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偶尔可看见寂寞的农舍。院子或仓库附近,常有背了背包,似乎是来自街路的人们。这些都是在找米和山芋的采买客。客人尽可能地装着讨好的笑,农家女眷们却是粗鲁而盛气凌人的。
勇造想到一切都是钱。虽然近来的农家人,比起钱,更欢迎都市人收藏在衣橱里的和服洋装之类。然而,实际上却还是钱。只要出两倍三倍的价,没有和服洋装等东西,仍然可以买到农家偷偷隐匿的米。勇造忽然觉得农家人的贪求无餍,是令人憎恨的,而把仅余的衣物大老远地搬到乡间来的都市人,实在够可怜。
想到这年头,能够带着女伴来温泉玩,实在是很稀罕的,便觉得自得意满。都市里的人们依然未能脱离“竹简生活”。涨风阵阵,永不止息,人人都在困窘里度日。自己能有这样的境遇,实在值得感谢。
说到感谢,英子才真正该向他感谢的。她过去的日子,也是一件件地剥去衣服般的生活。薪水收入不可能过下去,何时才能与爱人结婚也渺茫。这样的女人穿上一身昂贵得不得了的衣服,安闲自在地跑到这东北的温泉地来玩,真想问问她这是靠谁呢?因琐细的事就那么反抗、争执,器量这么小,又这么任性,真叫人气愤不过啊。
原野还在枯黄着。虽然有新绿从中萌发着,但还不算顶多。杉木林呈显着一片茶褐色,落叶树则还是裸露的。
路变成小径了,前面山峦起伏。勇造打算再前进一段路就折返。虽然不知走下去会到什么地方,但再走走,看看有怎样的部落,也许也可以成为美好的回忆呢。他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心情,是因为昨晚以来与英子的勃谿造成的,他希望能够藉此散散满肚子的懊恼。
在草原里的小径上走着走着,就出到河边了。四下萧索一片,阒无人影。头上有好几只乌鸦啼叫着飞过去。河水看去还很冷的样子。
小径又离开了河流。草短而枯黄,去年的芒花折断了,发着黑挂在那儿。回去吧,勇造想。就在这时候,从右边的草丛里出现了一个人影,使他吃了一惊。
那是一个女人的背影。上身是细点花纹的衣服,下身穿着长裤,从肩上挂着一只暖水壶。从发型和体态可以看出是一个年轻女子。
勇造看着对方的背影,渐渐生起了好奇。走了老半天不见一个农家人的影子,怎么突然出来了一个都市女人呢?女人没有回头,一股劲地赶路。脚上是有泥污的帆布鞋。
小径两旁的缓丘的尽头,成了小小的崖壁,小径在那儿拐弯,风景忽然变窄了。好奇心驱使勇造尾随下去。
他毫无钉梢的意思,却也希望能在这样寂静的野地里和女人聊点什么。
在崖下拐了个弯,河流离小径更远了,附近成了杉木林,另一边却是密密的杂木林。叶子都落尽了,因为树长得密,所以看不到尽头。
女人的步伐很是轻捷。好像在赶路。前面又有丘陵,墙一般地挡着去路。丘陵上则是明亮的阳光,光秃的地方,红土灿然反射着亮光。阳光穿不透的林子里这么阴暗,丘陵上的阳光却又那么亮丽,两者成了那么明显的对照,紧紧抓住勇造的心不放。
四下依然无人,勇造再也按捺不住,想和前面的女人搭话了。在这样的小径上,和那样的女人边聊边走,一定有趣吧,他想。他加快了步子。
“喂喂。”
勇造终于开了口。
女人忽地站住。她光把头回转过来,眼睛睁大着。不过仅是一瞬间而已。她走得更快了。
勇造猜到她是忽然被一个陌生人搭了话,所以警戒起来了。为了表示自己没有恶意并使她放心,他更希望能和她交谈。年轻女人在这样的地方遇到陌生男子,当然会害怕的。不过勇造却只有在无人的地方和年轻女人聊点什么的罗曼蒂克想法,丝毫没有他意。
“小姐,我想请问你。”
勇造把嗓门提高了些。
原来不是想问路的,只不过是想让对方停下来。
女人反射般地停住了。那背脊好像怕着什么。后来才想到那是她恐怖起来了,可是当时却以为只是听到了他的话,停下来等他。
“请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勇造看到对方停下来,便也放松下来了。
他的嗓音,原来就像他那身多骨的体格,是相当宏亮的。虽然当了一名海军仓库的雇员,本来却是个预备役上士。嗓音是在舰上锻链出来的,体格也结实。脸相更属于所谓魁伟一类。
出乎勇造的意料之外地,女人突然大声喊:
“救命啊!”
