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府在回程飞机上读了“室町夜话”,高兴得跳了起来。内容非常非常有趣。简单地说,就是这两位幕府将军的妻妾们争宠夺爱的故事。十几个女人,在里头反覆着卑贱、虚荣、嫉妒、阴谋、没落与败北。时代则正好是绚烂的足利幕府的烂熟期。除了这些女主角之外,还有她们的侧近,外加在背后操纵她们的权臣,人物是多采的;还有义满将军的荣华,他去参诸严岛、熊野、越前气比等诸神社时的武家威势与公卿风的风流,并且有诗、连歌、纪行文等应有尽有,只要处理得宜,说不定可以成为一部壮阔雄浑的大作品呢。
当然,原文并无何动人之处。第一,用的是文言体,形容也古旧。文章是朴拙的,但照样写下来,已经是精彩的故事,在结构方面用不着花心思。只要在叙述里,适切地加一些描写便够。这真是天赐的,幸亏没有拒绝府中的演讲。去走走,也许气氛转换后会有好构思,这样的预感完全实现了。
但是,长府敦治还有两桩不安的事。
其一是这么精采的书,说不定已经有人写过了。因为他在阅读方面不太热心,所以很担心这一点。如果真有人写过了,那么他不可免地会受到炒冷饭的责难。
另一桩是“文学士林田秋甫”这个人,会不会是有名的学者呢?是不是只有我不认识呢?当然,此书发行是在明治二十五(一八九二)年,作者必已过世,如果他是著名学者,那么这一本“室町夜话”一定也有不少人看过。拿这样的书来写小说,马上就会泄底。这是不行的。他已经沉默了这么久,可能会被指责他创作力的贫乏。
这两桩疑惧,都在回返东京以后成为杞人之忧。
他到神田的一家最老的老字号旧书店,故意询问有没有这么一位作者的这么一本书。老店东摇摇头说完全不知道。这位老板在旧书方面的知识,连许多学者专家都不得不礼敬三分的,因此敦治稍稍放了心,不过为了慎重,还走访了几家旧书店,结果都是一样。
他还不放松,跑到国家图书馆询问,得知这所图书馆也没有庋藏。这么一来,可以说当今全日本都没有人知道这本书了。
R刊的副总打来了电话,问他稿子进展情形。敦治充满活力地保证说,在截限以前必可交出第一期稿。怎样的内容呢?他告诉对方大略的情节。对方似乎对室町时代的背景未尽满意,他仍然有力地答:室町时代背景的东西,也可以叫座的,我有十成把握。
长府敦治的连载小说在R刊登场,约从第四期起,有了读者的反响。有些读者的信寄到家里来,而编辑部那边,投书更雪片般涌到。这次,副编带着威士忌来鼓励他。
“先生,您真是宝刀未老。实在没想到会给他们精采的大作,我们都好高兴。风评也非常好。”
长府敦治微笑着倾听对方的话。他不以为副总在奉承。执笔当中,他自己也觉得必定会叫座的。
根本不需要安排什么情节,只要把“室町夜话”改写成现代文即可。当然还需要增加心理描写,这方面,他运用了以前的技巧。由于原书结构十分坚实,就好像照设计图驱策写下去就可以了。他取了题目叫“荣华女人图”,刊登了十期以后,总编辑亲自出马来请求他继续再写一年。起初被派来邀稿的是副总编辑,这次不但总座自己来,还是陪同一位董事来的。
连载开始后大约过了八个月,这篇小说完全赢得了读书界一致的赞扬。近来,周刊上的小说都不见有特别叫座的。在这样的当儿,“荣华女人图”描写出绚烂的背景和为权势欲与爱欲而狂乱的火焰般燃烧的女人们。有裸露出女人本性的,有日以继夜唯伪善、权谋是务的,也有失宠而悟及人世无常、遁入佛门的可怜虫。义满将军为了压抑地方官吏,经常出远门到各地方神社佛阁参拜,那种豪奢极侈的模样,写来就如五彩缤纷的图卷。这么典雅瑰丽而又高潮迭起的时代小说,实在是罕见的。
