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番话故意偏离了核心。伊佐子察知“助益”的含义,表达了自己的喜悦之情,但她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些与爱情相关的东西。佐伯承诺的并非共筑爱情、共赴爱欲,而是帮助伊佐子实现她一直期待的某种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实现期待的手段并不构成犯罪。进而,如果此“助益”含糊不明,需以结果才可判别,那么就连“帮助”这个词也是不确切的。伊佐子敏感地读取了佐伯话中的深意,以完全不同的另一番话表达了自己的感激之情。
X日
出院后的第四天,丈夫情况良好。实乃大幸。
人又瘦了一点儿,所以心脏负担也减轻了。我尽量不让他吃撑。虽然丈夫很抗拒,但唯有这一点只能请他忍耐。营养剂我则一顿不落地让他喝着。除了医院给的,我还在市面上买了两种,让他一起服用。
沙纪改为上下班后。我这边一早一晚都变忙了。一到六点沙纪就会早早走人。看来她正在享受“自由”。以前她会收拾收拾屋子,为明天的事做点儿准备。总会干到很晚,现在可能是急着想回家。一到傍晚就心神不定,做事也马虎起来。没办法,这就是丈夫所说的“时代”洪流。
为了感谢院长、主治大夫和护士们在住院期间的照料,我送去了一些礼品聊表心意。主治大夫就饮食问题再次提酲我说,胃撑得太饱必会压迫到心脏。
哪知我一回家就听说,沙纪给丈夫做了鸡肉饭,让他吃得很饱,副食做的还是炸猪排。这叫什么事啊!丈夫倒在床上一个劲儿地哼哼。我吓了一跳。接着又悲伤起来。我把沙纪叫来问话,她辩解说是老爷抱怨肚子饿,让人看着可怜。对她的无知我真是无话可说。只好耐心地给她讲道理。沙纪对情况一无所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我也不能任由她好心办坏事,所以好好教育了她一通。说得太难她也听不懂,于是我就举了个例子:有个病人刚做完苜肠手术,正处于恢复期。不能饮食,他诉苦说肚子实在太饿了,护理的人觉得可怜。就切了一点点香蕉给他吃,结果导致病情恶化而死亡。这件事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听了这个,沙纪好像才完全理解了。
丈夫也是,明知要节制饮食,还求女佣做这种缺心眼的事。虽然可怜,但身体健康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我以促膝谈心的方式对丈夫说:你不再活个二三十年的怎么行。你自己可能没什么。我怎么办?丈夫一听,忙向我赔了不是。我为了陪丈夫一起吃饭,也把饭量减了,别说肉类了,连多脂的鱼也免了。尽可能食用面包是比较好的选择,但一直吃丈夫也会厌,所以有时我还用黑麦粉做麦片粥。相比烹调鱼肉,做这个倒是更费工夫。一想到我有事外出时沙纪会不会又干出什么奇怪的事,心里就一阵担心。
X日
盐月先生打来了电话。真的是很久没联系了。他努父的头七在前天结束了。我这边正好赶上丈夫出院,忙乱之中没能参加葬礼,为此我向他道了歉。我已在报纸上看到遗体告别仪式的盛况。
盐月先生打电话是为了找我商量。他已经从一直当着副社长的食品公司辞职,为了谋生今后打算靠自己做点儿小生意,他问我什么样的生意比较好。大政治家一死就把盐月先生解雇了,这公司也真是够可以的。之前公司靠着他舅父的关系不知捞了多少好处,真是既不讲人情又不讲道义。一旦盐月先生没了利用价值,他们不等头七结束就把他解雇了。真是冷酷无情。当然我也清楚得很,会赚钱的企业都是不讲人情的,被S光学赶走的丈夫也不例外。明明他是S光学的大恩人……
盐月先生的处境令人同情。可他找我商量生意上的事,我又什么都不懂,不知该怎么回答。听他在电话里说,食品公司似乎没给多少慰劳金。不再有利用价值后,公司的做法也开始赤裸裸了。盐月先生原本自然是期待能拿到更多。总之,他是要拿这笔可怜的资金做生意,所以也就限死了生意的种类和规模。盐月先生挂电话前说,他自已也会认真思考,不过要是我有什么好主意,就告诉他。我虽然挖空心思想了半天,但又怎么可能想出什么好点子呢。说到今后必须挣钱养活夫妻二人、外带一个上高中的孩子时,盐月先生的声音十分沮丧。以前他一直身居高位,根本就是个不知民间疾苦的公子哥。正因为如此,现在才这么艰难。辞职后,公司用车没了。也没法大肆游玩了。他已经快六十岁了。真是可怜。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总以为盐月先生应该会有更多的财产,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
下午一点左右,速记员宫原素子小姐来了。
在医院时,D述工作时断时续,今天她是来祝贺出院的。看到丈夫的时候,她吃了一惊。说他的身子太瘦了。我说明理由后,她也明白了,说了一句“原来是这样,心肌梗死这个病很可怕,做些预防也是理所当然的”。宫原小姐是个有文化的人。领悟力很强。
宫原小姐过来问我速记怎么安排,因为丈夫刚出院还比较疲劳,所以我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请她继续工作。对丈夫来说,口述肯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还是会造成心理负担,所以我觉得最好再休息一阵子。宫原小姐也赞成,又说她有别的活儿,所以不用在意。她还问我工作之余能不能常过来看看。于是我回答说,来吧。我丈夫也闷得慌。他一定会很高兴吧。宫原小姐和丈夫聊了十分钟就回去了,但丈夫的快活劲儿似乎延续了很长时间。
X日
我有事出了趟门,但中午刚过就回来了。不料丈夫却不在家。一问沙纪,说是好像到附近散步去了。没多久,丈夫拉着拐棍回来了。脸似乎也比以前胖了。他走路缓慢,动作迟钝。我不由担心人太胖了,心脏又会吃不消,再发作的话就是第三次了。问题会很严重。
我马上做好午餐的烤面包,但丈夫没有食欲,手根本就不往面包那边伸。我觉得奇怪,用手摁了摁丈夫的胃部。胀鼓鼓的?毫无疑问,他号称散步,其实是上街吃东西去了。丈夫一脸难为情,沙纪则低着头。
比起愤怒,我感到的更多是悲伤。我这么担心丈夫的身体,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懂我的心。我遵从医院的嘱咐,限制他的食量,避开太油腻的东西,都是因为这个病一旦复发会非常可怕。如果没这个问题。我也想让丈夫吃他喜欢的东西。把肚子吃得饱饱的,谁会喜欢限制丈夫的饮食啊。可是这人就像小孩一样,瞒着我偷偷下馆子。也不知他吃了些什么。估计胃里装的都是他爱吃的天妇罗吧。看他的胸窝胀得都快破了,大概米饭也没少吃。因为怕胃被撑满,还一直尽量让他少吃饭来着。我知道丈夫想吃想得发疯,所以我自己在饭桌上也只吃面包和麦片粥。而且还吃得很少。现在看来。我的心意并没有传达过去。我也想尽情吃饭啊,我也想吃好多我爱吃的鸡鸭鱼肉。谁愿意把自己搞得半饥半饱啊!就连我,近来都慢慢习惯这么少的饭量了。真是的!
丈夫见我气得不想说话。也蔫了。虽然看着可怜,但是我不这么态度强硬,就无法唤起丈夫的自觉。心肌梗死发作时有多痛苦,那种地狱般的剧痛与不安,丈夫应该比谁都了解。如果再发作一次。就真的要直面死亡了。我不能因甜蜜的爱情而放松誓惕,招来无可挽回的结果。只要丈夫痊愈,就能吃所有东西了。在那之前,我必须下狠心。
我仔细一想。其实我不在家,丈夫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回来,所以他才会打消让沙纪做特别菜肴的念头。选择在外面吃饭,这样更安全。沙纪似乎也了解这个情况。真是一点儿疏忽和漏洞都不能有啊!丈夫上床后,我又把沙纪细细教育了一番。
X日
也许是昨天的“说教”起作用了。丈夫一整天都没出门,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和我面对面一起吃饭。和昨天截然不同,我很溫柔地对他说,再坚持一段时间就行,再忍耐一年你就能吃你爱吃的东西了。丈夫听了,连声说你的好意我明白的。我话说着说着。眼泪都出来了。不过丈夫的瘦脸好像漸漸恢复了原样,面頰也鼓起来了。
X日
佐伯律师来电。关于那件事。
所谓的“那件事”是指石井宽二的官司。其实不是打电话,是佐伯亲自过来说的。
——二楼就像公寓的一个套间,完全独立于楼下。过去妹妹妙子用作画室、铺着地板的屋子后来成了杂物间。在伊佐子的精心布置下,那儿堆起了更多杂七杂八的东西。一上楼,迎面第一间屋子就是这个,所以它就像是另一间和室的防护垒。进和室前,必须穿过一个堆满木箱、旧衣箱和废弃碗橱的空间。就连身体健壮的人也不能一口气冲到目的地。
“老爹的话,就他那身子,慢慢腾腾的,想走到这里来可不容易。”伊佐子在佐伯来的第一个晚上这么说道。
“然后让我趁这个时间逃走吗?”