女人绝叫一声,同时抛开水壶,拚命地跑去。
勇造登时迷惑住了。这女人分明误会了。可是,该去解释呢,或者装着没事折返,实在拿不定主意。末了,他采取了前面一种。
因为这里是四下无人的野地小径。此去虽然不分明,但似乎不远处可能有部落。万一女人狂奔到人家,那就可能有人追赶过来了。这样一来,他的立场岂不尴尬。如果在那以前能够解释清楚,等于也是解除了自己的危机呢。
最好能说服她。于是他拔起腿从后赶上去。
女人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又喊起来。
“救命啊!救命啊!”
就在这时,勇造追上她,捂住了她的嘴巴。
“请你别喊啦。”
勇造叱骂了这年轻女子。在他巨大的巴掌下,露出了年轻的眉毛与眼睛。而那双眼睛因恐怖而颤抖着,眼光盯在空中。
柔软的身子在他的臂膀里挣扎。勇造认为这时候如果放开了她,事态必更不可收拾。因为这样子,如果有人看见,必定只有往坏的方面想。
使勇造惊骇的是这里虽然是野地里的小径,却无疑仍是人走的路。随时都可能有人从拐弯处出现。于是他想到必须把这危险的猎物,从野径上的视野里隐去。他把她拖进杂木林的林荫里。落叶没胫,女人的双脚踢散了脚下的枯叶。
勇造一心想逃离这危急状态。如今再费唇舌,不可能拉回对方的理性。让她走,更可能造成他的破灭。生意好不容易地才打下稳固的基础,家里也还有妻小。更记罣的却是留在旅馆里的英子。如果被当成色狼,给送到村子里的警所,事情岂不糟糕。于是捂住女人的手掌,不觉地加上了力道。
几分钟后,他突地在手腕上感到女人身体的重量。确实不觉得多么久的,但实际上也许过了大约五分钟那么久。总之,他已经失去了自我。把手臂放松,女人就瘫痪下去了。落叶埋住了她的半边肚腹。他第一次看到她的面孔,双眼暴睁,鼻孔出血。
勇造马上想逃开。地点是在杂木林林荫,旁边就有崩坍的崖壁,树根纠缠着,画成无数的白色线条往下垂落。这一幕景象,以后还久久地留在他的记忆里。
当勇造急遽从林荫退出时,在小径上碰到一个背着背包的年轻男子。两人相错过时,互相盯视了片刻。男子戴着登山帽一样的帽子,上身是廉价夹克,下面是旧绒裤和破鞋子。“有没有看到一个年轻女孩?”
年轻男子急切地问。有二十七、八岁吧,苍白的脸,清瘦的身子,很羸弱的样子。
勇造回答说没有。
“请等等。方才听到女人声音的。”
年轻男子近乎诘问般地逼近。从那面孔和语气,似乎察觉到勇造对女子做了什么。他眼睛充血,气息急促。
“我怎么知道嘛。”
勇造想掉头,可是男子拚命似地推了一把勇造厚厚的夹克的胸口。
“等等,我去看看。”
命令般地说了就急步往积满落叶的林中走去。
勇造根本没有杀意,但忽然起了阻止对方的冲动。如果让他看到女人倒卧在落叶上,岂不是一切都完了吗?
勇造狠狠地往男子背脊扑过去。
……虽积如小山的落叶里,并排地放下年轻男女两具尸体。落叶层里出现了一道深沟,是拖男子死尸的刮痕。当勇造正想逃开时,看到了那只背包。鼓了一半不到,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打开一看,不禁哑然。里头是无数的素烧陶片。也有泥污的小锄头和小圆锹。
勇造把背包盖好,打算把死尸拖进去时,膝头碰上了背包里硬硬的东西。他打开背包。东西用报纸细心地包着,可以摸出里头硬硬的东西有三、四只。
也是素烧的红色土偶。那脸相怪异极了。眼睛特别大,丑陋之至。另一只是它的裸露胴体,其余则是腰部以下的破片。肚腹像怀孕般地隆起,乳房形状也很怪异。真是丑怪的土偶。头、胴体、下身,像南洋的土俗品,碎成片片。那些碎痕很旧,可见还不是这男子打碎的,把各部拼凑起来,身高也不过五公分左右吧。
勇造彷佛觉得这土偶的大眼睛,让刚杀死的男子灵魂附上了,向自己瞪着。那丑怪的脸,使人起了莫可言状的嫌恶感。他抓起了那丑恶的土偶,离开落叶地,朝小径上的石头猛掷过去。土偶那么轻易地破碎了。他还举起脚,把它踩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