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我们刚才还正谈到他,他从来没有看错过他的朋友。他了解他们的缺点和优点,他作为一个尘世的君王,却能像上天的君王那样准确地看透他们内心深处的想法。
他当时就懂得德·艾佩农想要干什么,不过他原以为拿出钱去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结果却花六万五千埃居换进了四十五个武装侍从,他觉得那个加斯科尼人的主意倒挺不错。
再说,这是个新鲜事儿。对一个可怜的法兰西国王来说,这种即使在臣民也是稀罕的货色,并不是经常能大量供应的。亨利三世国王尤其如此,每当他参加过宗教仪式的游行,给小狗梳梳毛,把骷髅念珠排排齐,按他需要的数量叹足气,他就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了。
因此,德·艾佩农搞的这个卫队让国土很高兴,尤其是因为大家会谈论它,这么一来,他就可以从那些人脸上的表情里看到些什么,那跟他六年前由波兰回国以来天天见惯的东西肯定是不同的。
亨利一路向着寝宫走去——被他不寻常的夜游弄得大惑不解的掌门官正在那儿等着他;渐渐地,他在心里想到了建立这四十五人卫队的好处,而且就跟所有性格懦弱的或者正在变懦弱的人一样,影影绰绰地感到刚才那场谈话中德·艾佩农跟他说的那些主意变得明朗起来。
“总之,”国王想,“这些人一定很勇敢,可能也很忠诚,有些人的样子很和气,有些人的脸可不讨人喜欢:谢天谢地,你爱什么有什么……再说有四十五把随时准备拔出鞘来的剑随侍在身边,这也是很了不起的。”
他的思路转到最后这一点上,使他联想起另外一些剑,那些剑是如此忠诚,以致他在人前是如此悲切地怀念它们,在人后还要更悲切地怀念它们;这时候亨利又陷进了深沉的忧伤中,在我们故事发生的期间他经常陷在这种深沉的忧伤中,简直可以说成了他的一种习惯。时世如此艰难,人心如此不测,国王头顶上的王冠如此动摇不稳,所有这一切,又一次使他有了不是死去便是纵情作乐的强烈需要,好让他能够暂时摆脱我们伤感的老师英国人在当时已经给它取名为spleen(英语,意为“忧郁”。)的那种病症。
他用眼睛寻找儒瓦约兹,四下都没找到,就发问了。
“公爵先生还没回来,”掌门官说。
“好吧。叫我的贴身男仆来,你们去吧。”
“陛下,您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王后陛下叫人来问国王有何吩咐。”
亨利只当没听见。
“要告诉王后陛下准备长枕头吗?”掌门官试探地问。
“不要,”亨利说,“不要。我要做我的祷告,我有我要办的事;再说我不大舒服,我一个人睡。”
掌门官鞠躬。
“喔,”亨利想起一件事,说,“把这些能使人安睡的东方蜜饯给王后带去。”
他把糖果盒递给掌门官。
国王走进卧房,里面确实已经准备好了。
一进房间,亨利就朝所有的化妆用品扫了一眼,这些用于着意打扮自己的化妆品都是很讲究很精细的,不久以前他还用来把自己打扮成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漂亮的男子——虽然不能成为所有基督教国家里最伟大的国王。
可是,他以往那么勇敢地承受的这个苦役,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任何吸引力了。过去在亨利这个具有两种性别的机体上属于女性的那一部分完全不复存在,他就像那些年老色衰的风骚女人,把梳妆镜换成了弥撒经书:他对这些过去最珍爱的物品几乎感到了恐惧。
散发着香味的柔软光滑的手套,用香脂浸渍的细布面罩,卷头发、染黑髭须、染红耳朵和使眼睛有神采的各种化学制剂,所有这一切,他都置之不顾。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是这样了。
“上床吧!”他叹口气说。
两个男仆为他宽衣,给他穿上一条弗里兹(欧洲北海沿岸地区名,现一部分在荷兰境内,一部分在德国境内。)细羊毛的衬裤,然后小心翼翼地扶他钻进被窝。
“陛下的朗读官!”外面的声音喊道。
因为亨利是个要躺很久才能入睡的严重失眠症患者,他有时要让人读书催眠,而且现在还一定要用波兰文读才能创造这奇迹,而过去——也就是说开头的时候——用法文读就够了。
“不要,谁也不要,”亨利说,“不要朗读官,要不就让他回家给我做祷告吧。不过要是德·儒瓦约兹先生回来,就立刻带他到我这儿来。”
“倘使他回来得很晚呢,陛下?”
