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某个晴朗温暖的日子里,一个留着胡子的男子徜徉浜松火车站前的商业街上,肩上挎着一个陈旧的摄影包。时近正午的阳光洒满了热闹的街市。
一辆印有“开往馆山寺温泉”字样的巴士穿过了大街。走廊檐下的那位胡须男一家香烟店面前停下了脚步。这人正是四天前对藤泽的西田荣三自称为“桥本”的那个人。
“请问,米津食品店哪儿?”他从和零钱一起递过来的烟盒中抽出一支香烟,点上火后问道。
“米津食品店啊,就对面那条街上。走上一百米就到了。”
桥本顺着看店主妇的手指方向望了一眼。
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又追问了一句:“是米津英吉的店吧?”
“是啊。”主妇的眼中略显迟疑,随即又添了一句“不过,米津英吉已去年去世了。”
“哦,是东名高速公路的车祸中去世的吧?”
“是啊。”
主妇的脸上露出了“原来你知道啊”的神情。
“真是太不幸了。”
“是啊。”主妇随声附和着,不由得猜起这位来买烟的胡子男人跟米津食品店老板的关系来。
“听说他弟弟安吉也受了重伤,现已经康复了吗?”
“他就店里……”
主妇突然警惕起来,欲言又止。
“那就好啊。哦,我是生命保险公司的,正要去见米津先生呢。”
主妇听了这句话,脸上的表情也随之改变了。
“米津食品店里能见到他吧?”
“应该没问题。安吉应该正看着饭店。”
“饭店?”
“就食品店的二楼。”
“多谢。”
等到红绿灯变化后,胡须男走过了人行横道。他一边走一边看着路旁的店招牌。大街上,开往天龙和开往浜松车站的巴士相向而过。
米津食品店是一家门面很宽敞的商店。色彩华丽的商品卖场旁边有一个铺着地毯的狭窄楼梯。楼上的饭店有二十来张桌子,倒也宽敞,但装修上略显花哨。或许因为眼下正是吃饭的时间吧,店里坐满了上班族打扮的客人。身穿蓝色工作服的侍应生给胡须男找了一张两人桌子。胡须男要了咖啡和吐司。
“我想见见米津安吉先生,麻烦你给转告一下。”他对侍应生说道。
“请问您是……”
“就说我是从东京来的,叫山内。”
靠墙站着两个带领结的男人,其中一个听了侍应生的低声细语后,用不耐烦的目光朝胡须男看了一眼。但他也没有提出什么疑问,而是打开吧台边办公室的门,走了进去。
过了两分钟左右,从那扇门里走出一位身材微胖、穿西装的三十五六岁男子。
驾驶客货两用车的司机是家住浜松市明神町六十三号的米津英吉(四十二岁),食品店老板,被大火烧死。与他同乘一车的弟弟(三十五岁)尽管逃离了汽车却也身负重伤。
桥本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并与报上所报道的年龄核对着。
侍应生的指引下,微胖的男人拢了拢西服的前襟朝客人坐着的桌子走去。
“我就是米津安吉。”
桥本站起身来。
“把您请了出来,真是不好意思。我是东京的山内明子的亲戚。”
“山内明子?”米津安吉诧异地问道。
“啊,这么说估计您不会明白吧。是这样的,山内明子于去年十月三日夜晚,御殿场和沼津之间的东名高速公路上发生的交通事故中去世了。”
“哦——”随着这一声应答,安吉的表情放松了,态度也立刻转变了,“请坐。”
他让桥本坐下后,自己也对面的椅子上默默地坐了下来。随后,他将双手搁桌面上,十指交扣,低下头说道:“我住院时是听说有东京的女性那场事故中遇难了,后来报纸上也看到了那一则报道。山内明子,就是叫这个名字啊。”
“令兄事故中遇难,还请节哀顺变。”
桥本也像是作为回应似的低下了头。
“多谢。”
“我有事来到浜松,想起了那篇事故报道,于是就想来拜访您一下。怎么说呢,我们都有亲人同一场事故中丧生,来到这里却不打一声招呼总觉得过意不去。所以想借此机会一表哀悼之情。”
“啊,真是不敢当啊。”
这时,侍应生端来了桥本的咖啡和吐司,安吉也要了一杯咖啡。
“听说您当时也是身负重伤,现康复了吗?”
