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枝大厦在京桥大街以北的第二条大街上。大楼只有四层,不高不低,半新不旧。这一带不怎么繁华,也不冷清。
长发画家叼着烟斗走进这座大厦的大门。没有接待的前台。左边的墙壁上挂满了大厦入住方的标志,即各公司黑漆白字的名牌。总公司的名字只有两个,其余的不是分公司就是办事处。
画家扫了一眼三楼的五家公司名,然后走进狭小的电梯,按下了“3”的按钮。
电梯停在一条细长走廊的尽头,两侧全都是门窗。以远近画法看过去,在两侧直线的交汇处,有一堵小小的灰色方墙。
山边修二一一打量着两侧事务所的牌子,一边往前走,不知道哪一家才是姐姐所说的“樱总行”的继任者。这里既有三间办公室连在一起的大公司,也有仅占一间办公室的小公司。
走廊里空荡荡的。正当修二茫然时,凑巧有一名女业务员从一侧出来,于是,他便点头打了个招呼。
“啊,好久没人来造访樱总行了,快三个月没人上门了。您也是办保险的吗?”这名女业务员在修二面前停下来问道。她看上去年龄二十七八岁,扁平脸、小细眼。
“是的。我在樱总行签了东阳生命保险公司的保险合同,想来增加投保额。”修二说道。
“樱总行半年前就倒闭了,原址就在这旁边。”女业务员指着紧挨着挂有“大和商事株式会社”名牌的门告诉修二。
“倒闭了?”修二故意睁大了眼睛。既然三个月之前还有不知情的客户们络绎不绝地到这大厦来找樱总行,修二也干脆装成了不知情的客户。
“有好多不知情者前来,当时光是一一告诉他们就把我累得够呛。”女业务员说道。
“是嘛。樱总行是倒闭了,还是业务转手了?”
“大概是倒闭了吧。他们主要是做东阳生命的业务代理的,由于中途被吊销了代理权,便经营不下去了。据说后来接替的是赤坂的一家叫‘友爱互助’的新公司,所以,若是办理保险的话,您也可以到他们那边去,要不就直接到东阳生命的总公司去。”
“您对这家公司的事好了解啊。”
“那是。他们公司的事我都对一百多号人说过了,这点事还是知道的。”女业务员笑道。
“是樱总行拜托您给上门的客户打招呼的吗?”
“倒也不是。其实,这应该是大厦管理员的工作。不过,这儿的管理人上了年纪,不是每天都来大楼。所以没办法,只好由我承担起帮他们解释的任务了。”
“其他的人不帮着解释一下吗?”
“别人都嫌麻烦,倒闭了的公司谁都懒得管。并且,我跟原先待在樱总行的一名叫萩村的女经理很熟,也没法装聋作哑。”
“萩村?”修二一下把视线投向了对方的那张扁平脸上,然后又若有所思地将眼睛瞥向了走廊里的照明器具,“大概就是这个女的吧。在我来这里办保险的时候,大概是她给我办理手续的……”
“应该就是的,因为萩村小姐也做一些内勤的工作。她可是一个多面手。”
“她是不是很漂亮,二十四五岁左右,细长脸,双眼皮?”
“就是她。樱总行里虽然有四个女的,可其他的三人都没她漂亮。”
“请稍等一下。”修二从短襟外套的大兜里取出写生簿,打开给她看,“虽然这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过,印象中是不是这种脸型呢?羽田,不,那个萩村小姐?”
女业务员瞧了瞧画:“对对,她的脸就是这种感觉。您是画家吧?到底厉害!连双眼皮的眼睛都画得那么像。”
“谢谢夸奖。对了,您刚才说您与萩村小姐很熟,是不是会经常一起出去吃饭或去她家做客?”
“不是,还没那么要好。也就是午饭时一起喝个茶之类……”
“您现在很忙吗?”
“哎,倒也不是特别……”
“再麻烦您十来分钟就行,能否请您再和我说说那位萩村小姐?”