“哎!”亨利说,“他总是很晚才回来,不管他什么时候回来,都带他到这儿来。你们明白吗?”
仆人们熄灭烛火.在壁炉边点亮一盏油灯,然后踮起脚悄悄地退了出去。这盏油灯冒出暗淡的青幽的火苗。国王自从突然有了种种阴森森的念头以来,就特别爱看这种让人仿佛进入幻境的青幽的灯火,这在他是一种消遣,
面对真实的危险,亨利是勇敢的,但他同时也有孩子和女人的种种惧怕和懦弱。他怕幽灵现身,怕鬼魂,而这种惧怕偏偏缠住了他。因为惧怕,他反而不那么烦闷无聊了,这情形跟囚犯很相像,长期的监禁生活叫囚犯闲得发慌,当看守来提他去过堂的时候,他回答说,“好咧!这样我好歹能打发掉些时间了。”
亨利就这么注视着油灯在墙壁上的反光,拼命用目光向房间里最阴暗的角落搜索,极力想攫住幽灵神秘地进屋时会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因为白天看了那样的场面,晚上又跑了一趟,他的双眼感到很疲倦,变得模糊起来。没多久他就睡着了,或者不如说。他在这寂静和孤独中变得迟钝了。
亨利的休憩并不持久。那在睡着时如同在醒着时一样暗中耗损着让生命的热病折磨着他,他恍恍惚偬地好像听见房间里有声响,就醒了过来。
“儒瓦约兹,”他问,“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
青幽的灯火变得更微弱了,它仅仅在橡木雕花的天花板投上一圈暗淡的光,使藻井的饰金变得绿幽幽的。
“孤独啊!还是孤独,”国王喃喃地说。“啊!先知说得对;‘陛下应该经常叹息。’其实还不如说:‘他经常在叹息。’”
停了一会儿。
“主啊!”他像祈祷的样子喃喃地说,“赐我以力量让我承受终身的孤独,如同我将承受死后的孤独一般!”
“哎!哎!死后的孤独,那可不一定,”就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一个尖锐的声音像金属撞击过后那样震颤着;“还有虫子呢,您把它们当成什么啊?”
国王吓得一下子坐了起来,急不可耐地朝着房间里每件家具看去。“啊!我认识这声音,”他低声说。
“这真让人高兴,”这声音回答。
国王脑门上冒出一阵冷汗。
“好像是希科的声音,”他叹着气说。
“你快猜中了,亨利,你快猜中了,”这声音回答。
这时亨利刚把一条腿从床上伸下来,一眼瞥见高低炉不远的地方。就在一小时前他指定给德·艾佩农坐的那张扶手椅上,有一张人脸,炉火在这张脸上抹上了一道淡黄褐色反光,在伦勃朗(伦勃朗(1606—1669)荷兰画家。擅长用聚光及透名阴影突出主题。)式的背景里,唯有这一道反光勾勒出一个人影,一个叫人第一眼几乎看不出的人影。
这道反光朝下映到椅子的扶手上,这个人影的手臂正搁在那上头,随后映到他的骨节粗大而突出的膝盖上,再映到跟一条青筋暴露的小腿成直角的足背上。这条小腿瘦长得出格。
“天主可怜见我!”亨利喊了起来,“这是希科的幽灵!”
“啊!我可怜的亨利凯(亨利凯是亨利的爱称。),”这声音说,“你还是那么傻吗?”
“这是什么意思?”
“幽灵是不会说话的,傻瓜,既然它没有身体,当然也就没有舌头了,”坐在扶手椅上的人影回答说。
“那么你真是希科?”国王欣喜若狂地喊道。
“关于这一点我什么也不想肯定;以后咱们会看到我是什么,会看到的。”
“怎么!那么你并没有死罗,我可怜的希科?”
“好啦,好啦!瞧你像只鹰似的直叫喊;不,我死了,确确实实死了。”
“希科,我唯一的朋友!”
“至少你在这一点上比我强,你总是说这句话。你没变,鬼家伙!”
“你呢,你呢,”国王忧伤地说,“你变了吗,希科?”
“但愿如此。”
“希科,我的朋友,”国王说,一边把双脚踏在镶木地板上,“你为什么要离开我呢?说呀。”
“因为我死了。”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死吗?”
