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的客人不少,但都各自沉湎于自己的交谈,没有人在一旁倾听这对中年男女的对话。
“我倒觉得是老爹狡猾地把我甩掉了。你想的是,这个女人眼看就要成为负担,和泽田谈婚论嫁正是一个甩掉她的好机会,所以才没有强留我。”
“这通瞎想上次你也说过。”盐月局促不安地笑道。
“不是瞎想。你看,是不是被我猜中了?”
“差远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这个拱手让出女人的男人,如今只能以模棱两可的笑容来掩饰自己。
“柳桥那边也是吧,因为我的事,你们的关系不是弄得很僵吗?我想,你放弃我也是因为这个事很棘手吧。比谁都松了口气的人其实是你吧……怎么,她还好吗?”
“老啦。果然不该决定结婚的。说这话有点儿对不起她,总之最近关系淡得就和水一样。”
“所以你就不找常来常往的,而是随便勾些别的女人了?你这毛病从我那时候开始就有了。我装作没看见,其实心里清楚。因为当时我也还年轻,对这个也比较回避。”
“随便的人是你吧……我们现在能淡然地谈论这些,也是因为岁数到啦。”
“看你这话,说得老气横秋的。我呀,还说不出这种大彻大悟的话来。要是后来我一直频繁和老爹约会,恐怕是会燃起爱憎之火的。现在一年只见一两次,所以才能做到冷静。”
“快分手时你对我说,往后我们就以恋人的身份偷偷相会吧。婚姻归婚姻什么的,你说得倒很干脆,可事实上,我总觉得是被你蒙骗了。”
“咦,六年里我们不是见过好几次吗?我叫你你也不出来,所以才自然而然地疏远到了这个程度。我想你那边也是情况复杂吧。”
“还是觉得很对不起泽田先生啊。不过,好像也不必再躲躲闪闪了。”
“这话听着让人高兴。”
“要问为什么,那自然是因为你有了一个犯了罪还想营救的男朋友。”
“都说了不是那种关系啦。”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老公是这么个情况,也是没办法的事。我只知道你的身体是不会答应的。”
“竟然把我想成那么淫荡的女人。”伊佐子侧着头笑道,取出了香烟。盐月伸出握着打火机的手,视线从伊佐子凑近的红唇移向了下方的圆颈和鼓胀的胸脯。
“是不是又大了一点儿?”
“尽说些没正经的话。”这次轮到女人吐烟了。
“好吧,你完美极了,肤色还是那么白,竖里横里都很饱满。像你这样的,每天晚上都不被老公疼爱,真是可怜。”
“谢了。既然同情我,说明你还算上心。”
“你得和年轻男人断绝往来。”盐月断然地说,“和年轻男人交往,不会有什么好事。”
“你这话就像人生导师的回答。”伊佐子嘴上这么说,视线还是微微垂了下去。
“你给我听好了,年轻男人一无所有。你有一个社会地位不错的丈夫,也有钱。可年轻男人什么也没有,只身一人。这是他的强项,他无所畏惧。而你的损失是明摆着的。胜负从一开始就已明了。”
“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律师我会去请。但现在的问题不光是给对方做辩护。为杜绝后患,我会让律师打发掉那个男人。听你说的,好像不光是本人,还有他那两个叫什么来着的朋友……”
“是叫浜口和大村。一对小混混。”
“这些人也要一并处理,不给他们找碴儿的机会。总之,不是你能应付得了的。”
盐月的一字一句都结结实实打入了伊佐子的心坎。
“有这么厉害的律师吗?”伊佐子眼珠向上一翻,盯视着盐月的脸。
“有。毕竟我舅舅是个大政治家嘛,身边有一大把合适的人选。律师费我也会想办法。规规矩矩付账可就有的苦了,一不留神会被律师骗的。”
“真的吗?连辩护费也帮我解决?”