佐伯好奇地环视了屋内一圈。此处似乎还保留着妙子居住时的痕迹。壁龛的挂轴取下了没再挂回去,窗前的旧窗帘依然如故。伊佐子的目的是希望任何人来时,都不会觉得有人在用这个房间。壁橱门上的纸也发红了。不过从里面取出的被子和枕头都是崭新的,花纹华丽,是待客之物。
“别担心,老爹过不来。”
这一点在过去的三次中得到了验证。两人交颈而卧时,仍不断竖耳细听,但楼梯那边连一点儿脚步声也没有。
楼梯口离玄关很近,离信弘的卧室很远。卧室的门板又厚,一关上就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而且卧室与楼梯口之间还夹着两个房间,完全被隔离开来了。佐伯晚上十点左右过来,凌晨两点走,来去都很安全。伊佐子在睡衣外披上长袍迎送,佐伯的背在她的触摸下,总是可笑地颤抖着。
到了第三次,佐伯的胆子也大了些。正如伊佐子所言,这家的男主人天刚黑就会陷入熟睡。佐伯仿佛能看见他张开的嘴、布满青筋的咽喉以及喉部松垮的皮肤。老年人的睡脸总给人肮脏的感觉。
“石井就要出来了。”佐伯说。
在这个房间进行的对话都以交头接耳的方式完成,很适合说私房话。
“判决下来了?”
“后天下来。我感觉这个事能成。我认为是无罪,就算不行也只是伤害罪,到不了伤害致死罪。因为他只是推了一把自杀前的乃理子,让她的头受了点儿伤。”
“已经确定是自杀了?”
“感觉法院认可了我们的观点。法医学专家的证词毕竟很有力。照这个情况,败诉的肯定是解剖尸体的法医。他在检查时有一点点偷工减料,被我们逮个正着。”
佐伯的脑袋在伊佐子的手臂上蠕动着,被子太窄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毕竟是因为石井打了乃理子小姐,所以她才会死吗?你是怎么想的?”
“……是因为被打的缘故吧。”
“那安眠药怎么说?”
“她是想假装自杀吧,可能并没有达到致死的剂量。据说判断致死量很困难,因为存在个体差异。”
“这么说,法医没有好好检查胃里的安眠药残片,就是你辩护的突破口了?”
“不光是这个,当然我觉得这一点也起了很大的作用。”
“干得好啊,你很满意吧,这下你这个律师可要出名了。”伊佐子的脸阴沉下来,“那如果判的是伤害罪,会是什么情况?”
“因为是同居中的女友,所以罪要比伤害毫不相关的旁人轻,而且也不是什么大伤,怎么说呢,判得重一点也就是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两年吧。要是那女的没死,就能完全无罪了……”
“真这么判的话,石井是不是马上就能出来?”
“是啊。”
伊佐子的表情里充满了不安。
“麻烦了。”
“你担心?”
“那是当然……他很可能会到我这里来。”
“我严厉地告诫过他,所以不会有问题的。石井本人也向我发过誓。他一直说很感谢我这次对他的照顾,等放出来的时候,他会对我感恩戴德的。”
“可是,他本质上就是个黑社会啊。”
“就算是黑社会,也有控制的办法。他们往往比普通人更讲情义。”
“我不放心啊,现在我更觉得不找你辩护就好了。这样就能让那个男人在牢里待很长时间了,谁知道……”
“你这个愿望我已经听过很多遍了,可是我也有事业上的野心啊。你不用担心,那个男人会断绝对你的念想。万一他还纠缠你,我会去恐吓他,不然连我也不痛快……”
伊佐子戳了戳佐伯的手,于是佐伯慌忙噤声,眼睛盯着对方。
“怎么了?”片刻过后,佐伯细声细气地问道。
“没什么。”
“有声音?”
“是我心理作用,怎么可能有声音呢。”
“现在几点了?”
“十一点半。”
“八点左右睡下的话,现在这个点正好是他要醒来的时候吧?”
“不可能,他会一觉睡到天亮的。别那么战战兢兢好吗?”
“总觉得很惊险啊。”
“有点刺激不是挺好的?你不觉得兴奋吗?”
“确实觉得特别亢奋。”
“古时候的偷情就是这样的,都发生在同一个屋檐下。所谓一偷二婢,现在大家都已经没法理解了吧。果然,一定得是江户时代的住宅结构才行。”
“外出幽会的场所多了,刺激性也小了,是这个意思吗?”
“是啊,因为不直接了。丈夫还是得在同一屋檐下,否则不会有战栗感……这样继续发展下去的话,就会变成最好是让丈夫看到。”
“好变态啊。”
“我吗?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我可不行,我会一溜烟逃走的。”
“不用担心,老爹是绅士。再说了,他住院后身子骨也弱了,哪有力气来抓你。”
“他的身体就那么弱吗?明明都已经出院了。”
“可能是节食的缘故。我是严格认真地按医生的建议执行的。”
“是因为减了饭量才会衰弱的吧?”
“嗯,不过没关系,他喝了足够多的营养剂。可能是因为这个,他的脸好像胖了。”
佐伯近距离凝视着伊佐子。
“胖什么的,很奇怪啊,是鼓出了一块吧?”
“鼓出来不就是胖了嘛。”
“那肚子呢?不,不是说胃,是说腹部。”
“这个谁知道。”伊佐子哼哼似的说道,“我又没跟裸体的老爹睡过,也没一起进过浴室。”
“可是……”
“好了好了。”伊佐子堵住佐伯的嘴,“这种事要你操什么心。”
“……”
“还是说石井吧,你准备怎么办?你想招他进你的事务所当杂役?”
佐伯还意犹未尽,但被伊佐子拦腰截断,只得有点儿心不在焉地回答她的另一个问题。
“以前我也这么想过,但把石井直接安排进我的事务所还是不太好……”
“我就说吧。”
“但话又说回来,目前不把他放在我监视得到的地方,夫人又会担心。”
“当然了,不能放任自流啊。”
“所以我也有点儿伤脑筋。要不求哪家我认识的商店收留他一下?现在哪儿都缺人手,对方应该也会很欢迎……”
伊佐子摁住了佐伯的手,于是佐伯停下话,竖起了耳朵。
“听到了吗?”伊佐子低声问。
“总觉得有声音,像是在摩擦硬物一样,就在楼梯那边。你听不见吗?”