女业务员好奇地打量了一下画家,最后勉强答应再说十来分钟,便走到走廊的一头。
刚才修二下电梯时看到的走廊尽头的那堵灰色方墙,实际上是保洁器具收藏间的门。走廊被这扇门左右分开,两侧有洗手间、仓库和开水间。
女业务员在公共开水间的门前停了下来。
“在您繁忙之中打搅您实在抱歉。”修二用手拢拢头发,点头致意,“事实上,有人正托我画一些以女性为主题的画。我物色了不少模特,可总找不到中意的人。正头疼的时候,脑子里忽然浮出一个人来,就是我一年前来樱总行办保险时所遇见的萩村小姐。啊,当然,我当时不知道她叫萩村。现在她的脸从我记忆的深处隐隐约约地浮现了出来。我也并不是特意去记的,大概还是因为有印象,才会成为我潜在记忆的吧。所以正当我苦思冥想时,那张脸便依稀出现在了眼前。”
“啊,到底是画家啊。不过萩村小姐那么漂亮,就算一般人也会留有印象的。”
“就当是因为画家的原因吧。于是,我根据模糊的记忆,试着画了这样一张脸。画了有十来张素描,这写生簿里的也是其中的一张。”
“说实话,画得很像。”
“感觉还是不行,光凭依稀的记忆还是不够,因为这只是我想当然画的,根本抓不住细节……我下定决心要见一见她本人,于是借口说是来办保险的。”
“啊,是这样啊。可是,他们公司已经倒闭了,萩村小姐也不在这儿了,让您失望了。”
“不,我还没有灰心。萩村小姐的全名是……?”
“萩村绫子。绫锦的绫。”
“绫子?唔。”修二知道,这是羽田道子的另一个名字,“……若是能知道这萩村绫子小姐现在的下落,我想去拜访一下。去见见她,哪怕只求她做一下脸部模特也行。”
“您可真热心。”
“搞画画的都这样。”
“很遗憾,萩村小姐到底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樱总行从这儿消失之后,我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也没收到过她的明信片。”
“哦,您跟她这么熟也不知道?”
“我能理解萩村小姐的心情。若是公司是搬到别处去了的话倒还好,可毕竟是倒闭了呀。”
“是啊。”
“并且,就算您知道了她的住处去找她,我恐怕萩村小姐也不会答应给您做模特的。哪怕只是做一下脸部模特也不行吧。”
“若是这样,只看一下她的脸也行,因为这一次我是真的想用眼睛好好记住。”
“可是,最关键的住址不知道,能有什么办法呢?”
“连您也一点线索都没有吗?”
女业务员摇摇头。
“是吗?那,是不是去了东阳生命保险的总公司就能知道呢?”
“估计也不行。”她明确地说道。
“不行?为什么?那可是接管他们业务的前代理店啊?”
“一般情况下能知道。可是,樱总行的情况却不同,据说樱总行的社长是与东阳生命的总公司大吵一架后不欢而散的。所以,也有不少来客向我倒苦水,说他们去东阳生命的总部问樱总行的社长的下落,结果人家总部压根就闭口不谈。”
“既然连社长的行踪都找不到了,那萩村小姐就更找不到了……对了,社长叫什么名字呢?”
“是一个叫玉野文雄的人。”她把名字的汉字告诉了画家。
“年龄呢?”
“嗯,大概三十过半吧。”
“三十过半?”
遇害的姐夫依田德一郎是三十六岁。
“您看我净问些奇怪的问题,那个玉野社长是什么脸型的人?还有,身高和长相如何?”
“这个嘛,身高似乎有一米六五左右。”
姐夫是一米六三。
“至于脸嘛,怎么说呢,偏向于圆脸的那种。身材也是胖墩墩的,很敦实的体格。”
姐夫依田德一郎的特征也正是如此。这些跟从公寓的房东那里打听来的八号室的男客的样貌也吻合。
“社长的态度怎么样,在您看来?”
