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再给我一根烟怎么样?”
古家库之助又要烟抽了。
“请吧,您尽管抽。”
沼井磕了磕七星烟盒。大麻烟从烟盒内隔开的一方露出头来。
古家美滋滋地吐着烟。由于香烟中搀着香味浓烈的外国烟草的粉末,所以他并没有察觉出什么来。而且,古家已经抽第四根了,根本品不出味道。
“喂,已经过了十二点了吧?”古家突然问。
“没有,才刚过九点。”
沼井对着远处照过来的灯光看了看手表。
“这么早呀,我还以为过了十二点了呢。”
“四周漆黑一团,又这么静,也难怪嘛。”
沼井嘴里回答着,眼睛却紧盯着古家。
摄取大麻后,对于时间的感觉会发生变化,所感觉到的时间要比钟表所显示的时间长。
古家库之助已经出现了这一症状。如果用光对准他的眼睛来看,尽管瞳孔的大小并无变化,但他眼球结膜一定充血了,或许眼袋也变松弛了。
“先生,您看上面。”
“嗯。”
古家将粗脖子扭向了后面。
“是说星星吗?真漂亮啊。”
“不,是铁塔。那座高度排第三的铁塔,有两座,大概都是三十米高吧。刚才我说过,靠前的一座是千叶县警察署的无线电塔。每逢星期六和星期日,人们就无线电塔的周围闹腾到半夜。”
“为什么呢?”
“反对成田机场运动的活动家们会蜂拥而来,目的是要破坏那座无线电塔。”
“成田机场和这里有什么关系呢?”
“和机场的警备有关。千叶县警察署发出的机场警备指令都要经过这座无线电塔转送,才能传送给机场警察。如果这座中继塔遭到破坏,无线指令就会停止,警备体制和机动队的行动就会一团糟,引起大骚乱。活动家们就是为了制造警备队的混乱,才聚到这里来的。”
“哦,是这样啊。我不知道成田机场和这山还有这层关系。”
“所以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为保护无线电塔免遭活动家们的破坏,机动队就会出动五六十人来这里,和活动家们怒目相视,推推搡搡的。怒骂声、叫喊声乱成一片,石块、棍棒四下飞舞,简直乱成一锅粥。”
“啊,那可真是不可开交啊。”
“这座无线电塔一旦遭破坏或出故障,不光造成机场警备指令的中断,就连县内发生重大犯罪时的紧急通缉命令也发不出来了。另外,交通信息、灾害信息也都要通过这座无线电塔来传送,所以,也难怪警察署要拼死保护它。”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没想到这山中的夜晚还会发生那样的骚乱。”
“我说,先生,”沼井的语调突然像转了风向似的掉了个头,“如果让山鹿恭介听说这事,他大概会十分激动地上这儿来吧?”
“什么?你是说已经死了的山鹿君?”
“是啊。对那位优秀的摄影师来说,这不是新闻照片的绝好题材吗?”
“你这么说,倒也是呀。”
“先生知道山鹿为什么冒生命危险,星期六的夜晚爬上大井码头那座很高的起重机吗?”