“你怎么搞的,现在你可不能慌里慌张的。待着别动。”
佐伯在黑暗中倾听着心脏的猛烈跳动。
伊佐子的日记:
X日
盐月先生来了电话,说准备改造自家的前门,开一家茶泡饭店。并非普通的茶泡饭店,而是所谓的那种美味一品料理店。我认为这很妥当,就鼓励了他一番。盐月先生逛遍了各种茶泡饭店和餐馆,对美食有独到的见解。这次他算是干起了能发挥兴趣爱好的行当。
我也不是不担心他能不能做成。以少量资金创业是不错,但盐月先生家在郊外。就算煞费苦心推出那种精致的料理,也未必能生意兴隆?想声名远播还需要不少时间吧。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当然好……另外,盐月先生就是个公子哥,不适合做生意。关于开店的事,盐月先生还通知了过去交游过的花柳界的女人们,似乎很期待责客的光临?但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也就罢了,落到现在这个境地,谁会出于情义去他的店呢?反倒会可怜兮兮地没人去吧。
因为我有经营素菜料理店的经验,盐月先生希望我也能帮他参谋参谋。但我拒绝了。
伊佐子的日记:
X日
踏出玄关或后门一步,就能看到屋顶上的鲤鱼旗。最近和街坊不怎么来往,现在才发觉。这家那家都生了男娃。我心里还有点儿吃惊呢。丈夫早就断了生儿子的念想,不过,让他看到屋外的景象也不好,怪可怜的。好在他大多数时间是窝在家里的,所以我也放心。
丈夫的情况不太好,刚出院那阵子情况良好,最近则有点儿萎靡不振。丈夫说这是因为自己不习惯的住院生活持续了将近二十天,所以人比较疲劳。他老给人一种无精打采的感觉。完全成了一个懒洋洋的人。做动作都费劲。
被S光学辞退导致心情沮丧,这或许是原因之一。不,绝对是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我常听人说,男人步入老年后。如果没了工作,就会失去精神。衰老得更快。这说法果然没错。特别是丈夫用自己的技术奠定了S光学的基础,还打算把一生都献给公司,结果,经营者的更换使他有志难酬。早早退位。陷入了失望。如果前任社长还在。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丈夫为公司提供的技术成了公司的财产,所以前任社长说过要给他终身董事的待遇。就算社长换了,就算银行出身的管理层受到了压力。那又怎么样,业内的一流公司竟然食言。真是可耻。丈夫在被迫退职的时候都能瞒着我,自然是从未表露过不满。只是,连我一个女人都生气,丈夫肯定更觉得委屈,不过他忍耐力很强。一般而言,性格内向的人总会独自把感情压抑在心中。而这种状态进一步损害了丈夫的身体。可他偏偏不是那种靠大发脾气来舒缓情绪的人。
总之,失去了依托心灵的工作,加上两次心肌梗死带来的冲击,对丈夫的身体造成了不良影响。我劝他去医院,他也不挪窝,只说如果他们又要他住院的话可就麻烦了。看来丈夫是吃一堑长一智了。我说就当去静养不好吗?他说讨厌那些检查。那口吻简直就像一个撒娇的孩子。于是我说那就叫个附近的医生过来,他又开始找各种借口:那个医生什么都不懂;我也没哪里病哪里痛的。就让我安静地待着不好吗;心肌梗死这个病最关键的不是要静养吗:我又不打算重回职场,所以也没必要强迫自己锻炼身体吧。这些话,听着既像自嘲,又像是彻悟。他还说,顶多给我吃点儿中药就行。
不活动所以没有食欲。因为要节食,所以我就做了营养丰富的饭菜。可丈夫才吃了一会儿就会放下筷子。用人沙纪很担心,说老爷人太瘦,三餐这么吃法会营养失调。但是,就算做了有营养的东西他也不吃,我实在是束手无策啊。沙纪说到“营养”,心里想的尽是那种油腻的东西,为此我对她进行了严格的教育。否则我一个跋忽,她又会趁我不在家给丈夫做那种菜。沙纪不了解心肌梗死是一种什么样的病。
久违地接到了盐月先生的电话。
一个月前开的小饭馆无人问津。他希望我拉几个熟人过去。我回答说,丈夫现在这个情况我没法出门,请你再等一段时间。我欠盐月先生的人情,所以总是要去一次的。可现在我也没办法啊。
盐月先生当食品公司副社长的时候,靠着政治家的权势结识了很多朋友,难道这些人都没去捧场吗?舅父得势的时候,连盐月先生也备受追捧。而他又是那种性格很好的人,对朋友们也非常照顾。想不到努父一去世,食品公司就赶走了盐月先生,这正是所谓的“翻脸不认人”啊。于是,当初来巴结的人——这些人本来就是想通过盐月先生求政治家办事,见他没了利用价值,就全都跑了。另外,盐月先生风光时照顾过的酒馆女老板和艺伎竟也没有一个人去,虽说理所当然,可也未免太冷漠了。又或者是去过一次、还了人情。就再也不去了吗?盐月先生原本是期待她们能把金主带去,或是介绍一下他的店吧。
不过,再怎么说盐月先生对各家菜肴的味道了如指掌。那也只是一个食客的业余爱好罢了。饭馆的人看盐月先生是客,自然会夸他内行,其实心里都在冷笑吧。可怜的盐月先生却信以为真。充满自信地开起了小饭馆。地方又偏僻,生意做不起来是很正常的。
看来盐月先生确实没什么钱。真令人意外。想必是他以为舅父会一直好好地活着,所以把到手的钱都奢侈地花出去了。还有,他游玩的钱全由食品公司的交际费充抵,所以公司多半也是忍无可忍了。于是政治家一死,公司就像一直在等这天似的,立刻解雇了他。
电话里。盐月先生语声寂寥。那个豪爽的人如今却显得十分孱弱。我同情他。但光同情也不是办法。
沙纪说在我下午外出期间,速记员宫原素子来过,待了三十分钟后回去了。丈夫也放弃了自传,不再需要宫原小姐的速记了。沙纪告诉我,宫原小姐今天是从附近路过顺道来看望的,她对老爷的瘦表示了吃惊。比起朝夕相处的家人,丈夫的瘦在外人眼里更醒目。不管怎么说,我一定要让丈夫快点好起来。
X日
最近我每隔三天会出一次门。虽然对不起丈夫,但这也是为了规划未来的生活。丈夫赋闲在家,两个人可不能坐吃山空。丈夫也很忧心。但由于我上次提过的那个原因,他不会说出口。我觉得他好可怜。
佐伯律师给我带来了值得一听的消息。首先是热海有一家旅馆要出售,他问我要不要买。那儿的老板正在沿海大街上修建宾馆,因为资金不够,所以想把以前的和式旅馆卖掉,出价非常低。不过这个事一旦泄露给热海的同行,脸面和信用都会受损,所以只有极少一部分内部人士才知道。佐伯先生认为。我这个情况买宾馆难。但日式旅馆倒是很合适。
打听了一下价格。是二亿二千万日元。我表示出不起这个价,佐伯先生便建议说:那我出一半。其实我是想自已买,但没有那么多钱。可是就这么轻易让给别人也可惜。和当院长的老哥商量了一下,老哥说他可以出一部分,这样加上他的钱我出一半,你也出一半,作为共同投资,你看怎么样?卖家有自己的特殊情况,必定会在要价上再打个折扣,佐伯先生问我能不能出一亿。别说一亿了,我手头上连一千万也没有。这个事就像做梦一样,从一开始我就没上心。佐伯先生一个劲儿地劝我:这个买卖非常适合你,你可以把那里改造成餐厅旅馆,再添加一些过去没有的特色,就足以吸引那些总是住着乏味宾馆的客人了。哥哥会介绍同行的医生和有钱的患者过来,而我以前的客户里也有不少社长级别的人,我会把他们带来。光是这些客人你就忙不过来了,绝对划算。
听着这些话,我也漸漸心动了。这或许比在涩谷的这块地上开素菜料理店好。开素菜料理店得在丈夫去世之后,离现在还远。又要把现在的住宅推倒。平整了地基后再建新房子,可谓工程浩大。而且还得像普通素菜料理店那样建造庭院。备齐各种器具,需要花很多钱。如果直接把热海的旅馆买下来。只需整修一下房间,购买新的家具即可。另一点是关于客人。我也不知道几年后才能把素菜料理店开出来。但就算开了,我也担心会不会有客人来。因为刚接了盐月先生的电话。我心里越发不安。相比之下,热海的旅馆嘛,佐伯先生是共同出资者,所以他会拼命带客人过来,那位院长也是。越是有钱的患者,越是经不起医生的劝,觉得对方是名医的时候,往往会倾向于投其所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医生和律师是非常相似的。律师在过去的案件中,为富人阶层的利益提供了各种服务。正如医生有信奉者一样,律师也有崇拜者。在律师的劝诱下,这些人会成为颁客。社长级别的人一到,自然就会成群结队地把公司或交际圈里的人带来。其中不乏挥霍公款者。光靠这个就能形成固定的客源。佐伯兄弟又是出资人。投入的热情自是非比寻常。素菜料理店的未来还是个未知数。总让人不安,而这个旅馆则具有安定性。我犹豫再三,最终决定听从佐伯先生的建议。
X日
从两周前开始,我和佐伯先生总共去了三四次热海,查看那家旅馆——红旅庄,也见了老板。无论是地段、房间大小还是院子的宽敞度,都让我满意。看过现场和实物后,我信心大增。我是打心眼里觉得有戏,并不是受了佐伯先生的蛊惑。由此我产生了欲望,无论如何也想得到这家旅馆,真是不可思议的变化。
老板说,除了我另有五六个买家。看起来他倒也不是为了抬价。见到这么好的房子,和我抱有相同感想的人肯定很多。公开出售的话,想买的人会更多吧。老板看着我说,如果是夫人您的话。生意一定能兴隆。这是在恭维我,还是说真心话,我心里清楚。他的意思是,做这种生意的女掌柜必须具备某种内在的魅力。
被称赞了当然高兴,但问题是钱。如佐伯先生所料,对方提出以二亿日元的价格成交。看他急着用钱的样子,可能还会再便宜个一千万。我不由得想,啊啊,如果现在的住宅所有权归我,我就可以拿它抵押换钱了。
X日
佐伯先生建议我把现在的家抵抑给银行。换取需要出资的一亿日元。能这么做的话我也就没烦恼了,可现在所有权在丈夫手里。而丈夫怎么也不可能赞成。事实上,最近我试着提过两三次,但丈夫根本不接受。他固执地说,反正我死了这个家就是你的了,你可以随便处置,但是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我不希望这样。丈夫似乎对这个家十分依恋。
而且,丈夫还说买热海的旅馆有风险。他断言,如果那一带真的繁华,房主不可能售卖。房主放弃是因为经营难以为继,接手那种旅馆绝无成功之理。不管我怎么解释对方的隐情。也无法与丈夫沟通。
身为技术工作者。丈夫不谙世情,不懂变通。他总是固执己见,一根筋通到底。丈夫说:你被人家的花言巧语骗了。这个家等同于你的生命。如果失去了这个家。你以后怎么生活?你说你不会再婚,那么对于你来说,拥有这块土地你才能有依靠啊。在我还没闭眼前,绝对不能抵押出去。抵抑出去就意味着你要做好卖掉它的心理准备。
不管我怎么说不会变成那样,一定会成功,他也不听。丈夫还说,合资经营一般不会顺利。一旦赢利,双方就会围绕利益产生对立,某一方生出独占欲,于是纠纷不断。而若是亏损了,则会产生争执,结果就是企图把赤字问题推给经营伙伴,自己抽身逃走。明明起步时合作融洽,最后却会成为仇敌。所以不如现在就收手,不涉入风险是最明智的选择……
佐伯先生通过我知道了丈夫的想法。他说,如此看来怎么也不可能取得你丈夫的同意了,不如行个权宜之计吧。所谓的“权宜之计”。是指佐伯先生找一家由他任顾问律师的银行,与行长商议借出要我负责出资的那一亿日元。
“为此需抵押涩谷的土地,不过地产所有人不是你。所以走不了正规程序。我保管着你丈夫的遗嘱,遗嘱是密封的,但写这份遗嘱时我是见证人。所以知道内容。上面写着涩谷的土地、房产以及一切有价证券都将作为遗产赠予夫人。虽然我无法取得行长的信任。让他走法律程序办理抵押手续。但在道义上银行享有处置权,凭借这一相互体谅,可以请银行给我们贷款一亿。”
这就是佐伯先生的权宜之计。
我表示怀疑。真的可以这样吗?一向难以通融的银行会不办理正式的抵押手续,只靠“道义上的权利”这种互相体谅,就给贷款一亿日元?