首先,那些文中女人的名字,都是从未在任何史家笔下出现过的。敦治越是细读,便越是惊诧于“文学士林田秋甫”其人的渊博。真是不得了,他想。虽然没有一一注明出典,可是非钻研古书与古文件便不可能写出这种东西来。这样的林田文学士,竟然名不见经传。想是这位明治时期的一位笃学之士,在默默里沉埋草莱了。如果不是拿这本书来做为小说的底,他真愿意好好地查一查这位文学士,把他彰显出来。
R刊的读者栏里,每期都刊登出投书,称许赞扬的言词如出一辙:可以和源氏物语比美的巨着;调查极为详尽周延;作者的努力与造诣,令人佩服……诸如此类。
这种情形,不仅在读者方面而已,各报文化栏上也开始出现此类小说的评论。也都异口同声对长府敦治的力作惊诧不置,尤其对文中的史实、风俗等的调查表示赞叹。一方面也是由于作家沉默有年,故而特别给予极高评价。
长府敦治完成了漂亮的东山再起,凭此文完全恢复了往年颠峰时期的声誉。事实上,也有批评家指出这一点,甚至也有人提到文学奖的事。R刊也因为刊登这篇连载,一时洛阳纸贵,发行量快速成长,社长都专诚前来表示感谢了。
当长府敦治陶醉在幸福感的当儿,某一天他在收到的邮件当中看到了一封信。好久以来,读者来信不少,而此函之所以特别吸引了他的注意,乃因字迹古涩,以及发信人的名字是广岛县府中市的林田庄平。就是因了这府中市与林田的姓氏,使他抢先开启了这封信的。
“大作‘荣华女人图’好像非常轰动。本人听了这消息,禁不住借来从头拜读,为此大吃一惊。大作所写,根本就是先祖父‘室町夜话’的抄袭,仅将文言改成现代文而已。先祖父五十岁逝世于东京,是个笃学之士。
“本人将已连载的大作四十回,和先祖父原书对照阅读。走笔至此,想台端已知晓一切。毋需再将剽窃之处一一列举。想奉告的是先祖父执笔‘室町夜话’之际,辛苦查阅了众多的古书。不仅史书而已,还亲自前往足利义满、义持所参诣的神社佛阁,也造访过去不少田家,披阅一切古文件。仅祖父所遗留下来的资料目录,为数即极庞大。
“只就常见的资料,便有:‘壒囊钞’‘花觉三代记’‘武政规范’‘樵谈治要’‘满济准后日记’‘翰林胡芦集’‘览富士记’‘实隆公日记’‘碧山日录’‘室町殿行幸记’‘御汤殿上日记’‘卧云日件录’‘吃茶往来’‘荫凉轩日录’‘三国传记’‘宗长日记’‘大神宫参诣’……就此打住了,因为举不胜举。这些都只是著名的。现今已出版有‘史籍集览’‘大日文史料’‘日本随笔大成’等方便的册籍,可以找到这些文献,因而在明治二十年代,先祖父苦苦搜寻、涉猎,那种辛勤与劳苦,恐怕不是台端所能明白的。
“此外,文学方面的连歌、剧本、谣曲等,加上严岛神社文书、熊野神社文书、大内文书、细川文书、大乘院寺文书、革岛文书、仁和寺文书等,更不知凡几。以上只是一般的记录,此外还有不为世人所知的古文书等,先祖父就是靠这些,写下了室町将军的权势与荣华,以及在他们背后活过的女人们生活。先祖父当然不是文人,因此只有叙述,史实却是确切的。试问当今学者,有这种学识的人士否?总之,本人想说的是先祖父花了这么多心血的着作,台端竟然未曾有片言只字的出典说明,即偷盗的事实。
“或许台端会说,它是明治二十五年间出版的着作,故早已失效。然而,着作权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乎道义。台端拜先祖父着作之赐,目前成为众所揄扬赞赏的标的。无知的评论家当然不知有先祖父着作的底本。以为全是台端自己去调查的,并为之惊叹。本人一向以为评论家都是不学无术之辈,只不过是躺着看看人家作品,有人邀请,立即将个人随便的感想形诸笔墨;这次读了对台端的评论文学,始知此辈人之不可取,更在想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