別看伊佐子现在睁大了眼睛,其实在车里想到盐月后立刻拨了电话,也是因为她心里萌生过这样的企图。
“我是没钱,不过如果是舅舅身边的那些律师,就不用担心了。他们受过舅舅很多关照,想来巴结的人也挤破了头。他们会奋不顾身地为我们干活儿。跟这种人打交道,我是驾轻就熟的。你也不必和律师见面。我会把一切都打点好。你的名字我也不会说。”
“好开心。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伊佐子的肩膀颤动起来,“老爹,真是太感谢了。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才好。你帮了我的大忙!”
“以此为契机,以后你就别再找年轻男子了。要找呢,也要找家有妻儿、不太会乱来的中老年人,而且还得有一定的社会地位……”
“我说老爹,今后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很可能啊。你看,我还得向你汇报律师的工作情况呢。既然当事人已经向警察坦白,估计送检也快了。”
“杀人罪的话,会判几年?”
“担心了?”
“没有没有,一点儿也没有。还是进去得长一点儿好,这样就不会来缠我了。”
“终于说出真心话了嘛。”
“不是的啦。其实就像老爹说的那样,是他自说自话地纠缠不休。年轻男人就爱一根筋的头脑发热,真是麻烦。”
“你教了他很多吧?”
“傻瓜,又说这样的话……那到底会是几年呢?杀人的话,是不是会判成无期?”
“唔,听你说的,他是杀了自己的同居女友对吧?检方要求的十五年徒刑会减到八年左右吧,一切都要看律师的努力。”
“你要婉转地拜托律师别太努力,得让他判得比八年更长才行。”
“这话真叫人吃惊。”
“这样也正好方便我做事。我呢,打算再过三年重操旧业。现在住的家坐拥地利,所以我才有了这么个计划。在打好基础、生意正式上轨道之前,我不想被奇怪的家伙骚扰。假如有八年以上,我就能把经营搞得很完善,到时候谁也找不到碴儿……老爹,你也来支援我的生意吧。这次我不会再让你担心钱的问题了。”
“三年后啊。你丈夫那么顽固的人,居然会同意你的计划。”
“他还没同意,因为我还没说呢。不过,再过三年那个人就会死的。”
“死?他现在有病?”
“没病,但身子骨大不如前了。三年后他肯定会死的。”伊佐子以欢快的语声说道。
手握烟斗的盐月张着嘴,望着伊佐子的脸。
早上去公司的信弘下午两点坐公车回来了。伊佐子迎出玄关,就看到信弘的斜后方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女孩拎着公文包,一副很冷的样子。她手上拿着脱下的外套,职业装和外套都是朴素的深灰色,不过微微打开的领口里露出了砖红色的披巾。女孩看到伊佐子,条件反射似的点头致意。她的身材和脸都很娇小。脸色与其说是白皙,还不如说是苍白。小鼻子小眼,门牙前凸,下巴短小,颧骨也是鼓鼓的,相貌十分丑陋。
“啊,这位是宫原素子小姐。我上次说过,是我请来当速记员的。”
信弘表情略显羞涩。
“今天我请她去公司了,所以就把她带过来,想介绍你们认识。”
“我是宫原。”
女速记员以事务性的口吻说着,少年般地鞠了一躬。她纤细的脚上套着一双红褐色的靴子。领口与靴子构成了这个小女人的色彩。
伊佐子不知该把她引往何处。让进客厅,她还不够级别。她不是客人,而是丈夫雇来的人——伊佐子抱有这样的强烈意识,觉得即使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必兴师动众。
“书房比较好。你把她带过去。”信弘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书房在客厅对面,之间隔着一条走廊。这是一个六帖大的小房间,只有这里和客厅做成了西式房间。屋内朴素简陋,说是书房,其实更像学生的研究室。书架上放的尽是些跟电气有关的技术书籍,没有一本通俗读物。椅腿边摆着个小小的煤气炉。窗外是一条通往后院的小道,越过柿树伸展的枝条,能望见邻家的库房和上面的晒台。
由于无处可坐,速记员宫原素子只好在屋角站着。这时,伊佐子一手端着茶盘、一手提着厨房里用的简陋坐椅进来了。
“喂,没有更好的椅子了?”信弘皱着眉说。
“咦,这个不行?”伊佐子看了看自己放下的椅子。
“不,给我坐的话,这个就行了。”小脸女速记员客气地说。
“不行,今后你要一直过来的。把客厅的椅子拿过来,那个比较舒服。然后,宫原小姐还需要一张书桌。”
信弘注视着伊佐子的脸。
“书桌……要哪一个?”