“很绅士。恭谨谦和,为人低调,虽然我并未直接跟他说过话。”
这一点也跟房东所描述的经常去八号室的男子的特征一致。
“啊呀,”忽然,女业务员像是恍然大悟似的,小小的眼睛里一下放出光来,“您是私家侦探?”
“不,哪有这事。您看,我是个地地道道的画家。”
听修二这么一说,她似乎对他的长发和气质也认同了。
“您为什么怀疑我是私家侦探?啊,我明白了,是因为樱总行在生命保险公司的保险费上出了问题,给投保人造成了麻烦?”
“不,不是因为这个。这方面的纠纷倒还没有。不过……”说到这里,她的语气含混了起来。
修二见缝插针:“不过……不过什么?”
尽管画家顶着一头沾满灰尘的长发,身着邋遢的服装,可他却有着柔和亲切的眼神,因此反而得到了这名不到三十岁女业务员的信任。
“我刚才还以为您正在调查萩村小姐的事情呢。”她稍微压低了声音说道。光是这一句就让山边修二完全明白了。
短短的一句话,让住在公寓里的那名叫羽田道子的女性与对外称作叔叔的男子,直接跟萩村绫子与玉野文雄两人的影像重合了起来。
“您说的‘萩村小姐的事’,指的是她与社长玉野先生的关系吗?”
女业务员大吃一惊,眼睛直盯着他。
“啊,一听您那口气,我立刻就猜了出来。三十岁过半的社长与年轻漂亮、精明强干的女职员,他们之间的关系,即使不是通俗小说的作者也能想象出来。”修二微笑道。她沉默了,垂下眼来,无疑已给出了回答。
“说真的,正如您所猜测的那样。玉野社长与萩村小姐之间的确是恋爱关系。这一点,当时在樱总行的职员们全都知道。”她终于回答道。
“唔,果然是这样。可是,玉野先生已有了太太吧?”
“没错。所以,萩村小姐很苦恼。”女业务员的语气像潺潺的溪水一样带着一股同情。
“听您语气,是不是当时萩村小姐向您倾诉过苦恼,找您商量过?”
“有是有过。可是,就是找我商量又有什么用呢?恐怕她也就是向我倒倒苦水,稍微减轻一点精神上的痛苦吧。那样的苦恼,她一个人怎么能扛得住。”
“萩村小姐为什么没能与玉野先生结婚呢?比如,玉野先生可以与现任太太离婚……”
“萩村小姐要是有这勇气去纠缠社长先生的话就好了,这种事情她根本说不出口。但她也没有跟其他人结婚的意向,虽然有好几桩提亲的。”
“玉野先生真的爱萩村小姐吗?”
“哎,似乎是真的。萩村小姐说,她理解社长的心情,表示即使自己一辈子没名没分,她也愿意。她就认准那个社长了。”
“有没有其他喜欢萩村小姐的男士呢?喜欢她,拼命追求她,纠缠不休的那种?”
“因为萩村小姐除了社长先生以外,对其他男性连看都不看一眼,所以并没有您说的情况。”
“唔。”如果这话是真的,那么杀人动机就不是争夺女人了。
“也不知萩村小姐现在怎么样,若是能跟社长先生在一起就好了。”
女业务员就好像关心自己的事情似的叹着气,可当视线落在修二手表的指针上时,她便急忙确认起自己的手表,突然慌乱起来。
“啊,坏了,都这么晚了。我得赶紧回去了……”
“十分抱歉。那个,我最后再问一句……大冷天的时候,玉野先生穿的是什么颜色的外套?黑色还是茶色?”
“这种事情我哪里能记得,失陪了。”
磨蹭了太久的女业务员匆匆离去。
修二走出那座不伦不类的大楼,来到外面。他点上烟斗后在路边站住,思索着该去哪里。一阵阵风吹过脚下。