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通报博克斯戴尔来到,博克斯戴尔本人已经走进凡·西斯当先生的客厅,后面跟着两个人,抬着装那件珍品的木箱,他们把它从木箱里取出来,放在桌上。
亲王听到通报,就离开书房,到客厅去看花,不过一句话也没说,又悄悄地回到暗角落里,坐在他刚才自己搬的那张椅子上。
萝莎浑身哆嗦,脸色苍白,满心惧怕,等着人家也叫她去看。
她听到博克斯戴尔的声音。
“正是他!”她叫了起来。
亲王做了个手势,叫她过去从半开着的门朝客厅里张望。
“是我的郁金香,”萝莎叫道,“是它,我认识它,哦!我可怜的高乃里于斯!”
她忍不住哭开了。
亲王站起来,走到门口,在亮光底下站了一会儿。
萝莎的眼睛停留在他身上,她更相信自己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个陌生人。
“博克斯戴尔先生,”亲王说,“请到这儿来。”
博克斯戴尔连忙奔过来,发现和他面对面站着的是威廉·德·奥兰治。
“殿下!”他退缩了一步,叫道。
“殿下!”萝莎也脱口而出地重复了一遍。
博克斯戴尔听见左边发出的叫声,回过头去,看见了萝莎。
一看见她,这个忌妒者就像触到了伏打电池[1]似的,打了一个哆嗦。
“啊!”亲王低声地自言自语,“他局促不安了!”
可是博克斯戴尔尽了最大的力量,控制住自己。
“博克斯戴尔先生,”威廉说,“看来你已经发现了黑郁金香的秘密了?”
“是的,王爷,”博克斯戴尔回答,声音里流露出一点局促不安。
不过,这种局促不安也很可能是因为郁金香培植者突然认出威廉,感情波动的结果。
“可是,”亲王继续说,“这儿有位姑娘也说她种出了黑郁金香。”
博克斯戴尔轻蔑地微笑,又耸耸肩膀。
威廉怀着很明显的好奇心,颇感兴趣地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这么说,你不认识这位姑娘?”亲王说。
“不认识,王爷。”
“你呢,年轻姑娘,你认识博克斯戴尔先生吗?”
“不,我不认识博克斯戴尔先生;可是,我认识雅各卜先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个叫依萨克·博克斯戴尔的人,在洛维斯坦因叫雅各卜先生。”
“你怎么说呢,博克斯戴尔先生?”
“我说这个年轻的姑娘扯谎,王爷。”
“你否认你曾经到过洛维斯坦因吗?”
博克斯戴尔迟疑了一下;亲王的一动不动的咄咄逼人的眼光,把他的谎话挡回去了。
“我不能否认我到洛维斯坦因去过,王爷;但是我否认偷郁金香。”
“你偷的,从我的屋里偷的!”萝莎气愤地叫道。
“我否认。”
“听好,你否认在我准备应该种它的花坛的那天,跟我到花园里去过吗?你否认在我假装种它的那天跟我到花园里去过吗?你否认那天晚上我走了以后,你连忙奔过去,希望在那儿找到球根吗?你否认用双手到地里去挖过吗?可是,谢天谢地,你白费心机,因为那只是个要戳穿你的企图的计策。快说,这一切你都否认吗?”
博克斯戴尔心里想,问他的这几句话最好还是不回答,于是避开和萝莎针锋相对地争执,转过身来对亲王说:
“王爷,我在多德雷赫特种了二十年的郁金香;在这一门艺术上,我甚至还有些小名气。我培植出的郁金香中有一种登载在品种目录上,用的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名字。我把它献给葡萄牙国王。事实的真相是这样的,这位年轻姑娘知道我种出了黑郁金香,于是和洛维斯坦因监狱里的她的某一个情人商量好了这个毁掉我的计策,要夺走我的十万弗罗林奖金,我盼望你主持公道,让我得到这笔奖金。”
“啊!”萝莎说,她气疯了。
“别作声!”亲王说。
随后,他回过头去对博克斯戴尔说:
“你说是这位姑娘的情人的那个犯人是谁?”
萝莎差点儿昏过去,因为这个犯人是个要犯,亲王曾经关照过要特别留意。
再没有比这个问题更合博克斯戴尔的心意的了。
“那个犯人是谁?”他重复了一遍。
“嗯。”
“那个犯人,王爷,单单他的名字就可以给殿下证明,他的诚实是不是可以信任,那个犯人是一个一度被判处死刑的国家要犯。”
“叫什么名字?”