佐伯先生一听,笑了。据说银行在毫无担保的情况下贷款二三十亿的实例多的是。总之,只要以行长为首的高层干部拍板,什么事都做得成。佐伯先生作为顾问律师,一直与行长有来往,所以很受信赖。关于这一点,佐伯先生预先声明这件事要保密,然后告诉我说,其实两年前他为行长解决了一起和女人有关的纠纷,虽然整个过程相当棘手,但最终没让家人和社会知道,得到了妥善的解决。行长为此对佐伯先生感激万分,所以肯定会听他的话。
我不禁想,原来世间的幕后还有一个幕后。我想问银行借一千万时,他们说要担保调查,光上门就是好几次,调查完了,他们又说要向本部书面请示,总之就是很耗时间,非常麻烦。现在靠佐伯的“权宜之计”就有可能拿到一亿,对我来说简直就像做梦。
X日
关于佐伯先生所说的、也许能从银行借贷一亿日元的事。
我们一起去了那家银行,在行长室与行长见了面。行长是个头发全白、眉毛粗浓的老头。他信赖佐伯先生,所以轻易就答应了我们的申请。原以为要大费口舌,没想到竟如此简单,简直让人觉得扫兴。
闲聊了一段时间后,行长预祝我们成功。看来佐伯先生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了。这时。行长叫来了负责贷款的部长,要我们和这个人商量具体事宜。我这边由佐伯先生代为交涉。据说事务性的手续要花两到三天时间。
一回家沙纪就说。今天老爷的情况不太好。我衣服也没换就直奔房间,一看,丈夫正躺在床上闭着眼睛,气色很差。那张脸僵着,身子也一动不动,于是我就从上方打量他,担心他会不会已经停止呼吸了。可能是感觉到有人,丈夫半睁开眼睛,看了看我。不是仰起脸看,而是望着我站立的双脚。
我松了口气,问他怎么了。丈夫有气无力地说,你刚回来啊。我问他是不是不舒服,他嘟囔着回答说,倒也没那么严重,就是有点儿疲劳。然后丈夫又合上双眼,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今天他的精神又差了一截。
问银行借贷的事看来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丈夫如此顽固地阻拦我,我还违抗他,天知道他受此打击会变成什么样。看着丈夫的睡脸。我感到这真的是一个来日无多的老人了。他脸颊瘦削,上面似乎淤积了阴影,唇边还挂着口水。说是生病。也许只是天寿将尽了。
我回屋换衣,见沙纪端茶进来,就问她我外出时丈夫的情况。沙纪显得特别忸怩,于是我灵光一闪,又问我不在时是否有人来了,结果她尴尬地回答说丰子小姐和妙子小姐来过。
我问她俩待了多久,答说二十分钟左右,而且没有上楼,是在玄关前和老爷站着说话。丰子小姐说她俩刚巧路过,所以来看看情况。我把沙纪斥责了一顿,告诉她这种事必须我一回来就告诉我。沙纪知道我和那两个女儿关系不好,所以才说不出口吧,但考虑到今后的事,还是要对她严格一点儿。
两人是一起来的,可见所谓的路过肯定是妹妹妙子小姐拉丰子小姐来的。我想你们何必趁我不在家的时候来呢。我一直想和你们打成一片。是你们,特别是妙子小姐。总是表现出抗拒。不肯接受我。结果连带着丰子小姐也对我态度冷淡。明明丰子小姐人还不错……我深切地觉得。继母和继子女之间的关系确实令人悲哀。
……写到这里,伊佐子不禁想那两姐妹究竟是为何而来的呢?趁人不在家的时候来,简直就像偷吃东西的猫。反正这肯定是妙子的主意。沙纪说他们在玄关前站着聊了二十分钟,事实果真如此吗?不会是上了楼,父女在屋里交谈了一个小时吧?伊佐子想,莫非是信弘让沙纪这么说的?
姐妹俩可能是为遗嘱的事来探听情况。当初她们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打着女儿来探病的名号又不好拒绝,所以伊佐子才提前让信弘出院。本以为家里门槛高,她们不会来,没想到却被乘虚而入。
不过,伊佐子老是外出,有这样的疏忽也是在所难免。至于外出的理由,也不能对信弘说。每次和佐伯去热海查看旅馆,两人毕竟不能在外过夜,于是就在别的宾馆一起度过四小时,直到新干线的末班车出发之前。想要与佐伯共处,因此放弃了对信弘周遭的戒备。伊佐子感到两者难以兼顾。
在银行和行长见面的那天,她也跟佐伯到常去的宾馆待了三小时。傍晩回来一看,信弘就像死了似的躺在被窝里。伊佐子站着,心里想着他是不是没气了,屏气凝息地观察丈夫的脸,不久信弘半睁开了双眼。因为伊佐子是站着的,信弘的视线只到她膝盖的高度。半开的眼眸仿佛在检查残留在长筒袜下的男人痕迹。伊佐子觉得不舒服,激灵打了个冷战。信弘问的是“你刚回来啊”,可听起来又像“你刚完事回来啊”。
最近佐伯不再潜入背面的二楼。自从感到信弘有所察觉,他就怕了。伊佐子也有同感。那不会只是佐伯的错听,楼梯那边确实有声音。就算其实没声音,也给人一种感觉,某人正在黒暗中倾听这边的喘息和呻吟。佐伯簌簌发抖,就像个未经世故的少年。被信弘看到反而好;对心肌梗死患者来说,没有比这效果更好的打击了……伊佐子如此劝说,但佐伯仍想逃避。
在饮食上做一些理想中的、面向患者的限制,为的也是追求这种效果。不可把胃撑满,不能吃油腻的东西,最好避开刺激性食物等,伊佐子一直进行着这种理想中的食疗法。所以出现营养失调的症状纯属必然。
只是,现在外出多了,如果信弘因此就能从“饥饿”状态中解脱出来,那也不行。所以,伊佐子总是在出门前让沙纪买好信弘吃的食材,米柜里也做上了只有她本人明白的刻度,只要减少量超过了定额她就能知道。大体上就是这么一些措施。倘若信弘吩咐沙纪偷偷去市集买寿司或饭团,那就防不胜防了。沙纪的表现充分证明她是站在信弘那边的。不出门是最好的,但佐伯不来背面的二楼了,所以只能在外面和他相会。伊佐子打算一旦找到不错的继任者,就辞掉沙纪。
说起来,今天傍晚信弘显得那么虚弱究竟是什么原因呢?也不像是为了隐瞒见过女儿的事而作戏。倒像是受到冲击被压垮了。如果是这样,那么也可能是被女儿的话打击到了。不,没准儿是自己和佐伯的关系在社会上已有流传,而女儿们探听到后就来告诉信弘了吧?自己和佐伯两个人总是开着车到处转,要么就是去热海再回来,没人看到那才叫奇怪。她们也可能是在哪里听说了我要在热海开旅馆的事。虽然伊佐子觉得这不太可能,但这种事也未必就没人谈论。不管是哪种可能,都无所谓了。反正两者都是心肌梗死患者的大敌。
我和佐伯先生见面。谈了热海红旅庄的事。最终,对方把两亿日元的开价降到了一亿九千万。我们付了款,完成了土地和建筑的所有人变更手续。我们保留“红旅庄”的店号,设立了名为“株式会社红旅庄”的法人单位。登记在册的董事长是泽田伊佐子,专务董事是佐伯义男。其他董事限为三人,有佐伯院长及夫人,另一个是我的妹妹米子。她是某公司职员的老婆,没钱,只是挂个名头。
院长也就罢了,连院长夫人都成了董事,未免有些奇怪。不过,如果让佐伯先生的妻子当。她知道是和我共同出资,难免产生误会。所以决定暂时先瞒着她。佐伯先生说,他老婆也是个醋缸子,要是给夫人添堵就不好了。