桥本向安吉表达了慰问之意。
“多谢您的关心。我因背部烧伤和左臂骨折而住院近两个月。你看,现已经好了。”
安吉用手轻轻地捶了几下自己微胖的身体。
“哦,这就好啊。不幸遇难的自不必说,那起事故给您也带来了很大的灾难啊。”
“是啊,真是倒了大霉。如果是因自己的失误而导致的事故,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可因别的车出事而遭到飞来横祸,真叫人受不了啊。”
“从报上的报道来看,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车因急刹车而翻倒,后面的轿车撞了上去,导致家住静冈的男司机当场死亡,他妻子全身烧伤,送到医院后不久也丧生了。而与此车追尾的就是山内明子所驾驶的轿车。再后面就是你们的客货两用车了,对吧?”
“是啊……山内明子小姐真是太不幸了。据说还相当年轻呢。”安吉对眼前这位女性遇难者的亲戚说道。
“当时她二十三岁。”
胡须男放低了视线,眉宇间出现深深的皱纹。
“唉,真是天大的不幸啊。我那时坐副驾的位子上,一直看着前方山内小姐的车后灯,因此听说她遇难后,刺激特别大。”安吉说道。
暗夜中闪烁着红色小灯,仿佛即将命丧黄泉之人灵魂的闪耀。想象着那番景象的胡须男紧咬着自己的嘴唇。
“我们都保持了足够的车距,大概相隔五十米吧。”米津安吉继续说道,“每辆车大概都保持着这样的车距。因为当时路上车少,每辆车的时速都一百二十公里左右。不过,大家都很有秩序地排成一列往前开。没有人超车,一点也不乱,甚至可以说是非常有节奏地行进着。我哥哥一边开着车一边跟着收音机中播放的歌曲哼唱着,直到最前头的铝板厢式车翻倒为止。”
“现场是一段下坡路,车速又达到一百二十公里,五十米的车距当然是不起什么作用的了。”
“是啊,一眨眼的工夫就撞到前面的车上去……我亲眼看到第一辆铝板厢式车那高高的车身倒下来,也看到两辆轿车如翻滚的波浪一般翻倒地。可就这时我们的客货两用车也撞了进去了。全过程就是一次呼吸这么短的时间啊。”安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端来的咖啡连碰都没有碰一下。他继续说道:“可即便这样,哥哥还是踩了刹车,向右打了方向盘。车子虽然横了过来,但还是为时太晚了。撞向山内小姐的轿车时,我几乎失去意识了,只觉得眼前一片红光。”
“一片红光?”
“是前面的车辆冒出的火光,像一股红色的漩涡。猛烈的撞击之下,我们的客货两用车的油箱也马上起火了,总共只有几秒钟的工夫。我好不容易打开车门滚到了路面上,可后背上已经起火。我滚了几下,压灭了身上的火,但还是被烧伤了。左臂上的骨折是后来才发觉的。我逃出来的时候,以为哥哥也已经从汽车里出来了,可到了外面一看,才发现右边的车门变了形,而哥哥被挤方向盘上动弹不得,他挣扎的时候大火就把他给吞没了。”
桥本垂下了满头长发的脑袋。他闭起眼睛,像是为死者祈求冥福。
“我想了解一点情况。”他抬起眼睛问道“您刚才说追尾撞击的瞬间,看到眼前一片红光。请问那是前面的车辆,也就是山内明子驾驶的轿车燃烧后所发出的火光吗?”