萝莎绝望地用双手捂住脸。
“他的名字叫高乃里于斯·凡·拜尔勒,”博克斯戴尔说,“他是那个坏蛋高乃依·德·维特的教子。”
亲王吃了一惊。他的平静的眼睛里冒出一丝火光。死人般冷冷的表情重新流露在他那镇静的脸上。
他走到萝莎跟前,手指动了动,要她把捂住脸的双手放下来。
萝莎像一个受了催眠女人似的,虽然没有看见他的手势,却照着做了。
“这么说,就是为了跟随这个人,你才来到莱顿请求把你父亲调走?”
萝莎垂下头,快支持不住了,她低声说:
“是的,王爷。”
“说下去,”亲王对博克斯戴尔说。
“我没什么别的好说,”他接着说,“殿下一切都知道了。不过有一件事我本来不打算说,因为我不想叫这位姑娘为自己的忘恩负义脸红。我上洛维斯坦因去是因为我在那儿有事要办。我认识了老格里弗斯,爱上了他的女儿,向她求婚;因为我不富有,我做了件欠考虑的事,告诉了她,我有希望得到十万弗罗林;为了证明我的希望有根有据,我还把黑郁金香给她看过。正好她的情人在多德雷赫特曾经借着种郁金香来掩盖他搞阴谋的事实,他们两个于是串通好了要把我毁掉。
“在花开的头天晚上,郁金香被这个姑娘从我那儿偷去,搬到她的屋里;我运气好,在她恬不知耻地派人送信给园艺协会的会员们,说她已经种出大黑郁金香的时候,我总算又把花弄了回来;但是她并没有死心。在她把花藏在屋里的那几个钟头里,毫无疑问,她一定把花给好几个人看过,好叫他们作证人。不过,幸亏殿下现在已经认清了这个女骗子和她的证人们的面貌。”
“哦,我的上帝!我的上帝!真不要脸!”萝莎扑倒在总督的脚跟前,一边哭一边说。总督虽然相信她有罪,可是对她深深的哀伤,倒也很同情。
“你做得不对,姑娘,”他说,“你的情人指使你这样做,一定得受到惩罚。因为你那么年轻,样子那么老实,我愿意相信坏主意是他出的,不是你出的。”
“王爷!王爷!”萝莎嚷道,“高乃里于斯没有犯罪!”
威廉身子猛地一动。
“没有犯指使你的罪,你是不是这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王爷,高乃里于斯没有犯这第二桩人家加在他身上的罪,正如没有犯第一桩罪一样。”
“第一桩罪,你知道他第一桩罪是什么吗?你知道他被告发而且证实的是什么罪吗?他是高乃依·德·维特的同谋,曾经藏匿议长和德·卢瓦侯爵的通信。”
“不错!王爷,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是这些信件的保管人;他完全不知道。天啊!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告诉我的。那颗钻石般的心还可能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吗?不,不,王爷,即使我会惹你生气,我还是要再说一遍,高乃里于斯没犯第一桩罪,正如他没犯第二桩罪一样;没犯第二桩罪,正如他没犯第一桩罪一样。啊!殿下,你要是了解我的高乃里于斯就好了!”
“他是一个德·维特家的人!”博克斯戴尔嚷起来,“哼!殿下已经饶了他一次命,可以说太了解他啦。”
“闭嘴!”亲王说,“我已经说过,所有这些国家大事完全不在哈勒姆园艺协会的权限之内。”
随后,他皱紧眉头又补充说:
“至于郁金香,你放心,博克斯戴尔先生,一定会得到公平处理的。”
博克斯戴尔心里愉快极了,鞠了一个躬,然后又接受了会长的祝贺。
“你呢,姑娘,”威廉·德·奥兰治继续说,“你差点儿犯了罪。我不惩罚你,但是真正的罪犯将为你们两个人受到惩罚。像他这样的名字的人可能搞阴谋,甚至叛国……但是他不应该偷窃。”
“偷窃!”萝莎叫道,“高乃里于斯,他,偷窃!啊!王爷,请留神;他听了你的话会气死的,你的话比布依坦霍夫广场上的刽子手的刀还厉害,一定会把他杀死的。
“如果真有谁偷东西的话,王爷,我发誓,那就是这个人。”
“拿出证据来,”博克斯戴尔冷静地说。
“当然要拿出来!靠上帝的帮助,我会证明的!”弗里斯姑娘字字着力地说。
随后,她转过身来对博克斯戴尔说。
“郁金香是你的?”