“我现在还是这么说。”
“这个矛盾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矛盾是说,亨利,对一些人来说我是死了,对另一些人来说我还活着。”
“对我来说呢?”
“对你来说我是死了。”
“为什么对我来说是死了?”
“这很容易明白,你听好。”
“好。”
“你不是你家里的主人。”
“怎么?”
“你没有一点办法对付你手下的那些人。”
“希科先生!”
“咱们都别发脾气,要不我要发脾气的!”
“对,你说得对,”国王说,唯恐希科的幽灵不告而别,“说吧,我的朋友,说吧。”
“嗯,是这样,当初我有桩小小的公案没跟德·马延先生了结,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好,我要了结它,就狠狠地揍了这个队长一顿,很好;他派人搜寻我,要抓我,而你呢,我原指望你能庇护我摆脱这位好汉,没想到你把我甩了;你非但不惩治他,反而跟他重修旧好。那时我怎么办呢?我就通过我的朋友戈朗弗洛声称我已经死了,出了殡;这么一来,一直在搜寻我的德·马延先生打那以后就不再搜寻我了。”
“你的勇气真吓人,希科!你不知道你的死叫我多伤心吗?你说。”
“是的,勇气是有的,但根本不吓人。打所有的人都相信我不再活在世上以后,我安静地活着,我从来没有这么安静地活过。”
“希科!希料! 我的朋友,”国土喊起来,“你叫我感到害怕,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
“唔!你呀,你到今天才发觉过一点吗?”
“我不知道相信什么好。”
“见鬼!可是你想想总该想得出吧:咱们瞧瞧,你相信什么?”
“好吧,我相信你死了又回来了。”
“那么,我是在说谎;你很有礼貌。”
“你至少对我隐瞒了一部分实情;不过待会儿。你会像那些古代人的幽灵一样对我说些可怕的事情。”
“啊!这一点我不否认。你准备好吧,可怜的国王!”
“是的,是的,”亨利继续说,“你承认你是天主创造的一个幽灵吧。”
“你愿意说什么我就承认什么。”
“要不然你怎么能通过有人守卫的走廊进来呢?你怎么能在这儿,在我的房间里,在我的身边呢?照这样,现在任谁都可以跑进卢佛宫来了,难道对国王的守卫竟是这样的吗?”
亨利完全陷于这种刚刚攫住他的臆想的恐怖之中,他跳上床,拉过被子来想蒙住头。
“好啦,好啦,”希科说,他的语气中蕴含着些许的怜悯和很多的同情,“好啦!别激动,你只要摸摸我就可以放心了。”
“那么你并不是复仇使者?”
“见鬼!难道我像撒旦那样长着角,或者像米歇尔大天使那样拿着闪闪发光的剑吗?”
“那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还是要问这个?”
“当然。”
“好吧,你要知道我一直藏着那把钥匙,就是你从前给我的那把,我曾把它挂在脖子上,存心气气你的那些内室侍从,他们只有权把钥匙挂在屁股后头;喏,有了这把钥匙谁都可以进来,我就这么进来了。”
“那么,是走那扇秘密的小门?”
“啊!那当然。”
“为什么你昨天不来,偏偏今天来呢?”
“啊!真的,这是个问题,好吧,你会知道的。”
亨利把被子放下来,甩孩子般天真的语气说:
“别对我说任何不愉快的事儿,希科,我求你。啊!你知道,听到你的声音我有多高兴啊!”
“我嘛,我要对你说事情的真相,如此而已,要是它们叫你不愉快,那也没法子。”
“你并不那么当真怕德·马延先生,是吗?”国王说。
“不,那是当真的。你知道:德·马延先生叫人打了我五十棍,我报了仇,用剑鞘回敬了他一百下,假定两下剑鞘抵一棍,那我们就两清了;当心哪!假定一下剑鞘抵一棍,看样子德·马延先生是这么算的,那么我还欠着五十棍或者五十下剑鞘。我对这档子的债务人可比什么都怕,要不是我知道德·马延先生在苏瓦松,不管你怎么需要我,我才不会到这儿来呢。”
“嗯,希科,既然如此,既然你是为我来的,我把你置于我的庇护之下,我要……”
“你要怎么样?当心,亨利凯;每次你说到‘我要’这两个字的时候,你就要说蠢话了。”
“我要你复活,要你大白天出来。”
“这!我早说过了。”
“我会保护你的。”
“好呀。”
“希科,我以国王的名义向你保证。”
“得了!我有比这更好的东西。”
“你有什么?”
