说。
莫德斯特长老从他的铁鞘里拔出一把巨大的军刀,在空中挥动了几下,用洪亮的嗓音喊:
“立正!”
“大人也许对这么发口令有点厌烦了,”这时博罗梅兄弟谄媚地说。“大人今天早上累了:要是大人愿意保重身体的话,今天让我来指挥操练吧。”
“那好,”莫德斯特长老说;“我确实挺累的,直喘气;您指挥吧。”
博罗梅鞠了一躬,然后,对长老的这种同意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似的,走到队伍面前站定。
“多么殷勤的仆人啊!”希科说;“这个人可真是颗珍珠呢,”
“我跟你说过,他很讨人喜欢!“莫德斯特长老回答。
“我想我可以肯定,他每天都为你做这件事的?”希科说。
“啊!天天如此。他驯服得像个奴隶;我老是责备他过于殷勤。谦恭并不等于当奴隶,”戈朗弗洛以说教的口吻添上一句。
“为了让你可以在这儿百事不管,为了让你能高枕无忧:博罗梅兄弟日日夜夜为你操着心。”
“啊!我的天主,正是这样。”
“行了,我想知道的全知道了,”希科说,把注意力集中到博罗梅一个人身上。
看着修士们的司库戴盔披甲,像战马似的挺立着,确实使人感到惊讶。
他圆睁的双眼冒着火焰,健壮有力的手娴熟地挥舞着长剑,使人觉得那是一个剑术教师在向一小队士兵比划着招式。
博罗梅每示范一个动作,戈朗弗洛就重复一遍他的讲解,然后再说:
“博罗梅说得很对,不过我已经对你们这么说过了;记记看,我昨天给你们上的课。把兵器换一只手;托住长矛,托好了;矛头齐眼腈;看在圣乔治份上,摆好姿势!腿别弯;向左半圈跟向右半圈完全是一码事,只是方向反一反。”
“真是活见鬼!”希科说,“你是个挺熟练的教官。”
“就是,就是,”戈朗弗洛摸着自己叠了三层的下巴说。“操练我还是蛮精通的。”
“你还有博罗梅这么个好弟子。”
“我一说他就懂,”戈朗弗洛说,“没有比他更聪明的人了。”
修士们接受的军事训练,是一种当时很风行的操法,举刀箭步刺,举剑箭步刺,然后是射击训练。
当他们做最后一项训练的时候,院长对希科说:
“我要让你看看我的小雅克。”
“你的小雅克?是什么人?”
“一个好小伙子,我想让他跟在我身边,他长得斯斯文文的,劲儿倒挺大,火爆得像硝石。”
“啊!真的!这个可爱的孩子在哪儿啊?”
“等一等,等一等,我来指给你看;瞧,那儿;就是端着火枪准备第一个射击的那个。”
“他枪法很准吗?”
“这么说吧;百步开外,这鬼家伙能打中一枚玫瑰花诺布尔(英国古金币名,有一种叫“玫瑰花诺布尔”,因为上面铸有约克王朝或加兰斯特王朝玫瑰花形纹章。)。”
“这个小伙子辅起弥撒来准是很利落吧;你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啦?”
“是他!……不是!”
“你认识我的小雅克?”
“我?完全不认识。”
“可是你一开始认为自己认识他?”
“是的,好像有一天,或者不如说有一天晚上,我在哪个教堂里看见过他,当时我正在小隔间里做忏悔;不过,不对,我认错人了,那不是他。”
这一回,我们得承认,希科说的并不全是真话。希科认人的记忆力极好,只要见过一面,他就永远不会忘记。
戈朗弗洛所说的小雅克,也拿准了院长跟院长的朋友把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这会儿他正往一支跟他身子一般高的沉甸甸的火枪里装弹药。弹药装好以后,他走过去,趾高气扬地立在离靶子百步远的地方,然后把有脚往后一挪,以只有军人才有的准确性开始仔细瞄准。
放枪了,子弹正中靶心,修士们起劲地鼓掌。
“嗨,瞄得真准,”希科说,“而且我看小伙子长得也挺俊,”
“谢谢,先生,”雅克回答,他苍白的脸颊泛出了兴奋的红晕。
“你各种兵器都耍得很得心应手,我的孩子,”希科接着说。
“可是,先生,我是在学呢,”雅克说。
说完,他把已经显过本领、用不着了的火枪搁在一边,从身旁的人手中拿过一支长矛,抡得团团飞转,希科看着,觉得毫无破绽。
希科就又说了几句恭维话。
“他最拿手的是长剑,”莫德斯特长老说。“行家看了都赞不绝口;这鬼家伙真是腕如钢,膝如铁,而且他从早到晚都手不离剑。”
“啊!我倒要瞧瞧,”希科说。
“您愿意试试他的气力吗?”博罗梅说。
“我愿意看他试试身手,”希科回答。
“啊!”司库继续说,“不过这儿除我以外,也许谁也敌不过他;您,也有点力气吗?”