“应该有比较小的书桌吧。上次我明明跟你提过速记的事。”
“我是听你说过,但这也太快了吧。”
“这样啊。那好,我去找。”
信弘一个人出去了。
伊佐子将茶杯搁在丈夫书桌的边缘,说了声“请”。宫原素子仍然站着没动,低着头。一本正经的公文包看着碍眼。
“我老公的口述已经开始了?”
伊佐子的视线透过自己的微笑,细细打量面色不佳的素子。她的脸颊干枯,缺少光泽。
“是的。在公司里进行了两次,每次都是四十分钟左右。”
素子低着头答道。总觉得她低着头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龅牙。
“呃,是这样啊。我老公不怎么擅长说话,对吧?”
“第一次的时候,谁都不会很顺利,不过我想不久就会习惯的。”
谈吐也如此无趣,恐怕不光是因为年轻,也与其工作性质有关吧。
“这个工作你已经做了很久?”
“不,两年前我才总算能独当一面了。现在还很不成熟。”
“是在速记学校之类的地方学的?”
“是的。我在那种地方学了两年,然后在一个速记公司做了四年。辞职后我自己又干了两年。”
悦耳的语声。
“这么说的话,宫原小姐……不好意思,你多大了?”
“啊,二十五了。”
“哦哦,你看起来可比实际年龄小得多啊。”
这不是谎话,她确实显年轻。说是十九、二十岁,怕也不会有人怀疑。个子矮,身体小,脸又瘦,总体而言显得比实际年纪轻,但总给人一种感觉,这是一个停止了发育的女人。她的脸上像抹了一层粉,完全不见光彩。被夸年轻后,素子低下头微微一笑,眼角浮现的细纹终于使她的形象接近了实际年龄。
“那现在你是一个人单干啰?也就是说,已经自立门户了?”
“嗯,但还做得很不够。”
“主要做些什么?给杂志社的座谈会或演讲会做速记什么的吗?”
“偶尔也有这样的活儿,不过大的地方都已经有前辈在做了。我还是个新手,所以也就是去支援一下,座谈会的话,也尽是一些很小、很不起眼的地方。”
“能赚不少吧?”
“不不,我一直很闲,所以没多少收入。”
所以才会接下信弘的这个口述速记的活儿吧。伊佐子想着,再次观察了宫原素子的外表——毫无姿色。她一个人无论去哪儿做事,恐怕都不会受到引诱。即使脸蛋不美,年轻女子的身体曲线中通常含有柔和的风韵,连平庸的相貌也能焕发出独有的魅力。然而,这些东西素子完全没有。这么想并不是因为伊佐子是女人,根据以往经营素菜料理店、雇佣女招待的经验,伊佐子了解男人的感觉。
信弘和女佣沙纪抬着一张小桌进来了。这原本是厨房的桌子,后来换了新的,就废弃不用了。既然是放在库房里的东西,应该很旧了。
“怎么选了这个?”
伊佐子皱了皱眉。这是前一任妻子在时用过的桌子。
“目前先拿这个将就一下吧。”
沙纪把早已褪色的桌面擦了一遍。
“不用将就啊,买张新的不就得了?”