“据说是为了拍摄星期六晚上到那下面的公路上来的暴走族……”
“是的。山鹿为了用相机记录下暴走族们的生态,才爬上了吊车等待机会的。他希望能碰巧拍下两派暴走族之间的混战。可以说,是那种新闻摄影者忘我精神导致他失足而死的。”
“真不幸,真可惜啊。”
“是很可惜。更何况,那天晚上暴走族们并没有去那里。”
“山鹿他是相信了可能来的概率了吧。”
“概率?嗯,是相信了概率啊。”
沼井的声音一瞬间显得很沉重。
“如果说概率,那就没有哪里比这里概率更高了。因为,每周的星期六和星期日,一群反对成田机场的活动家和机动队,都要围绕这座县警察署的无线电塔发生争斗。比起大井码头等待暴走族来说更可靠,而且拍的是反对成田机场运动,这才像先生评论《冲撞》时所说的那样,是时代的记录啊。”
“是的。新闻照片是时代的记录。的确是时代的证言。”古家如同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兴奋地大声说道。
“山鹿恭介是有那种摄影师的感觉的。那小子确实具有敏锐的感觉所带来的目的意识。有目的意识就有追求,就有所策划。不像其他摄影者那样漫无边际地瞎撞。嗯,他不是靠心血来潮来拍照的,所以才拍出了像《冲撞》那样的杰作。”
“先生所说的策划,是不是也可以说成计划性?”沼井像弟子请教老师似的问古家。
“怎么说都行啊。都是先确定目标,然后再加以有效的准备。”古家有些不耐烦地答道。
“所谓有效地加以准备,是否可以理解为,为了拍摄《冲撞》,就预先东名高速公路上人为地设下机关,而导致特大车祸呢?”
“人为地设下机关?要是那样的话,不就是说,是山鹿君一手炮制了那起交通事故了吗?”
“虽然不能确定,但也有几分可能性吧?”
“不可能。那么大的交通事故怎么可能是人为地炮制出来的呢?”
“可是,他也拍得太好了嘛。先生不是评语里也赞扬道,这是一幅巧妙地捕捉到了十万分之一的偶然的新闻照片吗?”
“是啊。”
“我觉得他那个偶然捕捉得过于巧妙了。或许是我多虑了。”
“人走起运来,也是毫无道理的。”
“最近A报社的应征作品中,也有捕捉到偶然机会的作品吗?”
“没有啊。就连及得上《冲撞》十分之一的作品都没有。真是颗粒无收啊。”
评委会主任古家库之助不停地抽着烟。
“这样的话,A报社的摄影部部长可就为难了吧?”
“嗯,是很头疼啊。其实也不只是A报社,B报社和C报社等征集新闻照片的报社也都很头疼啊!”
“这种情况下,评委们若是看出是造假的照片,是否也会让它入选呢?”
“多少是要放宽些的。哪有那么多凑巧的事件专等你去按快门呢?如果真要那么严格的话,那就连入选的作品都没有了。可要是发表出来的尽是些平庸之作,读者就不买账了。”
“听说先生您曾经讲过,有些造假的照片也是万不得已的,是吗?”
“这是听谁说的?”
“我们一些玩摄影的朋友都知道,都是听来的。都是些想靠新闻照片一鸣惊人的家伙。A报社这方面很具有权威性,而作为评委会主任,您的话,大家自然是十分意的。”
“这就叫人伤脑筋了。那些话都是私下里说说的,谁料想会……哈、哈、哈、哈。”
当古家知道自己受到业余摄影爱好者们如此关注后,好像并没有生气,反倒高兴地笑出了声。
“是吗?”
“嗯,如果那些话流传出来了,还希望大家当成开玩笑的话来听啊。哈、哈、哈。”
“好啊。可是,先生能不能私下里对我说说呢?一来我们已经有了这样的缘分,二来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先生是不是也建议过山鹿造假?”
“没有没有。我只说过,多少有些自我炮制的作品也不必太认真。”
“那么,先生看了《冲撞》后,有没有觉得有些自我炮制的味道?”
“我可从未这样想过。那么严重的撞车事故怎么炮制得出来呢?那是发生东名高速公路上的,有什么方法可以炮制呢?”
“不知道。可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果真是那样唾手可得的吗?要说这鹿野山上的无线电塔,每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反对成田机场的活动家们是肯定要蜂拥而至的。但并不是事事如此的,事实上,山鹿大井码头等暴走族就没有等到。何况东名高速公路那么长,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会发生交通事故,恐怕连上帝也难以预料吧?山鹿那个特定的地点,只去了一次,就拍到了车祸现场,我觉得不能仅仅说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就了事的了。先生,您是怎么认为的呢?”