“我只是个可怜巴巴的普通老百姓,”希科摇头说,“以前我也像别人一样练练剑;现在我的腿在打哆嗦,手也发抖了,脑子也不管用了。”
“不管怎么说,您一直还在练习?”博罗梅说。
“稍稍练一点儿,”希科回答,朝微笑着的戈朗弗洛看了一眼,使戈朗弗洛已经到了嘴边的尼古拉·大卫这个名字又缩了回去。
不过博罗梅没看见那微笑,也没听到这个名字,他带着平静的笑容,命令把花剑和击剑脸罩取来。
雅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的,心里却乐开了花,他把长袍撩到膝头,一边用他的凉鞋在沙上踩踩稳,一边发出了挑战。
“我既不是修士,又不是士兵,”希科说,“确实好久不摸兵器了,我请求浑身是肌肉和筋腱的您,博罗梅兄弟,给雅克兄弟上一课。您赞成吗,亲爱的院长?”希科问莫德斯特长老。
“我命令这样做!”院长宣布,有机会插话是他是高兴的事。
博罗梅脱下头盔,希科连忙把双手伸过去;头盔到了希科手里,它的故主又可以细细地端详它了;当我们这位市民考察完毕的时候,司库已经把长袍撩到腰间,做好了准备。
所有的修士,在团体精神的激励下,走过来团团围住了学生和教师。
戈朗弗洛俯身凑在他朋友的耳边。
“这跟唱晚祷一样有趣,是吗?”他天真地说。
“轻骑兵都这么说,”希科同样天真地说。”
交手双方摆好了架势;博罗梅精悍而结实,在身材上占优势;此外他在稳健和经验上也占了上风。
雅克闪闪发亮的两眼喷出火来,连颧骨上也升起了两片狂热的红潮。
博罗梅出家人的假面具渐渐褪了下来,他手持花剑,沉浸在斗智斗勇的恶斗之中,完全变成了一个军人:他每击一剑,就要喊出一声鼓励、劝戒或是斥责的话;可是,雅克的力量、速度和冲劲往往胜过老师,使得博罗梅兄弟的胸口上挨了好几剑。
希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场比剑,数着各人被刺中的次数。
等到比赛结束,或者不如说,等到双方第一次休息的时候,希科说:
“雅克刺中六下,博罗梅兄弟,九下,对当学生的来说很不错了,当老师的却还不够。”
一道除了希科谁也没有看见的光芒,从博罗梅的眼里闪过,泄露了他性格上的一个新的特点。
“好!”希科想,“此人傲气十足。”
“先生,”博罗梅说,他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语气显得比较温和,“击剑练习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很粗野的,对我们这些可怜的出家人尤其如此。”
“这不去管它,”希科说,他决心把博罗梅师傅逼到底;“师傅起码应该比徒弟多刺中一半以上。”
“啊!布里凯先生,”博罗梅说,脸色发白,紧咬着嘴唇,“您似乎太专横了吧。”
“好!他发火了,”希科想,“这样就是两个致命的弱点了;据说只要有了其中一个弱点,一个男子汉就算完了:情况对我很有利。”
随后他高声说:
“如果雅克能够再冷静一些,我敢说他能够跟您打成平手。”
“我不这么认为,”博罗梅说。
“好吧,可我,我可以这么肯定。”
“布里凯先生,既然您对刀剑是个行家,”博罗梅以挖苦的语气说,“也许该亲自来跟雅克较最一下;那时候您就可以更有体会了。”
“啊!我嘛,我老了,”希科说。
“不错,可是很在行。”博罗梅说。
“啊!你笑话我,”希科想:“你等着,等着吧。”“不过,”他继续说,“我注意到刚才的比赛因为一件事不能算数。”
“什么事?”
“是这件事,博罗梅兄弟作为一位可敬的师傅,我相信,他出于好意,存心让雅克刺中几下。”
“啊!啊!”这回可是雅克皱起眉头说了。
“当然并非如此,”博罗梅克制住自己说,不过心里已是十分恼火;“我喜欢雅克,这没错,可是我决不会用这种好意来毁掉他。”
“这我可没想到,”希科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还以为是那样呢,请原谅我。”
“到现在,您说得也够多了,”博罗梅说,“上场吧,布里凯先生。”
“啊!您别吓唬我,”希科说。
“放心吧,先生,”博罗梅说,“我们会手下留情的;我们是懂得教规的。”
“你这不信神的人!”希科暗自嘀咕说。
“来吧,布里凯先生,就比一个回合。”
“试试吧,”戈朗弗洛说,“试试吧。”
“我不会伤害您的,先生,”雅克说,他一方面支持他的师傅,另一方面也想说两句刺刺希科,“我的手是很客气的。”
“亲爱的孩子,”希科暗自说,意味深长地朝那年轻修士看了一会儿以后,不出声地笑了笑。“好吧,”他说,“既然大家执意如此。”
“啊!好极了!”几个渴望取胜的当事人喊道。
“不过,”希科说,“我有言在先,不超过三个回合。”
“随您的便,先生,”雅克说。
希科慢吞吞地从长凳上立起身,把短袄束束紧,戴上击剑手套,套好面罩,动作灵活得像乌龟捕食飞虫。
“要是这个家伙能够招架住你的直刺,”博罗梅悄悄地对雅克说,“我就再也不跟你比剑了。我可是通知你了呀。”
雅克点点头,笑了笑,意思是说:
“放心吧,师傅。”
希科仍然是那么慢条斯理,那么谨慎小心地伸出长胳膊长腿,摆好架式,以一种神奇的准确性安放好他的长胳膊长腿,让人完全看不出它们所具有的巨大的活力和不可估量的灵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