“对啊。”
伊佐子明白信弘的心思。已经雇了速记员,再买新书桌就显得太奢侈了,所以他开不了口。听伊佐子亲口说了这样的话,信弘像是松了一口气。然而,他躲躲闪闪地观察着伊佐子的表情,似乎仍在揣测她的真实意图。
“那个……如果是给我用的话,这张桌子也行,干活儿足够了。”素子小心翼翼地插话。
“没事。拿这么一件脏兮兮的东西出来,成何体统。我们去买张新桌子。这东西很便宜吧?”
“我想是的。”
“顺便再买把椅子怎么样?”
“椅子也要买吗?”
“拿客厅的椅子过来也不般配啊。最主要的是,那边缺了椅子,来客人的时候就麻烦了。椅子嘛,不就是那点儿钱嘛。”
“唔……”信弘容光焕发,用手摸了摸脖子说,“那就这么办吧。”
速记员垂下了双目。
“好了,宫原小姐,今天就请你忍耐一下吧。”伊佐子温柔地对素子说。
“是。不不,其实哪个都无所谓的。”速记员慌乱地答道。
信弘也不坐,只是呆呆地站着。若无其事地把前妻用过的旧桌子搬进来,真是太愚蠢了。
“现在就开始口述吗?”伊佐子问信弘。
“不,今天就算了。今天呢,我只是想带宫原小姐过来让你认识一下。”
“我已经拜见过了,这样就可以啦。好不容易来一次,再进展一点儿不好吗?”
“唔……今天有点儿不方便……”
“欸?这样对宫原小姐不太好吧,特地大老远地把人拉到这里来。”
“不不,我没关系的。我来府上拜访原本就只抱着这一个目的。”素子抬起贫瘠的单眼皮说道。
“可是,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在公司没能做口述吗?”
“公司还是不太行。咅种人进进出出,定不下心。”
“那就在这里做好了。”
说来也怪,一见信弘抗拒,伊佐子就急躁不安,话语终于变得和平时一样粗鲁了。这种情绪近乎生理性的反应,如今在速记员面前也冒了头。这和夫妇拌嘴又有所不同,因为丈夫一贯保持沉默。
电话铃响了。沙纪拿起听筒,但马上又放回了原处。
“谁打来的?”
“我喂了两声,对方就挂了。可能是打错了。”沙纪回答道。
多半是听到女佣的声音才挂的。也不知道是不是浜口。给石井找律师的事一直没下文,现在正是对方来打听的时候。明明没在电话里说过多少话,浜口却能辨出声音,知道是女佣后一声不吭地挂了电话,这油滑的做法还真像他的风格。假装担心朋友石井,其实是想找机会接触自己。
不过,伊佐子又觉得没准儿是盐月。盐月极少打电话来,但很久以前,有一次信弘接电话时被他挂了。后来见面的时候,盐月还说你老公的声音意外的年轻,看来是个温柔的人。是吗,他说话了?啊,也没什么,只说了“你好,我是泽田”什么的,我这边啥也没说就挂了,光这一句话就给了我这样的感觉——当时盐月笑着如此说道。
这边求过他请律师,也不知那电话是不是他为通报结果而打来的。求他的事他总是会麻利地帮你办好,盐月就是这样的男人。
信弘终于坐进椅子,抽起了烟。女速记员也不坐下,彷徨无措似的站在那里。被挂断的电话改变了伊佐子的心情。如果是浜口打来的,也许他还会再打。
“真的不做吗?”伊佐子的语声比先前温柔。
“唔……”信弘只是吐着烟雾。
“自传的话,说的就是自己的事,难道不是一下子就能说出来的吗?”
“没那么容易。”
“如果我在这里妨碍了你们说话,我可以去那边。”
“不管怎么样,今天是不行了。我们就从下一次开始吧。讲述方式也得探讨一下……”
“可是,不是已经讲过两次了吗?”
“那两次都不太成功。”
“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我觉得您的第一次算是好的。”速记员在一旁低声说道。
宫原素子回去后,伊佐子坐上了速记员本该坐的椅子。信弘拘谨地点着了第二支烟。
“下次准备什么时候叫那个速记员来?”伊佐子问。
“暂时决定让她明天来。”信弘局促不安地答道,似乎很害怕妻子的话。
“一早就叫来吗?”