“我有我安身的地方,我待在那儿。”
“我会保护你的,我对你说!”国王使劲喊,在床前的踏级上站起身来。
“亨利,”希科说,“你要伤风的;睡下去,我求求你。”
“你说得对;可这是你惹我的,”国王说,一边重新钻进被窝里去。“怎么,我——亨利·德·瓦卢瓦,法兰西国王,有那么多瑞士兵、苏格兰兵,有那么多法国卫士和侍从保卫我,而希科先生还感到不放心,还感到不安全!”
“得啦,听我说,你是怎么说的?你有瑞士兵?……”
“对,由托克诺指挥。”
“好。你有苏格兰兵?”
“对,由拉尚指挥。”
“很好。你有法国卫士?”
“由克里荣指挥。”
“好极了。还有呢?”
“还有吗?我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
“别说好了;谁问你这个了?”
“还有嘛,是件新鲜事儿,希科。”
“新鲜事儿?”
“对,您想想吧,四十五个勇敢的绅士。”
“四十五个!你说什么?”
“四十五个绅士。”
“你到哪儿去找来的?总不是在巴黎啊?”
“不是,不过他们今天到了巴黎。”
“对!对!”希科说,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你的这些绅士,我认识他们。”
“真的?”
“四十五个乞丐,就缺些褡裢。”
“我可不这么认为。”
“模样真笑死人!”
“希科,他们中间有很出色的人。”
“而且还是些加斯科尼人,跟你的那位步兵统领一样。”
“也跟你一样,希科。”
“啊,不过,我,亨利,那可不一样;打我离开加斯科尼以后,我就不是加斯科尼人了。”
“他们呢?……”
“恰恰相反;他们在加斯科尼不是加斯科尼人,在这儿却是双料的加斯科尼人。”
“这不管,我有四十五把令人生畏的剑。”
“由那个叫德·艾佩农的第四十六把剑指挥?”
“并非如此。”
“由谁指挥?”
“卢瓦涅克。”
“呸!”
“你不会现在就贬损卢瓦涅克吧?”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他是我第二十七亲等的表兄弟。”
“你们这些加斯科尼人都是些亲戚。”
“跟你们瓦卢瓦人正好相反,瓦卢瓦人谁也不是亲戚。”
“最后,你还有什么说的?”
“说什么?”
“我那四十五个卫士。”
“你就指望他们来保卫你吗?”
“是的,见鬼!是的,”亨利生气地喊道。
希科,或者说他的幽灵——因为关于这一点,我们并不比国王知道得更清楚,所以只能让读者们存疑了;希科(我们就这么说吧)把身子窝进扶手椅,两只脚后跟踩在椅子边上,使膝盖形成一个锐角的顶点,此他的头部还高。
“嗯,我嘛,”他说,“我的军队比你多。”
“军队?你有军队!”
“瞧你!干吗我不能有军队?”
“什么军队?”
“你会知道的。首先我有两位德·吉兹先生在洛林创建的那支军队。”
“你疯了?”
“没有,那确确实实是一支军队,至少有六千人。”
“啊,对了,你那么怕德·马延先生,怎么恰恰会用德·吉兹先生的士兵来保卫你自己呢?”
“因为我死了。”
“又是这个玩笑。”
“不过,当初德·马延先生恨的是希科。所以我就趁死去的机会把身体、名字和社会地位统统掉了个包。”
“那你不是希科了?”国王问。
“不是。”
“你是谁?”
“我是罗贝尔·布里凯,过去的批发商,联盟分子。”
“你,联盟分子,希科?”
“狂热的联盟分子,你瞧,这么一来,只要不走挨近德·马延先生,我——布里凯,神圣联盟的成员——首先可以把洛林的军队用来保护我自己,他们的人数是:六千;记着这个数目。”
“我记着。”
“接下来是差不多一万个巴黎人。”
“出色的士兵!”
“要说搅得你不得安生可真是够出色的,我的国王。好,一万加六千,一万六千了;还有议会,教皇,西班牙人,德·波旁红衣主教先生,弗朗德勒人,亨利·德·纳瓦拉,德·安茹公爵。”
“你该说完了吧?”亨利不耐烦地说。
“瞧你说的!我还有三种人没说呢。”
“说。”
“他们都是最恨你的。”
“说。”
“首先是天主教徒。”
“啊!对,因为我只杀了四分之三的胡格诺教徒。”
“其次是胡格诺教徒,因为你杀了他们的四分之三。”
“啊!对;第三种人呢?”