虽然买旅馆只花了一亿九千万。但现在我才知道。内部装修费可比想象的要高。我们的事先调查做得不到位啊。住宅这种东西,里面有人还是没人。差别巨大。有人的时候,里面美观地摆着各种家具器皿,眼睛容易受到蒙蔽。更何况装饰得还很出色。可一旦撤掉这些东西,以前被隐藏的缺点就全暴露了。污迹和残损比比皆是。因为是老住宅,地板下还有几处托梁被白蚁啃坏了。
我主张索性来个彻底翻修。近来到处都是最新设施,可这个旅馆式样陈旧。而且依靠合理设计,不必占这么大的地方也应该能造出更多房间。玄关那边也想彻底改造一下。最初我只想改换装潢,但现在我明白了,光改装无论如何都是不够的。
按佐伯先生的估算,如果照我说的来,需要七千万日元。即使各项改装缩减到最低限度,也要三四千万吧。目前这笔款子还没有着落。
也有人建议我不如先保持原样,只对比较显眼、损毁严重的地方进行修补,但我没兴趣。既然要开新店。我就想按自己的想法来。设计方面,我准备委托和风建筑设计大师Y先生。另外,我还想在设计中融入一些自己的独特匠心。那些都是从京都和奈良的古寺。民宅中获得的灵感。佐伯先生听了我的主意,变得十分消沉,他说要那么干的话还得再花一亿吧。
X日
我们向银行新借了八千万。佐伯先生替我和行长做了交涉。其中我分担五千万,佐伯先生分担三千万。我有点儿害怕。
听了设计师和建筑公司的报价,仅做部分改建就需要五千万。首先,浴室必须全部推倒重来。现有的实在太破旧,里面又暗。然后,庭院部分不改造的话。就营造不出具有近代感的古雅风格。现在的这个简直就像乡下寺里的院子。由此我们得出结论。改建费用的五千万,加上预算超支准备金及账户周转资金的三千万,无论如何都是必需的,因此才一狠心借了新贷。
我自己没有现金,而涩谷的土地事实上也已被抵押出去了。由于所有人不是我。佐伯先生请求行长以遗嘱充抵信用证。行长说,一般情况下这个事没得谈,不过怎么说呢,我信任先生和夫人(指的是我),所以就通融一次吧?但即便如此,我的银行借款额度也只有一亿五千万,就算按市场价把涩谷的土地卖掉,也剩不下多少了。我觉得在热海的旅馆上陷得有点深了。但现在已不能回头。和佐伯先生谈着事,不知不觉中我这边倒变得情绪高涨,成了佐伯先生的牵引者。人类意识这东西真是不可思议。佐伯先生说夫人您有胆有识,作为女性十分罕见。也不知道他是称赞我还是在揶揄我,但是我一个人的时候,心里可没底了,真的是连眼泪也要出来了。事已至此,我唯有祈祷红旅庄生意红火佐伯先生正忙着给法律杂志撰槁。看他非常用心的样子,似乎把眼下正在实施改建工程的红旅庄都暂时抛到了脑后。由佐伯先生负责辩护的某位青年前不久被无罪释放,据说在法律界掀起了话题。这件事在报纸上也有报道。虽然被告以杀人罪被起诉,但终因证据不足被判为无罪。这是佐伯先生的功劳。也难怪他会这么干劲十足地撰搞。要在专业杂业上发表事情的经过。不过我有点儿担心——就目前这个情况,热海那边能否顺利地进展下去呢?
伊佐子担心的不光是热海,其实她更担心无罪释放的石井宽二。石井眼下正在佐伯的律师事务所打杂。以前还只是一个想法的时候,佐伯就对伊佐子提过。
“石井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一直认真地干着活儿呢。”
佐伯吸着烟,剃过的鬃角青得发蓝,简直想称他为蓝胡子,鬓角下则是那宽广的下巴。他趴在床上,烟灰缸在枕头上。烟灰缸上印着宾馆的标志。
“你可不能让他来我家。”
伊佐子仰面躺在佐伯的身边。
“没问题的,我已经严厉告诫过他。”
“绝对不能让他来哦。”
“他绝对不会去的。”
“你能保证?”
“那个人啊,把我视为他的救命恩人。他说完全没想到能判成无罪。他还说,他已经算死过一次了,只要是为了佐伯律师,他随时都可以献出生命。”
“真像是黒社会说出来的话。他越是这么说,你越是不能相信啊。”
“不,他是说真的,看表情和态度就知道。说是黑社会,其实就是个小混混,正因为他久经世故,所以还有一点儿近似男儿义气的信念,或者说是情义吧。他跟那两个叫大村、浜口的朋友也绝交了,差不多算是我让他绝交的吧。”
“他有没有跟你说起我的事?”
“出了拘留所、我把他接回去的时候,关于你的事我严厉嘱咐了他一番。所以打那以后,他再也没对我说起过你。”
“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不觉得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我们的监视也做得很到位。”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准备让他一直留在你的事务所里?”
“不,我正在找人打点,想介绍他去北海道的某家制铁厂当工人。他也没什么前科,估计能成。事情定了,他就会去北海道。这么一来,他在那边就会有新的女人吧,心里不会再想你的事了。”
“我和你的事,石井没发觉吧?”
“怎么可能发觉呢。”
“你可得小心了,要是被他发现了,他那样的人,心里有什么变化谁也猜不透的。”
“这个我懂的,所以才要早早地打发他去北海道啊。”
“我总有一种感觉,由于你的功利心,我们被逼着走上了一座揺摇欲坠的桥。”
“功利心?”
“难道不是?你为了博取名声利用石井,拼命把被告从杀人罪弄成了无罪。现在你的愿望达成了,还热心地给法律杂志撰写论文。而我呢,过去也被迫听了好多关于石井的辩护理论,比如法医放过了安眠药残片的检查什么的。”
“这个很成功啊。”
佐伯噘起嘴,吐出一口烟,烟雾蔓延到了枕边晦暗的台灯处。
“所以说,我觉得我自己也成了你那个功利心的牺牲品。”
“哪有这种事,我是在为你的安全着想。你听好了,我们不妨假设石井是有罪的。在那种情况下,要证明是打死的很难,多半还是伤害致死罪吧。即便是法官,也不能无视乃理子喝下致死剂量安眠药的事实,所以不会有勇气做出杀人罪的判决。保险起见,会判为伤害致死罪。这应该是常识吧。如此一来,根据量刑情况,就算判了三年,快的话两年不到就能出狱。两年不到就出来的家伙最危险。因为他们在牢里想的尽是女人。长期服役的犯人也就断念了,像这种不上不下的最麻烦,尽想着出狱后怎么收拾那女人了。”
“你是在吓我吧?”伊佐子嘴上这么说,眼中满是怯意。
“不,我没吓唬你,是真的,统计数据就是这样的。年轻男子通常都忘不了第一个教会自己的女人。”
“哈,石井在女人方面可是老手,你看,那时他正和乃理子同居呢。”
“石井以前找的都是年轻女人,他第一次领会到爱欲的真髓是在你这里。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对我胡说八道,他就是随便说说。”
“我听了也很不好受。不过呢,我觉得要是让他不上不下地坐几年牢出来,你会有危险,所以我才要争取无罪释放,让石井对我心服,然后把他永远地从你身边支开。当然,我也不能说作为一个律师把他弄成无罪,完全不是出于功利心。但话虽如此,我还是希望你能觉得,我这么做是为了你的安全。”
伊佐子闭上眼沉默了片刻,再睁眼时,她的双眸转向了佐伯的侧脸。
“总觉得你是在蒙我啊,到底是当律师的人啊。”
“哪有这种事,我真的是在为你的安全考虑啦。当石井半闭着眼感慨夫人教会了他什么是真正的女人时,我心里简直是翻江倒海啊。”
“你骗人,你骗人!”