“不,是下午来。”信弘的话外音似乎是想说,不必为速记员准备午饭。
“在公司里不行吗?”
“确实不太行啊,集中不了精神。”
“从明天开始,那个人每天都会来吗?”
“不,不是每天。也就一周两次左右吧。她还有其他的工作。”
“很忙吗。”
“绝对不清闲吧。”
“这么一个大忙人,居然接了你这口述速记的活儿。”
“请宫原君的那个人和她很熟,所以她才同意的吧?”
“那速记费一定也很贵吧。约定是多少?”
“据说速记费一般按小时计算。不过跟座谈会不同,我说话总是结结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所以不能那么计费。而且,宫原君到底如何现在还看不出来,所以我们说好了,先试着做一段时间,再决定报酬。宫原君说她欠过中介人的情,所以这次是特殊待遇。”
“何必搞特殊待遇。按常规支付酬金不好吗?犯不着接受一个速记员的恩惠。”
“不是这个意思,和恩惠什么的没关系。怎么说呢,就是提供便利吧。比如她会根据我的情况调整时间。”
“我不想成为弱势的一方。”
“这个和弱势还是强势没关系啊。”
“好吧,无所谓了。好不容易想到一个消遣的法子,你就不要吝啬钱了。就算价格开得高一点儿,我也不会有任何想法的。”
“哦。”
“你看,我连书桌和椅子都准备给你买新的了。”
“我倒是觉得不需要。”
“谁说的。这样的旧桌子能当书桌用吗?”
伊佐子俯视着自己进这个家之前就已存在的物件,仿佛要用目光把它弹开。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买书桌和椅子。”
“这就要去买啊。不用这么急啦。”
“谁说的。一旦决定了,早买早好。买来了,就好好地往这里一摆。”
信弘瞧了瞧妻子的脸,但视线很快便回到了原处。伊佐子伸了个懒腰,拿起书桌上的烟,用打火机点燃。
“那位叫宫原的小姐,脸色很差啊,身子也很瘦弱。是不是哪里有病啊?”
“看起来身子很弱啊。不过,那些工作她一直在干着,应该没什么病吧。”
“像是营养失调,给人的感觉不太好。”
“别看她那个样子,其实有二十五岁啦。”
“你和宫原君说过话了?”
“嗯,只说了一小会儿。她那种是不是就叫职业性?说话方式很不亲切。我嘴上夸她显年轻,其实是干干瘪瘪,跟营养失调似的。脸上也没有光泽,干枯得不得了。”
信弘看着妻子的脸,像是要拿她和上面那番话做比较。伊佐子颈上的肌肤红润异常,额头与鼻梁泛着油光,嘴唇温湿润泽。
“不过,还是有点儿讨厌啦。一想到家里进来了一个外人……”
伊佐子是指并非访客的外人来家里工作。
“你不高兴啊?”
“总觉得生活秩序被打乱了。那人到这里来,一待就是半天吧。家里的事全让她知道了。”
“怎么会呢。速记时我会把那边的门关上,不让她听到家里的声音,工作结束了就马上打发她走。”
“好吧,老爹高兴怎么弄就怎么弄。我是不会来打搅的。”
“一星期也就两次啦。”
“行啊,请便。”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突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也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做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
老人嘛,必须给他们一点儿合适的小消遣。信弘花钱找速记员,还请到家里来,所以对妻子是百般体贴。伊佐子心想挖苦到这个程度也够了。能和那个营养失调的女速记员做伴,随便聊几句,以此解闷的话,这个价格不算贵。虽说只是一个干瘪的小女人,但光是有她在身边,信弘的心境就会有所不同吧?