“你对那些政客们怎么看,亨利?”
“啊!对,他们既不要我,也不要我的弟弟,也不要德·吉兹先生。”
“可是他们要你的妹夫德·纳瓦拉。”
“只要他肯发誓改换他的宗教信仰。”
“那容易办到!既然他也感到它成了累赘,对不对?”
“啊!你对我说的这些人……”
“嗯?”
“不就是整个法国吗?”
“正是;这就是我的军队,他们是属于我——一个联盟分子的。好啦,好啦,加起来比比看吧。”
“咱们这是在开玩笑吧,希科?”亨利说。只觉得浑身上下起了一阵寒颤。
“这种时候,你一个人对付所有的人,谁还有心情开玩笑,我可怜的亨利凯!”
亨利拿出一副十足的国王的尊严气派。
“我是一个人,”他说,“可指挥军队的也是我一个人。你给我讲了一支军队,很好。现在,你给我指出一个首领来。啊!你会对我说德·吉兹先生;你没看见我把他安在南锡吗?德·马延先生呢?你自己承认他在苏瓦松;德·安茹公爵呢?你知道他在布鲁塞尔;德·纳瓦拉国王呢?他在波城;而我,我是一个人,这没错,但我自由自在地在我的宫里,我瞧得见敌人过来,就像在一片旷野当中。猎人瞧得见他的猎物——不论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走的——从附近的树林里走出来一样。”
希科搔搔鼻子。国王以为自己已经说服他了。
“对于这些,你还有什么说的?”亨利问。
“你还是那么会说话,亨利!你的口才依然还在,说实在的,这使我有些出乎意外,请接受我衷心的祝贺;你说的这番话,我只对其中一点要提出异议。”
“哪一点?”
“啊!天哪,没什么,算不得什么,一个修辞上的问题;我要对你的比喻提出异议。”
“什么比喻?”
“你把自己比作潜伏着等待猎物的猎人,而我说呢,正好相反;你是一头被猎人一直围捕到窝里的猎物。”
“希科!”
“说说看,打埋伏的人,你看见谁已经来了?”
“当然没有人来!”
可就是有人来了。”
“是我提到的那些人中间的一个吗?”
“不,不完全是。可也差不离。”
“是谁来了?”
“一个女人。”
“我的妹妹玛戈?”
“不是,德·蒙庞西埃公爵夫人。”
“她!在巴黎?”
“啊!天哪,正是如此。”
“嗯,就算是这样,我又什么时候怕过女人了?”
“不错,我们不该怕女人。不过稍微等一等。她是来打前站的。你懂吗?她是来宣布她哥哥即将到来的。”
“德·吉兹先生要来?”
“是的。”
“你以为这会叫我为难吗?”
“啊!你嘛,什么都不会叫你为难的。”
“把墨水和纸递给我。”
“干什么?签署一道命令让德·吉兹公爵留在南锡吗?”
“正是。这主意挺不错,既然你我都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它。”
“正相反,糟透了!”
“为什么?”
“他一接到这道命令,就会立刻猜到他必须刻不容缓地来到巴黎,而且立即就会兼程赶来。”
国王只觉得怒火在往上冒。他斜眼瞧着希科。
“要是你回来仅仅是为了给我传递这些信息,你还不如待在你?打那儿来的地方。”
“有什么办法呢,亨利?鬼魂是不会拍马屁的。”
“那你承认你是鬼魂了?”
“我从没否认过。”
“希科!”
“好啦!别发火了,因为你是近视眼,多发火眼睛会瞎的。好啦,你刚才不是对我说你要把你的弟弟羁留在弗朗德勒吗?”
“对,当然,我一直认为他是个精干的政治家。”
“现在,你听着,咱俩谁也别发火:你认为德·吉兹先生留在南锡目的何在?”
“为了在那儿组建一支军队。”
“好!别吵·…·他准备把这支军队派什么用场?”
“啊!希科,你这么问个没完,我可是累了。”
“累些吧,累些吧,亨利!你以后会休息得更好的,我向你做出这个保证。咱们还是来谈谈,他这支军队派什么用场?”