“哪里骗人了?石井说的都是实话啊。”
佐伯像被人从下方刺了一下似的,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头,一转身就把手伸向伊佐子的胸口。
“哎呀,烟灰缸会从枕头上掉下去的。要是倒扣在床上怎么办?到处都是灰了呀。”
伊佐子扭身躲开。佐伯不情愿地拿起烟灰缸放到桌上。
“稍微等一下啦。”伊佐子背对着回到身边的佐伯说。
佐伯想扳过她的肩,伊佐子却弓起了背。于是佐伯又想用脚插进伊佐子的两个腿肚子之间。
“哎呀,等一下啦。”
伊佐子出言制止。佐伯这才注意到,背对自己的伊佐子正在胸前窸窸窣窣地做着什么。
“你在干什么?”
“好事啦。”隔着背传来了伊佐子意味深长的笑声。
“什么事啊?”
佐伯单肘支起身,想越过她的腰看个究竟。被子掀起了一块,从底下露出了两人微暖的体温。
“别扇风啊。你看,是这个啦。”
伊佐子递出一个金属小盒。盒上连着长长的线,看到接在线头上的小麦克风时,佐伯瞪大了眼睛。
伊佐子将小型录音机放在拉到床边的架子上,扯动接线,把火柴盒大小的麦克风搁在枕边。
“我要把我们的声音录进去。”麦克风在柔软的床上有滚动的倾向,伊佐子一边用手摁住,一边说道。
“哎!你还做这么下流的事啊。”
“有什么不好的,这是我俩的私密话啊,又不会放给谁听的。”
“这个录音是给我们听的?”
“是啊,每来一次就听一次。看看你,因为石井的话醋劲大发,兴奋莫名,无不无聊。倒不如把我俩爱的低语、呻吟、大叫、喘息录下来听,这样更刺激。”
“真叫人吃惊……这么小的录音机能把很轻的声音清楚地录下来吗?”
佐伯似乎也来了兴趣。
“当然了,据说最近的产品灵敏度好了不少,只要调节音量,就能把插放的声音提上去。”
“谁会把声音放这么大听啊?”
“也是,可以就我们两个人放低声音听,就像听小夜曲一样。好了,你快把灯关上,我要打开录音功能了。”
“……总觉得有点难为情。”
“你这种人还会害羞,也太奇怪啦,又不会给别人听,只是拿来让我们以后一边听一边乐呵的。你看我这主意不错吧?我想到了这个,从家里出来时特地把以前买的录音机放包里了。这种小录音机往手提包里一放,总能藏得住的。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心里有点儿慌呢。”
伊佐子拉住佐伯的一只胳膊,不料麦克风却因为床上的皱褶和凹坑滚动起来。
“放不稳啊。”
“没关系,就算滚来滚去,声音也录得进去。好了,快把灯关了!”
灯灭之前,伊佐子观察了一下麦克风的安定性。
黎明前,四点左右。
信弘一如既往地准时在三点半醒了过来。有时他趴在床上抽烟,有时他则一个人直勾勾地盯着黑暗的天花板。这种时候他可能会想起过去的事。然后他会起身上厕所。他去走廊时的脚步一向安稳缓慢,从厕所回来钻进被窝,一时之间也睡不着,就会打开灯,再读一遍放在枕边的昨天的朝刊或晚刊。第二次合眼往往是在六点左右,一睡就会睡到九点。这是信弘的习惯。
从厕所回来时,悄悄看一眼妻子的房间,曾经也是习惯中的一部分。直到三个月前为止,信弘还会偷偷潜入背面二楼的楼梯。差不多从三个月前起,他停止了这样的举动。因为伊佐子一直都在她的房间睡觉。
然而,今天的黎明之前与往常不同。从厕所回来的信弘在走廊上停下了脚步。他站着,侧耳倾听。深夜的浓重气息与寂静仍滞留于宅中,纹丝不动。信弘从中听到了什么。
他发出了喘息般的呼吸。很久没有这样的情况了。他慢慢地沿着走廊来到妻子的卧室前。里面很黑,拉门被打开了一半。妻子不在。
信弘走向二楼的楼梯口。要走到那里,需再在走廊里拐两个弯。走廊上方亮着小电灯。信弘对这里轻车熟路。
走到楼梯下时,声音变得清晰了。两个声音正在一起高声欢笑。信弘咽下好几口唾沬,为抚平情绪休息了一会儿。瘦弱的腿有些颤抖。男人和女人的语声从上方传来。谈不上是语声,是话音,却又像是咂嘴声。
信弘登上楼梯,一格又一格,手搭着阶梯,四脚着地似的向上爬去。衰弱的身体里充满了力量。他时不时抬起一只手伸到眼前,像是要驱赶自己的剧烈喘息。终于,他爬到楼梯的尽头,进入了房间。这里一片漆黑。房间平时不用,堆满了各种废弃物。里处还有一间屋子。说不清是语声还是杂音的动静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伊佐子站在楼梯口边上,看着信弘爬到顶端。信弘已经走进二楼外侧的房间。那里和三个月前的样子有所不同。伊佐子在入口附近摆上旧衣箱和废弃的碗橱,缩小了空间的宽度。其他地方则用破烂填满。要靠近里面的屋子,那个空间就是通道。碗橱里塞满了旧瓷器,重得无法用手推动。走近里屋时,必须侧着身子,擦着衣箱和碗橱,钻过那个狭小的空间。信弘胸板不厚,能做到这一点,但也无法迅速穿越。只要穿过去,前方就是一片开阔。
在楼梯口,伊佐子算着时间,心想信弘就快勉强钻过那个狭窄通道了吧——他会在里屋声音的引诱下,气喘吁吁地穿行。那卷录音也马上就要结束了。
伊佐子重重地踏了一下地,大声叫道:“老爹!”