“好了,我要去换衣服了。”
穿上和服后,信弘更显得暮气沉沉。和服就是有这么一种保守的气质,连带本人的动作也会迟缓下来。与领口收紧的衣服不同,从喉部突露、延至胸口的青筋一览无余。朴素的夹衣使他老气更盛。年轻时,这种朴素的和服还能让男人显得庄重,一旦上了年纪就只对消灭朝气有帮助了。
信弘拿着一本书、纸和圆珠笔,钻进了茶室的被炉。这个男人讨厌电视。拿纸可能是想把自传的构想记下来。不过从旁边摆着的一本消遣读物来看,就知道他还没到真正用心的时候。信弘想到了写自传,似乎也为此打起了精神,但不知道能否实现。一旦不顺利,他自己就会随时说出放弃的话。年轻时的情况伊佐子不清楚,就说在一起后的那一两年吧,也是如此。当时,信弘表露出紧张的姿态,拿出了想再大干一场的气魄,可是之后他的心态渐渐变了,耐性也没能持续下去。
“我现在就去百货商店看速记员的桌椅。早做早好。”伊佐子弯下腰,对蜷身趴在被炉上的信弘说。
言下之意是,我是为你而去的。
“我要顺道去朋友那儿一趟,所以可能回来得比较晚。我会吩咐沙纪做晚饭。”
信弘从眼镜盒里取出眼镜:“要那么晚吗?”
“嗯,会有点儿晚吧。现在还说不清楚。”
确实说不清。要看对方的情况。信弘没问去谁那里。他已养成不打听的习惯。
信弘眯着眼睛读书、翻页。前不久,他看书时睡着了,当时书页还打开着,和服的前襟都被口水弄脏了。
“老爹,这次你可不能再睡过去了,就算是电被炉也不安全的。困了你就和沙纪说,叫她把床铺好。”
“好的好的。”
公用电话的听筒里传来了盐月混杂着笑意的语声。
“电话是我打的。接电话的好像是女佣,所以我就挂了。”
“很稀奇啊,是有什么急事吗?”
“就是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律师。看你那边也很着急的样子,我就想先来做个汇报。”
“谢谢。不过也不用这么着急的。”
“怎么说呢。总之你那边没问题的话,我们就到哪里谈谈吧?”
“我是没问题的,你呢?现在才四点哦。”
“我吗?我什么时候都行,副社长什么的就是个闲职。唔,要不要去哪儿吃顿饭?虽然有点儿早,不过肚子里也不是装不下东西。”
“嗯,好啊。”
“就去赤坂的料理店吧。现在我先打电话预约一下,五分钟后你能不能再给我来个电话?”
五分钟后伊佐子打电话过去,盐月说料理店有空位,但伊佐子可能不知道地方,所以想让她在附近宾馆的大厅等着。
伊佐子抵达宾馆时,见先到的盐月正在等她。
“哎呀,你好早啊。”
“我公司离得近,占了地利,而且又随时都能脱身。你是开车来的吧?我觉得你会开车来,所以就把公司的车打发走了。”
“其实不用去料理店的。”
“偶尔去一次也不错啊。那是一家氛围轻松的小店。好了,我就坐你的车了。”
两人一起向停在宾馆前的车走去。有一群外国人坐着车刚到。在如此热闹的气氛下,伊佐子也仿佛被注入了活力,变得朝气蓬勃。和在那个无聊、沉闷的家中和信弘一起生活时完全不同。
盐月叼着烟斗坐在副驾驶席上,忽左忽右地指示方向。
“不行啊。这里禁止右转弯。”
“糟糕。那么就在下一个路口转弯吧?”
“那边是单行道啦,从这里是进不去的。”
“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啊,什么时候记的方位?”
“车开着开着自然就记住了,而且我老公的公司就在这附近。”
“哦,对啊。你一直接送你老公上下班吗?”
“一直到三年前。开车技术提升后,我就拒绝再接送了。”
盐月含着烟斗的嘴中发出了沉吟声。
车子在赤坂狭窄的马路上七拐八弯,使得原本知道地址的盐月眼花缭乱起来。
“是这里!是这里!”