沼井说完后立刻黑暗中凝视起身旁古家脸上的表情来。
“嗯。这方面我也有些担心。不是评选阶段,而是之后。那会儿,我有些放心不下,就把山鹿君叫到了镰仓的大众素菜馆‘山鸠亭’,问他:你的那张《冲撞》没问题吧?”
“所谓‘没问题’是指……?”
“就是说,不会是你自己弄出来的车祸吧?”
“山鹿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当然断然否定了,说绝无此事。”
“可是……事情果真像他所回答的那样吗?”
“你说什么?”
“先生说那是十万分之一的偶然,可您不觉得山鹿的运气太好了吗?那简直是个奇迹了。”
“这个世上也不能说没有奇迹吧?”
“奇迹也是可以创造出来的。”
“这么说,你对那奇迹有所怀疑了?”
“不是连先生都怀疑过吗?先生将山鹿叫去,悄悄问他那张照片有没有问题,可见先生也起了疑心,所以才担心的。”
“可山鹿君我面前矢口否认了呀。”
“本人否认了,疑惑就消除了吗?”
古家库之助不讲话了,随后他又暗自笑了一下。他此刻并不想那档子事,而是陶醉于充满全身的幸福感,想起了别的事,才暗自欢喜的。
“这四周开满了高山植物的花朵。虽是黑夜之中,我也看得清楚。”
“……”
“啊,真想用相机拍下来啊。‘黑暗中的花’,不,还是叫‘夜之花’吧?这种题材是极富妖艳的,好。”
“是什么花呢?”
沼井观察着古家情绪上的急剧变化。
“是杜鹃花嘛。红彤彤的。有樱草,有山金凤,由于它们是红色和黄色的,所以夜里也看得清。另外还有石楠、黑百合、山龙胆。你别看我现这模样,年轻时对高山植物的摄影很入迷的。所以,植物的名字和种类我心里一清二楚。哈,哈、哈。”
古家的笑声突然戛然而止。他手搭凉棚,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哎呀,那里还有个寺院嘛。”
“那边怎么会有寺院呢?神野寺相反方向,这里是看不到的。”
“不是神野寺。是别的寺院,还十分古老,耸立着多宝塔。那是座古刹。嗯,应该可以追溯到平安时代吧?我最近的重点就是拍摄名寺古刹。看一眼就知道它的年代了。嗯,从这里望过去很美。一定要把它拍下来。喂,把我的摄影包拿过来。”
现,古家库之助已经完全沉浸自己的幻觉之中了。
“古家先生,”沼井面对已经昏头昏脑的摄影大家,伤感地说道,“教唆一心想成为新闻摄影家的山鹿恭介拍摄造假照片的就是你。是你挑动了山鹿的功利心。你是最具权威的A报社新闻照片的评委会主任,你为此而感到骄傲。征集不到好作品,你也丢面子。A报社也可能会撤掉你评委会主任的职务,换上别人。这样,摄影界你就会颜面扫地,丧失所有的势力。你那时就担心这个。和山鹿恭介的功利心一样,你也有着强烈的虚荣心。就是这种功名心和虚荣心的结合,才导致了那起惨烈的车祸……”
“我还不知道这里竟有平安时代的古刹。那座多宝塔岂止是重要文物,简直是一级国宝啊!啊,真想这里将它照下来啊。”
“由于你们的功利心和虚荣心而命赴黄泉的受难者,是死不瞑目的!山内明子就是其中之一。她是我的未婚妻。我们预定去年秋天举行婚礼。她被你们杀害了,我面前只剩下一片没有希望的灰色荒滩。明子怨恨的声音始终我的耳边回响……”
“怎么还有人说话呢?讲些什么,嘁嘁喳喳的。不好!他们说要去拍那座古刹。你们这些笨手笨脚的门外汉,你们能拍出什么照片来。快滚开,滚下山去!”
古家库之助猛烈地挥动双手。
“讨厌!快滚!快滚开!”
他用双手做出了赶人的手势。
旁边就是四十五米高的无线电铁塔。沼井抬头仰望着它的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