“老爹,老爹!你在哪里啊?”她的声音尖锐而响亮。
楼上突然有了动静。听不到信弘的回应,只有咔嗒咔嗒的响声传到了楼下,像是有人正忙着搬动什么。
伊佐子知道,鱼已经入了鱼梁。好不容易抵达狭窄空间的对面,现在再往回走会大费周折。那里很黑,和去的时候不同,人又非常狼狈。信弘心里焦急,想着得快点下楼,身子便无法轻易穿过那条通道。伊佐子仿佛能看到信弘拼命挣扎的样子。
“老爹,老爹,你人呢?”伊佐子把地蹬得山响,来回呼喊。
二楼发出一声巨响。不是东西而是人倒下的声音。
伊佐子在原地待了两三分钟,那里没再响起其他声音。她从自己房间拿来了手电筒。
上二楼一看,信弘倒在衣箱和碗橱的另一侧。他没能穿越狭窄的通道回到这边。碗橱的一端移动了约三厘米。心肌梗死终于在病人使尽全力搬动沉重的碗橱、拓宽空间时发作了。
宫原素子的问讯笔录:
直到三年前为止,我都在速记公司供职,之后便自立门户了。我没有建立事务所,只是把自己家当作联络地点,接受电话订单。然后去委托人的地方工作。有三四个公司和出版社是比较固定的客户,都是以前我做职员时的老主顾。我一个女人也没什么野心。就这么做着,不勉强自己奋进。
大约在一年前,泽田信弘先生委托我记录他的口述,他是客户公司的人介绍来的。我之前也曾给“个人”做过事,但最近只接集团的活儿。不过,泽田先生的工作不怎么着急,说是一周去两次即可,所以我就接下了。工作内容是记录泽田先生的自传。据说要自费出版。不过。泽田先生是第一次做口述,所以怎么也无法顺杨地表达。我觉得这不过是一个公司董事的业余消遣。之后不久。泽田先生从S光学退了职,于是我就开始往他在涩谷的家里跑了。
根据以往的经验,到私人住宅工作我总是提不起干劲,所以本想拒绝。但泽田先生人非常好,我不便推辞。然而,去他家上门服务没多久。他就因心肌梗死在本乡的朱台医院住院了。后来我也去过医院,但人病着,所以工作几乎进行不下去?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直去泽田先生那里,我觉得他很可怜。刚才我说过,我不喜欢去私人家庭工作,因为根据以往的经验,那样会看到别人的家事。速记员这行,就算上了座谈会也要尽量不引人注目,躲在角落里,最好话也别说,也就是所谓的像影子一样。但是去私人住宅的话,就无法完全公事公办,得和对方家人寒暄,对方也会待自己像客人一样,老有一种登门拜访的感觉。这很麻烦。加上我刚才讲到的家庭氛围,或者说内情吧,就算是在工作,也总能瞥到一点儿片段,听到一点儿风声。虽然我尽量专注于工作,但在别人家里往往会心神不宁。这一点和女主人尤其相关。能不能集中精神投入速记工作要看夫人怎么做。根据我的经验,可以说能让我方便工作的妻子寥寥无几。情况是多种多样的,但总而言之,在私人住宅工作需要顾虑更多。
泽田先生的夫人是个怪人。我也不会做什么剖析,只觉得这位小了三十岁的妻子拥有的肉欲和物欲,像集块岩般聚拢在她的体内。大体而言,皮肤白皙、肌理细腻、身子丰满的女人很难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这是我去某次座谈会工作时听到的说法,一见到夫人我就想起来了,果然是这样呢。集块岩这个晦涩的词也是在某次学者的座谈会上学到的。所谓集块岩,是指火山爆发喷出的岩浆冷凝后结成的岩块,由于各部分抵御侵蚀的能力不同,会变得奇形怪状,就像妙义山那样。干速记这一行,能靠道听途说了解到不少东西。
我想泽田夫人的性格并非一开始就是如此,她体内缺乏道德约束,自制力的部分被腐蚀了。才成了这样的怪人。我认为她的性格原本就很复杂。她是一个构造复杂的复合体。各部分抵御力不同,构成了一道自然的缺陷,自然得连她本人也未能察觉。这跟先天性罪犯的性质有点儿像。
泽田先生住院时很依赖我。因为他知道我已察觉夫人的犯罪行为,即让他陷入饥饿。加快他的死亡。换言之,泽田先生看穿妻子的企图比我早得多。医院方面早先定下了饮食标准。为心肌梗死患者实施食疗,而夫人则以严格遵守医嘱为名,强迫他减食,宣称脂肪对心脏有害,让他远离有营养的食物。在医院已是如此,天知道在医生和护士看不到的私宅中。他受了什么样的虐待。
泽田先生不敢对夫人顶一句嘴。一顶嘴,夫人就会气势汹汹地骂人。话很刺人,一说就是老半天,所以泽田先生只能保持沉默。我想这种忍对是泽田先生和夫人婚后不久就养成的习惯。可以这么说,长时间的忍耐让泽田先生死了心,使他这一生——至少是后半生,都躲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经常看到泽田先生受着夫人的挤对、默默苦笑的场景。那孱弱的微笑中含着不想再激怒妻子、不愿再违逆妻子、希望保持夫妇和谐的意味,就跟世上常见的丈夫一样。
夫人极其讨厌泽田先生的两个女儿去医院看他。这是一种针对小偷的警惕。就连我去医院。夫人也不怎么欢迎。不过泽田先生独自一人非常寂寞,所以她对我总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是她觉得我这种人待在泽田先生身边掀不起什么风浪吧。但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掉以轻心。夫人在病房待着比较拘束,所以常去医务室玩。和年轻医师谈笑风生,但只要我在,她就会隔五分钟回一次病房查看。
夫人的相好是佐伯律师,这个我也早就知道了。当看到佐伯先生和夫人在医院别栋的走廊里说话时,从他们的样子,我凭直觉就猜到了。不过泽田先生好像也知道。有一天,泽田先生趁夫人又去医务室玩时,带着安详的微笑问我,你有没有发现今天内子的口红颜色变了?后来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并不是夫人改了常用的口红,而是夫人去的地方不提供口红。一般女人都会涂好口红再出门。口红颜色变了,就说明是在哪里洗过澡了。然后为了赶时间,就借用了那边女招待的口红吧。
另外,有时夫人来病房,拖鞋底下还会沾着泥。我想她是不在乎或是没发觉吧。但住院楼前就是中庭,长满了栽植的灌木,可见夫人直接穿着拖鞋去过那里。为什么要躲在那种地方呢?鉴于佐伯先生经常在他哥哥的医院露面,虽说当时我没看到他的身影。但大体能推断出来。我还有很多话想说,不过现在先说一下我为泽田先生保管遗嘱的经过吧。
那是在泽田先生出院的两天前。泽田先生趁夫人去医务室时,请求我第二天上午九点来。说是想拜托我一件事。夫人以服侍病人为名,一直在附近的旅馆过夜,但来病房大多是在上午十一点过后。或下午一两点的时候。据夫人说,因为住宅需要收拾。所以总是回了一趟家再过来的。但不知是真是假。我觉得家里不可能每天都要收拾。应该是她在旅馆过得太自由,早上睡了懒觉。由此可知,泽田先生要我上午九点来是想避开妻子,偷偷托我办事。于是,第二天早上我准时到了医院。果不出所料,夫人不在病房。当时泽田先生交给我的就是那份遗嘱。
泽田先生说,之前他在佐伯律师的见证下写过遗嘱,由夫人继承全部遗产,上面还写了原因:大女儿丰子小姐已经进了别人家门,二女儿妙子小姐可以靠画画生存,而夫人伊佐子没有独立谋生的手段。所以才赠予所有遗产。但是。现在他改变主意了。所以写了一份新遗嘱,希望我能为他保管。泽田先生把遗嘱递给我,吩咐我别告诉他妻子。托我在他死后把两个女儿叫来,再出示遗嘱。于是我就拿着这份遗嘱,没对任何人说。我认识的律师告诉我,只要有亲笔签名和本人书写的年月日,遗嘱就是完整的。最新日期的遗嘱才有效。以前写的遗嘱将作废。
听说泽田先生半夜去了平时不用的二楼,在那里心脏病发作而死。我不知道泽田先生为什么要在深更半夜一个人上二楼。平时他从没对我说过要去二楼办什么事。既然解剖结果表明泽田先生确实死于心肌梗死,那就没法怀疑夫人了。虽然我还有疑惑未消,总觉得里面有陷阱。
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知道夫人每天都在盼泽田先生死。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她似乎是想靠“食疗法”让泽田先生营养失调。导致他心脏衰弱。只是,这么做不可能立竿见影。想必夫人也漸渐焦急起来了。可不是吗,在医院里。夫人见泽田先生恢复无望,就在病房附近的走廊上给朋友打电话,大叫什么“老爹要死啦。马上就要死啦”。那声音直接传进了病房。我想那也是一种精神战吧,她是想彻底打垮泽田先生。夫人就是可以满不在乎地说出那种话。去医务室玩多半也是想勾搭人家年轻医生。尽管有了佐伯先生这个情夫,但她不像是那种会守着一个男人的女人。
夫人买热海那家旅馆花了不少钱,又是从银行借的款,借款时拿涩谷的土地住宅做抵抑才和银行达成了协议。我认为,她急着想让泽田先生早点儿死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你看。和银行交涉不也是靠着佐伯先生吗?佐伯先生还是共同出资者呢。哪知旅馆的改造费用比预计的高,而且业绩也不理想。赤字连连,钱是一个劲儿地往外流。我想共同出资者佐伯律师也一样着急吧。