“嗯,大火翻腾而起啊。将原本黑暗的四周一下子照得通红,火光中摇曳着。”
“这之前,没看到前方有红色火球一般的东西吗?”
“……”
安吉吃了一惊。
“哦,是这样的。报纸上引用了您说过的话,我是从报上读到的。”
“这个么,怎么说呢……”安吉脸朝下歪了歪脖子,“我也不是很清楚。我是觉得汽车起火之前看到了一个像火球一样的东西,可除了我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目击者了。后续车上生还的司机都说没看到。所以警察就认为,是我受到撞击后意识不清,将车上冒出的火焰错看成火球了。被他们这么一说,我也就不肯定了。或许那还真是我的幻觉呢。”
“就算是幻觉,您印象中的火球是什么样的呢?”
“嗯,好像那火球前方的黑夜中一闪一闪发着亮光。”
“一闪一闪?就是说连续发光闪了两次?”
“是啊,是连续发光的。”
“是红光吗?”
“是啊,是红光。”
“强烈吗?”
“十分强烈,但很快就消失了。”
“譬如说,像焰火那样?”
“焰火的闪光是拖尾巴的,会天空中残留一会儿再消失。可那个火球不是这样,好像是瞬间闪了一下后,立刻就消失了。嗨,真是很难用语言来表达啊。”
“那个像火球一样的东西是铝板厢式货车的前方还是……”
“是它的前面。可奇怪的是后面车辆上的司机都没有看到……要不还是我的幻觉吧?”
“不,也许并不是幻觉。也可能当时,只有您才看得到。”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
安吉颇觉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您刚才不是说,那些车都是排成一列的吗?”
“是啊。再后边开来的车或许排成了两列,因为那公路是二车道。”
“不,后面的车辆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因为它们都弯道的后边,估计看不到你们前面的东西。”
“哦,是啊。”
“问题于铝板厢式货车打头的这一队车。你们后面车上的司机看不到前面火球一样的东西,会不会是因为行驶你们这一队车最前面的铝板厢式货车的车身太高,阻挡了视线了呢?那辆货车的车身有三米多高吧,对于跟它后面的轿车来说,简直像是一堵高墙啊。然而,你哥哥朝右打了方向盘,车身横了过来,也就等于从高墙边探出了一点点身子。所以只有坐副驾位子上的你才看到卡车前方的火球。会不会就是这样呢?”
“哦——”
米津安吉嘴里嘟囔了一声。他将胳膊支桌子上,手掌撑住了自己的脸颊。桌上还放着客人点的吐司,一动也没动过。
“可是,跟我们后面的小型卡车也向右打了方向盘,车身完全横了过来,还冲过中央隔离带与对面开来的轿车撞一起。那辆卡车的司机虽然受了重伤,却对警察说没有看到什么火球啊。”
“那是因为火球不是一直亮着的,等他的卡车横过来时,估计火球已经熄灭了吧。”
“嗯,有道理……那么跟那辆卡车相撞的从上行线开来的轿车呢?它一路行驶过来应该看到对面车道上铝板厢式货车前面的火球啊,可那辆车的司机也说没有看到。”
“是啊。按理说,如果铝板厢式货车前有闪光的火球,对面方向的车辆应该看得到的。可事实上没有获得看到的证言。对于这一点,我还没弄明白。”
“你是不是根据我说的话调查什么?”
“谈不上什么调查,只是觉得那个火球太不可思议了,想探个究竟而已。”
“可是,我那个看到火球的记忆是当真不得的。因为警察也已经断定那是我意识朦胧时面对汽车起火的景象所产生的幻觉了。刚才我也说过了,我对此也觉得模模糊糊,并不能确定。”
“比起警察的判断,以及你其影响下的自信丧失,我更愿意相信你刚到医院时,神思恍惚中所说的话。”
说完,桥本就拿起桌旁那个脏兮兮的摄影包,站起了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