“跟北方的胡格诺教徒作战。”
“还不如说是阻挠你弟弟德·安茹的行动,你弟弟已经使自己被封为德·布拉邦公爵,一心想在弗朗德勒给自己放一张小小的王座,他不断向你求援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当然,援兵我始终答应派,可永远不会派去。”
“那正中德·吉兹公爵先生的下怀。好吧!亨利,给你出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如果这一回你装作真的派出这些答应过的援兵,如果这些援兵朝布鲁塞尔开去,它不是只要走一半路程就行了吗?”
“啊!对,”亨利叫起来,“我懂了,德·吉兹先生不会离开边境的。”
“德·蒙庞西埃夫人对我们这些联盟分子许下的德·吉兹先?生一星期内就到巴黎的诺言呢?……”
“这个诺言就成泡影了。”
“这可是你说的,我的主人,”希科悠闲自在地说。“好啦,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亨利?”
“我觉得挺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当这两位先生在那边,在北方,互相牵制的时候……”
“啊!对,南方,是吗?你说得对,亨利,暴风雨会从南方来的。”
“这时候,我那第三个心腹之患不会有所动作呀?那个贝亚恩人,你知道他在干什么吗?”
“不知道,要是知道,就让魔鬼逮了我去!”
“他提了要求。”
“要求什么?”
“当初作为他妻子的嫁奁的那些城市。”
“你倒是瞧瞧这个傲慢无礼的人,他有幸跟法兰西王室联姻还不知足,竟然还敢要求得到名份上属于他的东西!”
“譬如说,卡奥尔,倒好像把这样一座城市让给敌人是算得上一个高明的政治家似的。”
“不,这确实算不上高明的政治家;不过,怎么说呢?倒算得上是个言而有信的人吧。”
“希科先生!”
“就算我什么都没说好了;你也知道,我是不过问你的家务纠纷的。”
“不过这什事倒并不叫我担心:我有我的主意。”
“好吧!”
“还是再来说最要紧的事吧。”
“弗朗德勒的事?”
“我要派个人到弗朗德勒,到我弟弟那儿去……可是派谁去呢?天哪,有谁是我可以信赖的呢,带着这么重要的使命?”
“哎呀!……”
“啊!我想到了。”
“我也想到了。”
“你说吧,希科。”
“派我去弗朗德勒?”
“干吗不派你呢?”
“派一个死了的人去弗朗德勒?得了吧!”
“可你不是希科了呀,你是罗贝尔·布里凯。”
“好啊!一个市民,联盟分子,德·吉兹先生的朋友,到德·安茹公爵先生身边去当使节!”
“这么说你拒绝喽?”
“当然!”
“你不听我的命令?”
“我,不听你的命令!难道我还欠你什么情,非听你的命令不可?”
“你不欠我这份情,遗憾得很!”
“你可曾给过我一点什么,让我非得报答你不可吗?我的那点儿家产是继承得来的。我穷困而又卑微。封我做公爵重臣吧,把我的希科世袭领地升格为侯爵领地吧;给我五万埃居的年俸,然后咱们再谈使节的事。”
亨利正要回答,正要找到一个很好的借口——有人向国王提出类似的责难时,国王们总能找到这样的好借口的。正好这当儿,他们听见沉重的天鹅绒门帘掀动时金属杆上发出的吱格声。
“德·儒瓦约兹公爵先生!”掌门官的声音说。
“哎!他妈的!你要的人来了!”希科喊了起来。“能比安纳阁下更适合于代表你的使节,你倒是给我找找看,我看你未必能找到!”
“总之,”亨利低声说,“这鬼家伙怎么说也是个比我那些内阁大臣要强得多的智囊。”
“啊!这么说你也承认这一点了?”希科说。
他把身子缩成一团,藏在扶手椅里,因此那位通常连远处地平线上最微小的一点黑影都分辨得出的、法兰西王国最精明的水手,都无法看到藏身在大扶手椅的雕花椅背那一边的希科。
德·儒瓦约兹先生枉为法兰西的海军大元帅,他看到的并不能比别人多些。
一见到年轻的宠臣,国王高兴地喊出声,向他伸过手去。
“坐下,儒瓦约兹,我的孩子,”国王说。“天哪!你回来得真晚!”
“陛下,”儒瓦约兹回答,“有劳您挂心了。”
说着,公爵走近床台,坐在绣有百台花徽的坐垫上。在床台的踏级上,为了这个目的散乱地放着好几个坐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