可以想象。只凭遗嘱就把钱借给夫人的银行也产生了不安。不管怎么说,这可是信贷。却又没设置担保。银行方面希望夫人提供对等的担保,但夫人没有其他财产,自然是提供不出来的。别说还贷了,因为热海的旅馆夫人已陷入泥潭。还得向银行借更多的钱。形势逼得夫人必须变卖涩谷的土地住宅,但在泽田先生没死前这是不可能的。买下热海的旅馆,以及向银行借款,夫人全都瞒着泽田先生。再加上和佐伯律师的那层关系,夫人终究没能说出口。就算采取一贯的高压手段,就算虚情假意哀叹哭诉,只有这件事泽田先生不可能同意。一旦售出涩谷的土地,泽田先生就不得不马上移居别处,而且卖地所得要用来还银行贷款。填补旅馆的亏空。转眼就会花得一分不剩。我想。夫人知道只有这件事泽田先生决不会答应,为了兑现遗嘱,泽田先生的死已是当务之急。综上所述,听说泽田先生突然死亡时,我直觉其中必有犯罪。可是经过调查却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所以觉得不可思议。这时间点也未免太巧了。
遗嘱方面,泽田先生去世后,我立刻把我保管的遗嘱交给了两个女儿。她们火速与委托律师一起赶到家庭案件法院。夫人和佐伯律师来了,保管者我也同席,拆开了遗嘱。日期在后的新遗嘱明言,本遗嘱是对之前交给夫人之遗嘱的改写,几乎将全部财产都赠予两个女儿。而夫人的那一份,不过是银行存款三百万和市值两百万的有价证券吧。有效的自然是新的那份遗嘱。
夫人脸色煞白。我见她一声不吭,只是一个劲儿地发抖。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强焊的女人如此慌乱失度。当她终于解除沉默时,人类能想到的所有恶语和哀求如疯子的吼叫一般,从她嘴里迸发了出来。恶语针对亡夫,哀求针对法院的工作人员和律师。当夫人知道这没用时,又开始比先前更恶毒地辱骂和诅咒泽田先生。末了她还气势汹汹地对佐伯先生不依不饶。佐伯先生到底是律师,宽慰她说配偶有遗留财产分配权,可以拿回二千万日元左右。无奈夫人越来越失去理智,最后佐伯先生只好瞪着眼咬住嘴唇。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泽田先生死后对夫人的报复和反击。他那一贯的浅浅苦笑,被夫人挤对时的苦笑,总是率先在我脑中浮现。
不过,有一点我觉得很奇怪。前面我说过,把泽田先生的口述记录工作介绍给我的,是我的一位老客户,一家食品公司,而介绍人就是公司的副社长盐月先生。据说他是某已故政界大亨的外甥。有一次我去食品公司干活儿,他叫住我,问我能不能为泽田先生做速记。副社长级别的大人物我可从来没有接触过,不过这公司是我的客户,又有我熟识的总务部长说情,所以就答应了。这位盐月先生没多久就辞职了。听说是因为舅父死后,他在公司待不下去了。
盐月先生委托我时是这么说的:你绝对不能告诉泽田先生和他的夫人,说我是介绍人,其实只是有一次我和S光学的董事见面,对方说泽田先生一直在打听有没有好的速记员,问我有无合适的人选,结果我就想到了经常出入我们公司的你。不过对方不知道是我介绍的,所以希望你也不要吭声。表面上的安排是,我们公司的董事向S光学的董事推荐了你,然后再由那位董事把你介绍给泽田先生。
我接受了委托。心想一定是因为公司之间有些内情。所以才搞得那么复杂。因此。我从未对泽田先生和夫人提过,我是由盐月先生介绍来的。泽田夫妇直到最后都不知道这件事。
至于那位盐月先生。自从辞去食品公司副社长一职后,情况似乎一直不怎么好。忘记是哪一天了,我收到一个问候帖,说是他在某地开了一家小饭馆。连我这种人都寄,可以想象生意不会有多好,而且我也一次都没去。有件事是一直瞒着食品公司职员的。盐月先生只是靠舅父的力量当上了特地为他设置的副社长,其实没干过什么正事。对公司来说,政治家一死他也就没价值了,所以才早早把他撵走了事。想想看。盐月先生还真可怜。
不知什么时候,盐月先生搬到热海去了。这也是我从食品公司的职员那儿听来的,说他当上了热海某家宾馆的经理。据说盐月先生做不惯小饭馆的生意,经营失败,干起了百科全书推销员之类的工作。后来有个曾经得到过他努父帮助的宾馆老板为了报恩,把他从困境中拉了出来。人与人的命运会在何处关联,真是谁也不知道啊。
说到关联,我想到了一件事。热海或是来宫的那家叫什么的旅馆,啊对了,是红旅庄吧。泽田先生的夫人在佐伯先生的建议下共同出资购买这个红旅庄,是盐月先生当上宾馆经理之后的事。我很感兴趣。就做了一番调查,发现是在盐月先生去热海的两个月后。一个是宾馆,一个是旅馆,同在热海,又同在一个业界。我胡乱猜测,恐怕是明知红旅庄前途黯淡的盐月先生,通过同行业的经营者巧妙地把这套房产推荐给了佐伯先生或泽田夫人。是我想太多了吗?可是,我听说打算卖掉红旅庄的A宾馆老板和盐月先生关系很好呢。
我推测盐月先生以前和泽田夫人有过一段关系。后来,盐月先生发觉了夫人和佐伯律师之间的关系。只是盐月先生自认已经没落,什么也做不了。假如两人真的有过一段关系,那么结合各项事实我不得不认为,盐月先生对伊佐子女士的性格应该是非常了解的。一个潦倒的男人无法抱怨抛弃自己的女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做,而且就算抱怨也对伊佐子女士不起作用。
于是,盐月先生通过宾馆同行暗做手脚。巧妙地把红旅庄推销给佐伯先生和伊佐子女士。佐伯先生和伊佐子女士都是外行,想必是稀里糊涂被经纪人的花言巧语骗了吧?伊佐子女士在泽田先生还活着的时候就有开素菜料理店的志向。这是泽田先生还在住院时悄悄告诉我的。伊佐子女士有这个心思,所以才等不及泽田先生去世,一头扑向了热海红旅庄这个诱饵吧。
果真如此的话,我的推测也就成立了,即盐月先生利用伊佐子女士贪得无厌的品性,把她推进了泥潭。要问什么是明白无误的报复,我觉得盐月先生的这个就是,当然前提是我的推测正确。
啊。您说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是吗?石井先生的情况我不清楚。
您是说。石井先生知道被佐伯律师欺骗后。犯下了那样的罪行?到底是什么情况,我还是不太清楚。不过听您说了这事,我不禁又把伊佐子女士的形象和我在座谈会上写下的那句像蚯蚓般的速记记录重叠在了一起:皮肤白皙、肌理细腻、身材丰满的女人很难守着一个男人过日子。
关于我和泽田夫妇之间的关系,能说的就是这些了。
石井宽二的供述:
我在热海的旅馆和宾馆调查了三天。但没有抓到伊佐子和佐伯律师的行踪。据传佐伯先生和伊佐子常去过夜的那家本乡的旅馆,也不见他俩的踪影,我很失望,就又去了伊佐子在涩谷的家。他俩销声匿迹后,那个家我已经去过两次,当然也是不见人影。不过,毕竟又过了好几天。俗话说“灯下黑”,那地方没准儿是个畜点,我感觉他们可能回来了,就趁夜来到住宅前。结果我看到滑窗里透出了一点灯光,知道他们在里面。我没按门钤,上了背面二楼的屋顶,撬开滑窗侵入室内。我在拘留所听盗窃犯说过,走廊里的人听不见二楼的声音。这经验被我用上了。二楼有一间六帖大小的屋子和一个像杂物间一样的地方。那屋子很煞风景,不过打开壁橱的拉门一看,里面堆着被褥。说明是睡觉的地方。整个宅子里,就数这屋子最适合躲避债主。
我觉得我被佐伯先生骗了。他不是真的想把我从杀害乃理子的嫌疑中解救出来,而是出于律师的功利心。利用我而已。佐伯先生给各种各样的杂志撰搞,写帮我辩护的事,捞取了不少名声。虽然他安排无罪释放的我在他自己的律师事务所里工作,但他总以恩人自居,给很少的工资。拿我当杂役随便使唤。他又是我的身份担保人,所以整天都训我,特别是在伊佐子的事上,他严厉警告我绝对不许靠近她。我一直很后悔自己的行为,决心不再见她,可是佐伯先生那种像是在监视我的态度让我很不爽。
知道真相是在伊佐子的丈夫泽田先生去世之后。我对佐伯先生和伊佐子都没有杀意,只是觉得被骗了还闷声不响的话,这口气咽不下。所以才想找到他们两个,痛痛快快地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拿登山刀是为了吓人,可没打算用它。
不久他俩就会来这个六帖间睡觉的,我这样推测,心想在这里等着。出其不意地现身效果更好。就特地没下楼。而且这样对方也逃不拌。我等着等着。发现壁龛旁有个录音机,里面塞着一盘磁带。我想多半是音乐吧,可又不能打开来听。虽然很无聊,但我还是老实地待着。
过了一小时左右,伊佐子和佐伯先生从楼梯上来了。当他们打开拉门从隔壁的杂物间进来。看到我坐在壁龛上时,两人都大吃一惊,当场就愣住了……
也许佐伯先生以为这次还能把我唬住,所以,即便如此他还是故作镇静,和伊佐子一起坐下来。
用一贯的训斥口吻絮絮叨叨地说开了,也说不清那些话是辩解还是训诫。我很清楚,他也是拼了命啦。
我一言不发,心想就听你们解释完吧,什么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不正当关系之类的,我会始终面带冷笑,直到你们说完。
不过,为了进一步显示我才不要听你们辩解,我摁下了身边那台电池式录音机的按钮。与其听那拙劣的狡辩,不如欣赏一下音乐了。
就在这一瞬间,伊佐子突然起身想要逃走。佐伯先生也紧跟其后。和之前不同,看到两人的背时,我的情绪发生了突变,而且……我杀害佐伯先生,刺伤伊佐子,都是因为那录音机里的声音。是那盘磁带让我做出了那样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