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湾的读书界,松本清张的名字早就不算陌生。历年来被译介过来的松本推理小说,为数不少;他的作品改编而成的电影,此间也曾经上映过。在我们印象里,松本是日本推理小说的顶尖作家,喜欢他的推理作品的读者,似乎也颇多。尤其他多年前起即是靠一枝笔而成为可以和若干大企业家比肩的高所得人物,是吾人所耳熟能详的。这些似乎就是他给此间社会人士的综合印象。
在日本,他的名气之大,堪称到了家喻户晓的地步。但是,值得在此特别提出来的,是他的推理小说,使广大的日本读书界里,前此从不看推理小说,乃至讨厌推理小说的无数读者,也牢牢地被吸引住,成为推理小说迷——不,应该说是松本清张迷才更恰当。因为这些无数的被松本吸引住,一致消除了对推理的成见的松本迷之中,很大一部分是“非松本作品不看、是松本作品必看”的读者。由这一点而言,松本确实是给日本推理界带来了新貌的作家,并进而形成今日日本读书界里推理小说全盛时代的关键性作家。
然则松本推理小说的魔力又在哪里呢?首先是“小说性”。推理小说,先天上即以“谜与解谜”为作品的骨格,这是吾人所熟知的。但是,人间的谜毕竟有限,要推陈出新,在推理小说界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然的结果,是为解谜而造谜,甚或为谜而谜,推理作家都只是为了设计出异想天开、匪夷所思的谜而用尽心思,彷佛只有出奇,才能致胜。推理小说到了这种地步,自然只有迷入死巷,再无出路了。在这当儿,松本摒弃了向来的推理作风,以“小说”为基础迈出了他的步子。易言之,他的推理小说依然有文学为底的厚重。这也难怪,松本原来就是纯文学作家,曾获日本纯文学最高荣誉的芥川奖,文学基础深厚。这也就是松本能在泛泛的推理界独出机杼、作品经得起高水准读者欣赏的原因。
其次是日常性,或云现实性。由于推理小说都是以凶杀等犯罪为主要内容,因而常见的推理小说都有特异的场景及状况的设计,连人物往往也是特异的。易言之,推理的小说世界多半是虚拟的、架空的,这也是为谜而谜的自然结果。松本一改这种作风,不管是谜也好,解谜的方式也好,都以日常性、现实性为基础,也就是他的事件总是社会上、日常上常见的,甚至读者身边即可能发生的。
尤其人物的真实性,更为松本所着重,前此常见的被作者牵着鼻子走的没有灵魂、没有个性的人物,亦即为谜与解谜而设计出来的人物,是为松本所不取的。松本本人即有如下自述:“从战前以来,到战后的侦探小说,都没有把人物写好。不,宁可说,作者根本就无意于人物的刻画与描写。”想来,这番话该是松本从衷心说出来的。以松本为嚆矢的这种推理作风,后来被评家取了个名字叫“社会派”,此名称恰当与否,容有商榷余地,不过由此亦可见松本确乎是给日本推理界带来新风。
松本清张的推理作品虽然以长篇巨作为主,例如“点与线”“眼之壁”(中译死神之网)等,数量极为可观,亦不乏以解谜为重点之作。但是,这是为了维持悬疑,不得不尔,唯追究犯罪的动机、剖析心理奥妙,且以活生生的人物为主的作风则是一贯的。不过松本下笔之际绝不拘于一格,经常都在探索、尝试着推理小说的可能性。这一点,也正是松本作品能普受欢迎,历久不衰的原因了。
这些松本的特色,我以为在他的系列短篇作品里表现得最为明显。他这一类作品,随便一举便有“小说日本艺谭”“黑色画集”“影车”“别册黑色画集”“黑色样式”等,为数亦不少。这些短篇作品群虽然各个独立,却似乎形成一只只环,紧紧地扣在一块,成为一条强力的锁链,统一在一个主题下。本书即为这一类系列短篇形式的作品群之一。
首篇“车祸死亡一名”里所处理的题材,是一种不可抗力的车祸案,不用说是司空见惯的,在此篇里计程车公司的职员扮演侦探的角色,可是表面上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都是自自然然的常见车祸,肇事的计程车司机也被判了刑正在坐牢。然而,过了一年,这位职员脑子里偶然掠过的一个疑惑,使他重新开始调查。原来这是一桩利用警方及一般民众的惯常心理设计出来的谋杀,真相终得大白,平反了司机的冤情。这一类推理作品,向来都是事件发生马上有名探之类的人物出场,运用巧妙的推理手法来破案。松本不落窠臼的文风,由此篇亦可看出端倪。
“家纹”里是父母遭杀害的孩子长大了,在案发后十八年才推理出真凶;“史疑”则过了七年之后,才有乡土史家推理出凶嫌。“旧书”也要过了十个月,始出现线索,“不在场的宴会”亦需事隔七个月,才在当事人无意下泄露出真实;在“土偶”里,也须在事过十二年岁月后,真凶的确切证据才显现。松本的一改速战速决的明快破案惯例,采取这种现实性手法,正是他自出机杼之处。
一般而言,现实的案情里,短期内顺利破案的情形并不多见,而在推理小说里通常都要在明快的情形下解决一切。为此,推理作家多半需要一名敏锐的名探来办案。这是自从“福尔摩斯”以来的推理小说典型作风。但是此法用滥之后,名探也好,聪明的犯案者也好,都成了作者操纵下的木偶,是无法存在于现实里的人物。这正是松本认为需要另辟蹊径之处。也因此,在严密的现实性安排之下,许多案子都是在真凶被暗示出来之后,作品即戛然而止。其后的嫌犯的拘捕、侦讯等等手续,也就非必需了。也因此,松本的短篇推理都有一种干净俐落的爽快感。本书各篇里都不乏此例,写到将凶手绳之以法的,仅得“假疯子凶杀案”一篇而已。
在此篇里,凶手想在杀人后免除刑责,这就是凶手假装疯子的原因,然而越是以巧妙方式伪装,便越是露出破绽,终究难逃恢恢法网。这种情形,也正好打破了惯常的推理小说格局,即:小说开始就提示凶案与谜,然后才有破案者的推理。松本则反其道而行。“史疑”的学者想偷珍贵文献被发现,为了自我防卫而犯下凶杀,又以激情造成奸淫,埋下了破案的种子;“年轻的恋人”里则是一个老处女为了保持自尊;“旧书”里被抓住了辫子的作家;“波斯星象仪”里的课长因爱情纠纷;“土偶”里因女人无端地恐惧起来大声喊叫,结果一个黑市掮客竟将她杀死等等,犯行多半出自偶然。“海湾的记忆”里,更有带小姨子爱人回到故乡的男子,一面回忆幽微的儿时记忆,末了才出人不意地吐露了犯行的意念。
总之,本书里的各篇,无一不是描写人的欲念、爱恨等人性险恶的一面,只因都是发自人性,所以他们也都在不知不觉中陷身万劫不复的境地,因此与常见的安排谜局来吸引读者的推理格局,有其迥异其趣之处。但是,松本所提示出来的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无一不有其日常性,每一个读者都可以在身边发现到类似的人物,因而其犯罪的动机乃至手法,也都不是奇特而不可能的。这该也是松本作品世界之所以予人亲切感的最大原因了。
不拘一格,避免类型化,但是每一个树枝上都挂着一粒粒死亡的果子,这便是松本在这个系列短篇集里苦心经营的。
译者附识
一九八六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