具有相同构造和矩形灯招牌的店家沿着略带坡度的小路一字排开。盐月找到了要去的那一家,店名叫“辰新”。
年轻女侍迎出门外,说从侧边往屋后去就是停车场。伊佐子把车开进去费了不少工夫。
“辛苦啦。车弄得不错啊。这样就算碰上交通事故,一起死了我也没有怨言啊。”在格子门前和女侍一同等候的盐月笑道。
“我还死不了。”
“因为还有很多快乐的事要做?”
“好不容易生出来一回,现在死了可就不合算了。老……”话到一半,伊佐子慌忙把“老爹”二字咽了回去,“你也要长寿哦。”
“谢了。”
刚走进玄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侍便迎上前来。
“欢迎光临。感谢您之前来电预约。”
“不好意思啊,来得有点儿早了。我们来只是为了吃饭。”
盐月一边脱鞋一边说。女侍则保持垂首的姿态,观察着伊佐子。
玄关有六帖大小,往前便是狭窄的走廊。众人踏上了走廊尽头的楼梯。二楼有个十帖大的房间,房中央面对面摆着两把无腿靠椅,之间隔着一张大型的朱漆矮桌。
“请问,就这样可以吗?”女侍询问座位的摆放位置。
“可以。只是好像离得有点儿远。”
“是吗,那我并排放一块儿。”
“不用了,似远实近嘛。”
“非常抱歉。”女侍低着头出去了。
“别说怪话好不好。”伊佐子对有点儿得意忘形的盐月说,“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店,不想人家一下子就拿那种眼神看我。”
“什么嘛,人家不会知道的。”
“会知道的。老爹经常来这里的对吧?人家看着会觉得很奇怪的。”
“也不是经常啦,就是和一些谈得来的朋友想换地方喝酒的时候,来过几次。有时也去酒吧。人家看到你是不会有任何想法的,而且以前我也没带你来过。”
所谓“以前”是指和盐月有那种关系的那段时间。
“那你说那些人对我是什么想法?”
“觉得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子吧。”
“是吗?”
“那是,反正就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之处。她们没准儿会猜你是哪里的女掌柜。你不是还想做以前的生意吗?本色尚存是好事啊。”
“真是这样的话当然好。”
“什么‘真是这样的话’,你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
“要再过三年。到时我老公死了,那就再理想不过了。”
盐月无从应答,这时正好响起了一阵上楼梯的脚步声。
“不好意思,请问点酒水吗?”女侍在两人面前放下食案,问盐月。
“我要开车,所以就要果汁吧。”
“是。”
“好遗憾啊,不过这也没办法。我要酒……老板娘在吗?”
“在。那个……现在人在浴室。”
“洗澡啊。原来现在还没过那个点啊?”
“客人有事要谈的话,我就只把料理端上来吧。”
“对,对,我跟她有事要商量。”
“好的,好的。”
女侍膝行到盐月跟前,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不用叫了。”盐月以普通的音量答道。
“咦,不叫三个你熟悉的姑娘过来?我也想看看呢。”
盐月笑了。
“最近你是什么口味?像孩子一样年轻的那种?”
“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倒是你好像很喜欢年轻人啊。”
“又来倒打一耙。我只是觉得有趣,偶尔跟那些人玩玩罢了。我说过好几次了,我们没有那种关系。”
“那个叫石井宽二的年轻人啊,据说在警察那里坦白了一切。”
“欸?”
“你看你,脸色都变了。”
“他到底说什么了?肯定是乱说一气吧。”
伊佐子正拿着筷子,此时筷尖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起来。
“放心吧,听说他的供词里没有你。石井这个男人年纪轻轻,倒也让人钦佩。”
“这个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我请的律师告诉我的,说是看了警方的笔录。这个律师也是年轻人,感觉很优秀,是我舅舅那边的人,所以还挺卖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