“是我的。”
“一共有几个球根?”
博克斯戴尔犹豫了一会儿,但是他明白如果只有已经知道的这两个球根,姑娘一定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三个,”他说。
“这些球根都怎么样了?”萝莎问。
“怎么样了?……一个没长大;还有一个开出黑郁金香……”
“第三个呢?”
“第三个?”
“第三个在哪儿?”
“第三个在我家里,”博克斯戴尔十分狼狈地说。
“在你家里?是在洛维斯坦因,还是在多德雷赫特?”
“在多德雷赫特,”博克斯戴尔说。
“你撒谎!”萝莎嚷道。“王爷,”她转过身对亲王继续说,“这三个球根的真实情形,让我来告诉你。第一个被我爸爸在犯人的牢房里踩烂了,这个人很清楚这件事,他自己想得到它,等到他看见这个希望成了泡影,他差点儿跟我爸爸闹翻,因为我父亲把他的希望夺走了。第二个球根,在我的照料下开出了黑郁金香花;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年轻的姑娘把它从怀里掏出来,“就在这儿。当初高乃里于斯上断头台以前,把这三个球根给了我,现在它还包在当时把它和其余两个包在一起的这张纸里。你看看,王爷,看看。”
萝莎打开包着球根的纸,把球根递给亲王,亲王接过来,细细地观看。
“但是,王爷,这个姑娘不可能像偷郁金香一样,把它也偷了来吗?”博克斯戴尔结结巴巴地说,他看见亲王察看球根是那么专心,尤其是看见萝莎看留在手里的那张纸上的几行字也是那么专心,不由得慌张起来。
年轻姑娘的眼睛突然亮了;她又屏住气把这张神秘的纸看了一遍,大叫一声,把纸递给亲王。
“啊!你看看,王爷,”她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看看吧!”
威廉把第三个球根交给会长,接过纸来看。
威廉刚朝这张纸上看了一眼,就惊得站立不稳;他的手发抖,仿佛要让纸掉下地似的,他眼睛里流露出极端痛苦和怜悯的表情。
萝莎交给他的这张纸,就是高乃依·德·维特派他弟弟约翰的仆人克莱克送到多德雷赫特去的那张从《圣经》上撕下来的纸,是要求高乃里于斯把议长和德·卢瓦侯爵的来往信件烧掉。
这个要求,读者也许记得,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教子:
把我交给你的包裹烧掉,不要看它,也不要打开它,就把它烧掉;这样你就会永远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像这种包裹里的秘密会断送保管人的性命。烧掉它,你就救了约翰和高乃依。
别了,爱我吧。
高乃依·德·维特
一六七二年八月二十日
这张纸条同时证明了凡·拜尔勒的无辜,和他的郁金香球根的所有权。
萝莎和总督仅仅交换了一个眼色。
萝莎的眼色意思是说:“你总明白了吧!”
总督的眼色表示:“别响,等着瞧!”
亲王揩掉一滴从额头流到面颊上的冷汗,慢慢地把纸折起来,一边让他的目光跟着他的思想一同投入那被人叫作悔恨和对以往感到的羞愧的无底的、无可救药的绝望深渊。
紧接着他又昂然地抬起头来,说:
“回去吧,博克斯戴尔先生;我答应过,一定会得到公平处理的。”
随后,他对会长又补充了一句:
“我亲爱的凡·西斯当先生,你要把这位姑娘和郁金香留在这儿。再见。”
大家都鞠了躬,亲王在人群的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低着头离开了。
博克斯戴尔忧心忡忡地回到白天鹅。威廉从萝莎手里接过来,看了以后折起来,又那么小心地放在口袋里的那张纸,使他感到非常不安。
萝莎走到郁金香跟前,虔诚地吻吻它的叶子,她把自己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上帝手里,低声说:
“我的上帝!你自己知道我的善良的高乃里于斯教我识字是为的什么吗?”
是的,上帝知道,因为按照功过来给人赏罚的正是上帝。
注释:
[1]伏打电池,意大利物理学家伏打(1745—1827)于1799年发明的最简单的电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